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她在一邊無措地站著。像是在哭。

    自從出事后她便一直待在浮生苑里照顧夏姨娘，算算時(shí)間二人有一旬未見了。她瘦削了許多，一搦纖細(xì)腰肢隨著啜泣輕輕地顫動(dòng)，讓路過的幾個(gè)奴才多看了幾眼。

    江愁予心中閃過一絲微妙地浮躁，踅身回了雅間。

    “唉唉。”寧王看著他從小廝那兒取了兜帽戴上，連忙上前攔住他，“咱們好不容易出來聚聚，這么快回了你讓本王的臉往哪兒擱？你陪本王吃酒去，本王把府里金蟒的骨架贈(zèng)給你！”

    江愁予清雋的臉匿在黑暗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他的聲音無端地有些發(fā)沉，像從水里拖拽出一般浸著濕意：“不了。改日再會(huì)?！?/br>
    他知道她今夜會(huì)找過來。

    她心里面難過，大抵又要纏著他哭一場。

    第15章

    如他所料，她在酉時(shí)一刻踏著月色而來。

    江愁予如往日一般坐在狹窄的案幾上整理高高摞起的古舊典籍。屋子里光線昏昏，她怕四哥哥看書熬壞了眼睛，便在邊兒上另秉了燭燈。殊不知娉婷身子在他的指尖搖曳，更會(huì)攪亂人的理智和清醒。

    江愁予看向她，她慌急地垂下眼眸。

    撲凌凌的纖睫眨動(dòng)，光下像閃動(dòng)的蝶羽。

    大抵是認(rèn)清了自己的身世，前些日子又被府邸里嘴碎的丫鬟們議論過，江晚寧很怕哥哥弟弟們因?yàn)樯硎朗柽h(yuǎn)自己。她這會(huì)兒察覺出四哥哥身上的冷淡疏離，以為是他厭了自己。

    “四哥哥在忙，要不晚寧就先走……”

    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會(huì)哭出聲來。

    指尖被人握住，用力地揉了揉。他觸摸到她細(xì)嫩手背上的兩點(diǎn)傷疤，看彎彎的形狀像是被女人掐出來的。他猜出幾分內(nèi)情，便沒有多問，默不作聲地去柜里取了祛疤膏。

    “四哥哥是不是不想理我了？”

    “我怎么舍得不理meimei?！彼讣夤戳诵┰S冰涼藥膏，輕輕涂抹在她的手背，“聽說夏姨娘生病了，meimei這一旬都宿在她那里。meimei擔(dān)心她情有可原，不照顧好自己又瘦了許多四哥哥的確要和meimei置氣?！?/br>
    “想必四哥哥已經(jīng)聽到外邊兒的風(fēng)聲了。四哥哥大概也能猜出來，上次晚寧說的朋友就是自己?！苯韺帨I灣灣地哭訴著，“三哥哥已經(jīng)不親近我了，府邸的弟弟們……”

    夏姨娘身子抱恙，江羨之過來象征性地看過一回就要走了，江晚寧追出去想和他說一說話，他那時(shí)候看起來急匆匆的，只讓她好生呆在屋里別瞎想；自從事發(fā)后弟弟們也沒有和她往來了，直到今日國公爺當(dāng)眾表明了態(tài)度，江晚寧永遠(yuǎn)是他女兒的態(tài)度，院里的姨娘才肯放出兩個(gè)弟弟和她接觸。

    江愁予道：“三兄長不會(huì)是那樣的人?！?/br>
    江晚寧也覺得三哥哥是個(gè)很好很好的人，所以才為他的疏遠(yuǎn)而傷心呀。她整張小臉埋在江愁予的手上，濕漉漉的長睫一下下地剮蹭著他的掌心，使得他像是她唯一的依靠般。

    這讓他的目中流露出幾分歡愉之色。

    她哪里能知道江羨之那兒是他干的呢。

    要怪就只能怪江羨之自己不檢點(diǎn)，在外邊偷吃后回家又想在通房面前隱瞞，他不過就把此事透露出去罷了。那個(gè)名喚白芷的通房也是性烈，聽說了事情首尾后一心一意地返家，這才使得江羨之顧不上自家meimei了。

    江愁予實(shí)在不喜歡她和江三郎玩得好，從前二人之間有血緣就已經(jīng)惹得他不快，更遑論他們?nèi)缃褚褵o一絲半點(diǎn)的關(guān)系。他只有她一個(gè)meimei，她只有他一個(gè)哥哥，這才公平嘛。

    他的掌心微潮，全是她的津津淚水。

    “帕子呢?！?/br>
    江晚寧知道他喜潔，掏出小粉帕遞過去。

    “莫哭了?！彼嫠萌パ蹨I，一點(diǎn)燭光在他睫目之中招搖擺動(dòng)，極好地掩蓋了他神情中的饜足，“若是將眼睛哭腫了，明兒個(gè)可別來怪罪四哥哥不攔著?！?/br>
    江晚寧哼哼：“四哥哥永遠(yuǎn)是四哥哥?！?/br>
    他縱容笑道：“meimei永遠(yuǎn)是我的meimei?！?/br>
    他溫溫柔柔地將她哭得潮潤的烏發(fā)撥到而后，指腹無意中擦過有如珠玉的耳垂，神色微沉。他等她緩過了這陣抽抽搭搭的哭勁兒，才問道：“夏姨娘如今這副樣子，meimei是作何打算的？”

    “姨娘離不開我，一旦有人提及我的身世她便會(huì)心口疼?！彼吐晣亣伒?，“況且夏姨娘養(yǎng)我這么久了，把我當(dāng)做親生的孩子疼，我斷不能因?yàn)檫@件事寒了她的心……四哥哥，上一次我和你說這件事時(shí)，我對自己的身世只有五分懷疑。今日我和姨娘去梨園看戲去了，她看到貍貓換太子那一幕時(shí)，忽然就昏厥了……我覺得我、我十有八九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我是替了林姨娘的孩子進(jìn)來的……”

    “meimei還查不查身世？”

    “還查的。”江晚寧點(diǎn)點(diǎn)頭，“就像是四哥哥說的，或許我的身生父母拋棄我時(shí)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呢。即便我的親生父母是什么樣子，夏姨娘是我最親近的人不會(huì)變。”

    她是個(gè)單純孩子，不會(huì)把人往壞處想。

    她從來沒想過在她身世暴露后夏姨娘為何會(huì)變得這般瘋癲反常，為何國公爺會(huì)血洗整座楚國公府，為何那些閑言碎語會(huì)在一夜之間彌散。她到現(xiàn)在都沒看清他們的真面目。

    無妨，他會(huì)幫她看清的。

    江晚寧走后，一直在外頭候著的蘇朔才提人進(jìn)來。冬溫跪在地上，磕磕絆絆地說完了這幾日自家姑娘都干了些什么、和夏姨娘都說了些什么。

    江愁予蹙眉看著她：“你抖什么？”

    冬溫也不想抖?？伤匆娝ε卵?。

    “罷了。”江愁予捏著帕子，任上頭的香氣纏繞至指尖，“你只管盯緊她便是。明兒個(gè)我有別的事讓你做。”

    ——

    翌日，江晚寧借著買糕點(diǎn)的理由出了門。

    算命老先生的攤子還支在五芳齋門口，不少人挨肩疊足地?cái)D在攤前找他看面相。涼夏見她頻頻掀開車簾子朝那兒望，又怕生出什么事端，下意識地伸手?jǐn)r住她。

    “姑娘，他不過是個(gè)江湖騙子……”

    “不管他是不是江湖騙子，說的話到底是幾分真幾分假我心中自有衡量?！苯韺幍?，“這幾日府里在傳些什么你是清楚的，我知道你一面是怕我難過閉口不提此事，一面又怕說了此事后爹爹會(huì)責(zé)罰。涼夏，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誰而已?！?/br>
    最近的風(fēng)波將她折磨得憔悴，哭多了的眼皮子都是紅通通的。涼夏終是軟了心腸，“那姑娘在車?yán)锎糁?，奴婢去給您傳話?！?/br>
    她搖搖頭說了聲不好：“不能害了你?！?/br>
    楚國公府的馬車在街邊格外地惹人注目，不論是她親自去找老先生還是讓涼夏去，相信她去看相命之術(shù)的事情會(huì)很快地傳到爹爹耳朵里。她怕拖累了涼夏。

    “待會(huì)兒我進(jìn)了五芳齋，會(huì)托店鋪里的雜役把那位老先生請進(jìn)來一趟。既然那日他有意尋我說話，想來他不會(huì)不應(yīng)。等入了五芳齋后你就出來，若是有侍衛(wèi)問起來你就說替我買胭脂去了?！苯韺幬罩鴽鱿牡氖?，柔聲道，“即便哪一日東窗事發(fā)了，此事你全程未參與，爹爹也不會(huì)罰你。”

    涼夏少主見，聽她這么說便愣愣照做了。

    五芳齋有三出闕，一出闕專門用于制作售賣各類糕點(diǎn)。若有貴人想即食糕點(diǎn)，亦可以到二三出闕的雅間坐一坐。

    江晚寧便到二闕的開窗雅間里等他。

    老先生來得很快，并沒有讓她等多久。

    江晚寧抬起玉腕，正正好碰到帷帽邊緣的時(shí)候，那老先生連道了好幾遍“使不得”，身子急急忙忙地推開好幾步，活像她是什么洪水野獸一般。

    “老先生不是說我的容貌肖似故人罷？”江晚寧茫然問道，“第一回 見面時(shí)老先生也沒觀得我全貌，索性今兒個(gè)仔細(xì)看看，省得那日看岔了眼。”

    陳典苦笑。他倒是想，可郎君不讓呀。

    一想到郎君如幽潭般暗沉沉的雙目，陳典就咬牙打了個(gè)哆嗦。他道：“老夫知道姑娘心中疑惑，姑娘不如先看了老夫的畫像再做定論。”

    說著，將畫像鋪于桌面。

    隔著一道淡白紗幔，江晚寧瞳孔微縮。

    泛黃的畫卷似乎經(jīng)年許久，各色染料在流年的侵蝕中褪去色澤，卻始終無損于畫中撐傘美人的韻味。江晚寧驚嘆她的美麗的同時(shí)，察覺到一股強(qiáng)大的熟悉感將她攫取。

    她沒見過她，又覺得見過她千千萬萬遍。

    概因她和畫中美人長得足足有八分像。

    “畫里面女子就是老夫的故人了?！标惖鋸男渥永锾统鲆幻娼z帕，道：“對了，老夫那日忘了和姑娘說。十年前故人身邊的婢女交給老夫此物，說是上頭繪有姑娘出生后的胎記。姑娘可要看看？”

    江晚寧慢吞吞地接過，展開看了一眼。

    她問：“畫中的故人哪里去了？”

    看著江晚寧攥得泛白的掌心，陳典的心尖尖上陡然攀上一絲難言的心虛和不忍。他僵硬地別過臉，照著郎君教給他的話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故人她病逝了。”

    她默了默，木然問道：“如何病逝的？”

    “……”

    ——

    江晚寧回了瑤光院，婢女上來說夏姨娘派人來了一趟。

    “往常里秋心jiejie過來送消息都沖著人樂呵呵的，今兒個(gè)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說話的時(shí)候老是沉著一張臉?！辨九舆^帷帽，拍了拍上頭的柳絮，“涼夏jiejie，姑娘去買點(diǎn)心的時(shí)候不是高高興興的，怎么回來后臉這么白呀?！?/br>
    涼夏給婢女使了個(gè)眼色，那婢女不解地下去了。

    “姑娘，奴婢陪去你罷。”

    小臉煞白成這樣，涼夏有點(diǎn)不放心。

    二人進(jìn)了夏姨娘的院子，便隱隱地嗅出空氣中漂浮著凈重的氣氛。這段日子里夏姨娘身子病著，國公爺便勒令院子里的人不準(zhǔn)有一個(gè)哭喪著臉惹她傷心，故而院子里的下人一天天把臉都笑僵了。今日有點(diǎn)不同，死氣沉沉的。

    院子里的婢女個(gè)個(gè)低著頭，在屏氣一般。

    江晚寧跨進(jìn)門檻，忽覺得腳邊有些硌人。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生澀的眼眶，低頭看下去。

    是一個(gè)長得像她的小人兒木雕，四哥哥親手雕刻的。這段日子里她怏怏不樂的，四哥哥為了哄她開心，私下里總會(huì)淘來幾個(gè)小玩意兒交給安白，安白交給涼夏后才落到她手里。

    都是不貴的小玩意兒，但都很用心。

    這枚小木雕她最喜歡了，如今卻被人砸碎了，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第16章

    屋里暗香浮動(dòng)，夏姨娘披頭散發(fā)地伏在床榻上，深深凹陷的雙目中迸射出一道寒光。她的手邊躺著一只木匣子，里面的琉璃珠子、精致簪子盡散了一地。

    夏姨娘掃了一眼冬溫：“冬溫，你說?！?/br>
    “這只木匣子是奴婢在姑娘床鋪底下翻到的。姑娘常日里都是大大方方的，尋常物件兒哪里會(huì)這般藏掖著。奴婢覺得可疑，便拿過來給夏姨娘看看?！倍瑴毓蛟诘厣希?，“上面的魯班鎖尋常人打不開，奴婢便用錘子砸了，還望姑娘見諒?！?/br>
    夏姨娘的嘴唇囁嚅著，看著江晚寧道：“都是些便宜的小玩意兒，腓腓怎么還私藏著？”

    江晚寧猛然抬頭，撞上了夏姨娘沉痛的視線。也不過在一瞬的功夫里，她便理清了院子里的丫鬟們?yōu)楹芜B大氣也不敢喘，屋子里為何狼藉一片——

    她和四哥哥的往來被姨娘知道了。

    她仰面看著眼前形容枯槁的女人，知道這兩天接二連三的風(fēng)波讓她的心思變得敏感而脆弱，她怕這時(shí)候再提四哥哥的事情會(huì)引得她發(fā)怒，甚至?xí)炟省Ｋ惚Я艘唤z僥幸地對自己說道，萬一呢，萬一夏姨娘不知道呢。

    江晚寧低聲道：“這些都是腓腓在街邊買的小玩意兒，都不值錢，放在屋子里也太占地方了，索性找了只木匣子裝著?！?/br>
    她說完后，屋子里只剩下一片靜默。

    夏姨娘捂著胸口粗喘幾聲，猛地抓起手邊的琉璃珠子朝她擲了過去，道：“都這個(gè)時(shí)候了你竟還想著跟我撒謊！若非冬溫發(fā)現(xiàn)你和他往來，你還打算瞞我到幾時(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