他頓了頓道：“若是姑娘對此事感興趣，權(quán)作個(gè)笑話聽罷。老夫一直在位故人尋親，家中亦存有兩幅故人畫像……且老夫的攤子一直支于此處，姑娘若是想看手相算姻緣，亦可來尋老夫……”

    江晚寧只對他做了個(gè)萬福禮，匆匆走了。

    陳典看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無奈地sao了sao眉頭。他不過就是寧王身邊一個(gè)平平無奇的謀士呀，郎君偏偏把他拉過來做這等毀人家庭的事兒……

    小姑娘攤上這么一個(gè)哥哥，真是可憐。

    第13章

    江晚寧回府，去了三哥哥的院里。

    她靜默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滿腹心事地看著點(diǎn)點(diǎn)寒鴉在濃密的柳樹間蹦跳。偶爾嵐風(fēng)掠起石凳上的紙包，發(fā)出微弱的沙沙聲。

    崔密看起來有些慌張，從江羨之房里跑出來的時(shí)候明顯地打滑。他訕訕道：“要不姑娘今兒個(gè)就先回去罷。我們郎君實(shí)在忙得很?！?/br>
    “那就讓三哥哥在那兒忙著罷，我就坐在這里等他忙完?！苯韺幉痖_油紙包，往嘴里塞了塊點(diǎn)心道，“左右閑著沒事，你去把白芷jiejie叫出來陪陪我罷?！?/br>
    “白芷也在忙?！?/br>
    “白芷在和三郎一起忙呢。”

    她還是小孩子，對大人之間的事兒不甚清楚。她過來不為別的，只是想從三哥哥那兒了解一些關(guān)于生母的狀況，仿佛這樣便能安撫下心中壓抑住的緊張。

    “不是很要緊罷。”江晚寧站起來，有點(diǎn)兒想往內(nèi)院走的跡象，“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搭把手的，我也……”

    “姑娘止步！我再去和郎君說一說！”

    崔密攔住他，一溜煙地跑了進(jìn)去。

    沒一會(huì)兒就有人出來了。這回出來的人是江羨之，他系著衣裳襟口出來，雙目氤氳著幾分濕氣。他看到江晚寧的時(shí)候便笑開了，嗓子略有幾分沙?。骸癿eimei這么晚了還過來，給你三哥哥帶了什么好東西？”

    江晚寧給了他一包五芳齋的點(diǎn)心。

    “三哥哥能不能說說晚寧的娘親啊？”

    江羨之捏著糕點(diǎn)的手一頓。林姨娘啊。

    林姨娘十四年前生產(chǎn)時(shí)血崩離世了，江羨之對她的印象只留在了七八歲。印象里她是個(gè)溫婉和氣的女人，他每次從她院子里回來時(shí)總能裝上滿滿一兜的糖。

    他道：“林姨娘挺好的?！?/br>
    江晚寧攥緊了手心：“那我和她像嗎？”

    一個(gè)是端莊優(yōu)雅的女人，一個(gè)是活潑明媚的女孩子，壓根不能比較。江羨之素來神經(jīng)大條，不能理解她突如其來的惆悵，哈哈笑道：“你和林姨娘完全不一樣?！?/br>
    江晚寧頓時(shí)心灰意冷了。

    “三哥哥，那我和爹爹像嗎？”

    江羨之唇邊的笑容漸漸地隱沒了。他先是摸了摸江晚寧的額頭，以確保她沒有燒著了腦袋，而后不可置信地看向涼夏。

    “今兒個(gè)怎么神神叨叨的，吃壞東西了？”

    涼夏也稀里糊涂地回望著江羨之。她覺得姑娘從算命先生那里過來后就變成了這樣。但她不明白姑娘的反應(yīng)為何這般激烈，不過是江湖騙子的幾句話而已。

    江晚寧只想找個(gè)懂她的人說說話，仿佛多說些話就能把肚兒里咕嚕嚕冒出來的不安給壓下去。然而涼夏不懂她，三哥哥打擊了她。

    江羨之忙著呢。

    他摸了摸手腕上被人咬出來的痕跡，想到屋子里的小丫鬟便有些急躁了。他摸摸江晚寧的腦袋，道：“你不是和你四哥哥最要好了，你去找他去。”

    ——

    江晚寧不太愿意去找四哥哥。

    他今兒個(gè)去上值了，想必身心倦怠，江晚寧不想過去為他添堵。他是多么溫柔的一個(gè)郎君呀，倘若知道了她心情不佳，即便睡了也會(huì)起來撫慰她的。

    她躺在拔步床上睡不著，還是偷偷去了。

    安白打開門扉，看到了一張歉疚的小臉。

    一輪皎月沉甸甸地壓在霜枝上，安白看著她的臉頰都被料峭的春意凍得青灰了。兩只凍得發(fā)紅的手半掩在袖管里，緊緊攥著。

    “姑娘不是有瑕玉軒的鑰匙嗎，怎么光在外頭站著?！卑舶讉?cè)了側(cè)身子，替她擋住外頭的朔風(fēng)，“橫豎郎君夜里宿在書房里，院里又無旁的姬妾，用不著講究什么忌諱?！?/br>
    江晚寧搖搖頭：“四哥哥睡了罷。四哥哥若是睡下了我便走了，他明兒個(gè)還要上值的，沒有我這般清閑。”

    “郎君還未歇息?！?/br>
    郎君任的是樞密院書令史，平日里的活兒不過是佐理文書案牘罷了。不過樞密院諸多官員對他有所不瞞，又見他病弱可欺，便將陳年擠壓的典籍文章取了出來，要他歸納整理。

    郎君將這些帶回了府上，從國公府上調(diào)出幾個(gè)識字的隱衛(wèi)出來整理這些文書。他是不干的，就懶洋洋坐在一旁監(jiān)工。

    “四哥哥忙不忙，若是他忙——”

    安保沉痛地嘆氣。郎君今兒個(gè)做了什么勾當(dāng)他是知道的，也沒想到陳典會(huì)把她磋磨成了這副可憐樣子。他現(xiàn)在就想把郎君從房里叫出來，指著他的鼻子讓他看看自己干的好事。

    耳邊驀然一聲：“不忙?！?/br>
    安白灰溜溜地閃到一邊去了。

    江愁予依舊穿著一身白袍，不過身上多披了件鴉色的墨氅。天河上的湉湉流云緩緩地流淌著，逐漸變得模糊起來，像他薄氅一般濃稠的暗色。

    那暗色披到了江晚寧身上。

    帶著他的孱弱體溫、清冽的氣味。

    江愁予替她攏了攏薄氅的系帶，低聲責(zé)她不乖不聽話，偷偷跑出來也不多穿幾件衣服。

    江晚寧被他勾著手指帶到書房里，眼睛熱熱的，忽然有點(diǎn)兒想哭的沖動(dòng)。她坐在小杌子上，今夜有些黏人地拽著他的衣袂，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些什么。

    一盞燭火明明滅滅地?fù)u曳著二人的輪廓。

    江愁予握著她的指尖，靜默地等她開口。

    “我、我有一個(gè)朋友——”

    江晚寧坐在小杌子上，膝蓋略高于半蹲著的四哥哥的。她攏著雙膝往他右膝上靠了靠，心中頓時(shí)踏實(shí)起來。

    她繼續(xù)絮絮叨叨地道：“我的那個(gè)朋友長相與她的父母一點(diǎn)兒也不一樣。恰好她在前不久發(fā)現(xiàn)她的父母或許并非是她的身生父母。她想知道自己的身生父母是何人、又為何要丟下她的，但是養(yǎng)育她的父母給予了她富足無憂的生活，她又不想讓養(yǎng)育她的父母傷心……她過來問我怎么辦，我、我不知道?！?/br>
    她抿著飽滿鮮潤的唇。光下是橘紅色的。

    咬一口會(huì)不會(huì)爆出甜蜜濃稠的汁液，這件事還有待商榷。

    江晚寧見他不答，顫顫問了一聲。

    “四哥哥，你在聽嗎？”她以為他倦了。

    “四哥哥聽到了。”

    不知怎么了，他的嗓音略微有些低靡。江晚寧覺著有一只毛茸茸的小蟲子從她光｜裸的脖頸慢慢地爬上來，爬過她的耳垂，鉆進(jìn)了她的耳朵里。

    略癢、略酥、略麻。

    但面前郎君的目光這般的平靜和開闊，這使得她那顆跌宕起伏的慢慢地安定下來。她用一種無比信賴的目光凝視著他。

    “如果四哥哥是她的話，會(huì)怎么做呀?！?/br>
    四哥哥不可能是別家的孩子，他一雙清泠泠的鳳目和夏姨娘是那么相像。唯一的差別是他目中多些溫潤，夏姨娘目中多些疼愛。江晚寧走投無路了，才過來問他。

    “我會(huì)查清楚到底是養(yǎng)父母誘拐了我，還是身生父母拋棄了我。”江愁予摩挲著她柔軟的指腹，輕聲道，“身生父母拋棄了我，或許是因?yàn)樘鞛?zāi)，或許是因?yàn)樨毨?。前者情有可原，后者不可饒恕。?/br>
    “若、若是養(yǎng)父母誘拐呢?！?/br>
    江愁予俯眼看著她，看著她滿目懵懂。

    “傻meimei，豪門大戶里養(yǎng)子養(yǎng)女這種事不是多了去。”他淡淡笑了一聲，“后宅女人爭寵生不出孩子多半會(huì)用這種手段。男人女人膝下無子嗣也有抱養(yǎng)一說。有些居心不良的女人，也會(huì)將孩子作為爭寵的砝碼……”

    江晚寧直愣愣地看著燭火。嘴巴發(fā)苦。

    夏姨娘膝下無子，才將她抱養(yǎng)過來。

    夏姨娘為她取名腓腓，應(yīng)了解憂一說。

    夏姨娘從前的憂愁，應(yīng)了國公爺?shù)牟粚櫋?/br>
    “四哥哥不過羅列了其中的部分罷了。”江晚寧咽下心里面的苦澀，強(qiáng)撐起一抹笑，“那戶人家或許還有說不出的苦衷?！?/br>
    更何況，她還不一定是別人家的孩子呢。

    “meimei說的對，是我遺漏了旁的可能?！苯钣钃崦犴樔缇劦那嘟z，舒展的眉目之中難掩病態(tài)饜足。

    她是條乖順的魚兒，好歹順著他拋出的誘餌跑了。她如今已經(jīng)對夏箏起了疑心，懷疑的種子一旦扎根在心底，即便一時(shí)間壓住了，日后也會(huì)蒸蒸地冒出來。

    江愁予揉了揉她微微緊繃的面頰，“何妨與四哥哥說說，你朋友日后是如何打算的？”

    “她、她尚未想好，所以過來問我……”江晚寧依賴地蹭著他的掌心，糯聲軟調(diào)的，“晚寧不知道該如何答復(fù)她了，四哥哥給晚寧出出主意罷?！?/br>
    “既然知道了自己非養(yǎng)父母所出，何妨去找到身生父母問一問呢?；蛟S她的父母是無意中失去了她，又或許找了她許多年呢?！苯钣璧吐暤溃疤热羰俏?，我會(huì)當(dāng)面問一問為何要丟棄了我的?！?/br>
    江晚寧目光一閃，驀地想到了老先生說過的話。他說與她長得肖像的故人，找她找了許多年……她改日不如去老先生那兒看看罷，反正……反正她也不一定就是老先生說的人呢。

    “四哥哥，那我勸她找回雙親?！?/br>
    “找回雙親的法子，可想找了？”

    江晚寧用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

    “她……她有門路接觸到雙親的?！苯韺幙粗?，眼眸認(rèn)真而干凈，“更何況她身上還有胎記呢。即便生下她的人不要她了，總歸是知道她身上胎記在哪罷?！?/br>
    江愁予便不再多問了。

    江晚寧卻很想告訴他。她對眼前的哥哥依賴得緊，總是想把心里積攢已久的憋屈和苦悶一股腦兒地傾訴給他聽。

    “她身上的胎記和晚寧的長得差不多?！?/br>
    江愁予頷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是知道該怎么吊人胃口的。有些時(shí)候越是裝作漠不關(guān)心，越是能勾的旁人心癢地送上門。

    江晚寧問：“四哥哥要不要瞧瞧？”

    江愁予道了聲好。

    她的胎記生在了尋常的地方，在后頸的一簇肌膚上溫柔地綻放。春日衣裳的領(lǐng)子高，將那點(diǎn)小小的如花苞一般的印跡掩藏。等入了夏便不一樣了，綰了發(fā)髻誰都能輕易看到。

    她的胎記漂亮，受過許多人夸獎(jiǎng)。

    江晚寧放下墨發(fā)，乖乖等他贊她。

    他的雙目莫名黑沉：“還不曾看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