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寧腳步頓住，迎著冷風(fēng)的臉色泛白。

    “杜太師與楚國公等人連同了端王刺殺圣上，如今證據(jù)確鑿。圣上今早得知消息后一病不起，朝中事務(wù)均由寧王處理。以往此圣一事乃是株連九族的事情，然而寧王心慈，將這些人關(guān)押在金墉城，擇日發(fā)落?！苯钣杩粗淮绱甾D(zhuǎn)白的臉色，踩在地上的嫩白腳趾緊緊地蜷縮，“怎么，meimei打算徒步趕去金墉城？”

    乍然聽到這一消息，江晚寧是不相信的。

    “你騙我，既然……”她捂住胸腔里瘋了一樣跳動的心臟，“既然是株連九族的事情，旁的人都被關(guān)押在金墉城，那為何你和我都沒事？我、我既然是杜從南的……”

    她要說她是杜從南的誰？！

    江愁予眉目陰戾，怒極反笑地打斷她。

    “因為揭舉這些人的人是我，將功補過自然免除了責(zé)罰。而你——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嫁夫隨夫，自然一并免除了罪責(zé)?！苯钣璩读顺洞健?/br>
    今夜有星無月，天穹上一絲半縷的淡淡星痕灑在淺薄的夜輝，使得她看起來被風(fēng)一吹便能消散。江晚寧用力撐住門框，忍住心頭一陣陣喘上的窒息感，尖聲道：“我不是你的妻！我是江家人！”

    “我是江府的四郎君，你嫁了我自然也算得上江家人。”

    “我非你妻，我是楚國公的女兒——”

    “meimei?！彼驍嗟溃澳氵B族譜都未入。”

    話落，背身站在門外的蘇朔從江晚寧手里塞入一本沉沉甸甸的竹冊。古舊泛黃的竹簡上的字跡如一只只小蟲般爬了出來，密密麻麻地啃噬著江晚寧的手心。

    她手一抖，竹簡訇然墜地。

    “你可知道，江新月入府的第一日里，她的名字便被刻在了上面。你是不被江家承認(rèn)的孩子，即便你想跑去和江府的人同甘共苦，獄卒知道你和江府無干系后只會把你丟出去?！彼徛晹⑹鲋@一事實，慢條斯理的。

    “那、那我……”

    江晚寧僵立在原地，腿腳發(fā)軟到讓她立不穩(wěn)。她一會兒再想自己今后該何去何從，一會兒腦海中又一幀幀浮現(xiàn)出夏姨娘溫柔撫她額的模樣，三哥哥帶她攀樹玩樂，水兒哥緊緊地黏在她身后jiejiejiejie地嚷……還有杜家，杜從南他……

    兩家姓氏出了這種事，她豈能坐視不理。

    大滴淚水奪眶而出，她只覺心亂如麻。

    杜江二氏干的事是刺殺圣上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即便今兒個不是江愁予舉檢，來日也會有旁的人將他們做的事情一一捅出。她能怎么辦，她到底能做什么啊？！難不成她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出事？！

    她的反應(yīng)一一落在屋里郎君的眼中。

    他掀唇：“好meimei，你過來?！?/br>
    他對上江晚寧的驚疑的視線，古怪一笑：“四哥哥給你指條明路?！?/br>
    ——

    得知江愁予是寧王的幕僚，且江、杜二氏謀逆之事是他在負(fù)責(zé)后，江晚寧的反應(yīng)無異于是吃驚的。想來寧王和他是舊交，且對他諸多信賴才把這等重要的事情交付給他。

    “他們這些人暫時還不會死，具體如何發(fā)落的明日我會再和寧王商討一番。不過meimei需得知道……”他撩起她耳畔的青絲，放在指尖把玩道，“金墉城里的牢獄專門用以關(guān)押貴族，里面牢房亦和人一樣分三六九等……低等的牢房潮濕，里面多半有爬蟲巨鼠，餓極時會在夜半時分啃嚙軀干。高等牢房卻大不同了……”

    江愁予的言語中諸多暗示，便是癡傻小兒也聽得懂。屋內(nèi)光線斑駁，他肆無忌憚地、自下而上地將她細(xì)細(xì)看過，當(dāng)他的視線觸及到她腮上粉淚時，胸口驀然一堵，狠心別開目光。

    他試圖用他的真心打動她，可無果。

    是她逼他如此的。

    天色漸淡，東邊露出一道天光。

    江愁予輕聲提點道：“meimei只剩下一刻鐘考慮了。”

    屋內(nèi)落針可聞，只剩下半根手指頭長度的喜燭半滅不滅地?zé)?，偶爾點燃了空氣里的塵埃，發(fā)出一陣噼里啪啦的爆破聲。身畔郎君頸窩處的傷口已粗粗處理了，他闔目仰著頭，指部骨節(jié)略有些不耐地敲打青玉案。

    在這一刻，江晚寧仿佛已無回頭路走了。

    江杜二府百前條的性命全系于她的身上，背負(fù)起來竟這般沉重。

    江晚寧走到了他身邊，聲音略抖、略顫。

    “能不能——能不能不去床上——”

    那本是杜家為她和杜二郎準(zhǔn)備的喜床，或許這房間里的每一處地方都是二郎親自挑選布置的，江晚寧不愿用這場骯臟的交易弄臟二郎的熱忱或者杜家的心血。

    江愁予緩睜開眼：“meimei說呢？”

    她終是拗不過他，被他抱去了架子床。

    ——

    床帳紅浪翻滾，唯有她圣潔如月輝。

    她的眉眼被津津汗?jié)n濡濕，竟是別樣的玉軟花柔。只是原本那一雙顧盼生姿的美目空落落地虛盯著帳頂，像是透過他看向去了別處。她雖放空了自己，全身的感官在他的照顧下落在了實處。只覺得這副身子如飽脹的夜晚，被他指尖輕輕擰出的水漬或許可以蓄成淺灣。

    江愁予喊她：“腓腓……”

    她低聲淺淺地回應(yīng)。

    “你別喜歡他……做四哥哥一個人的解憂獸好不好？”他不喜愛她神游太虛的眼睛，試圖哄著她、喚回她的思緒。又過分愛她的眼睛，仿佛聊齋里的精怪，能一口吞下了他。

    他扯了黑綢覆住她眼，不再看她的雙目。

    視線一下子被廣翰無邊的濃腥的墨黑色所遮掩，身上的每一處觸碰都變得無比清晰。江晚寧被他逗得不由自主地繃緊了細(xì)腰，在口舌上卻不服輸?shù)氐溃骸疤热簟热糁俅耗侨盏募堷S……不曾掉入你的院子便好了……”

    倘若，我們不曾認(rèn)識過便好了。

    江愁予怎會聽不出她話里的意思。原本殘存著幾分溫情的面容驟然被一種扭曲的神情所覆蓋。他躬身剝奪的她呼吸的權(quán)利，直到她被悶出咳嗽才放過了她。但他又并不完全地放過了她，指節(jié)分明的手掌按壓著她的肩膀，居高臨下地折腰狠送。

    第36章

    隔日申時時分, 江晚寧才腫著眼睛醒來。

    暮色昏昏，頭頂水墨色的簾帳隨風(fēng)一襲一襲地漾動。她動了動酸澀的四肢，惹得床上金鈴噹噹作響。等候在外的婢女們似聽到屋里傳來的響聲, 如游魚般涌入房間, 伺候她起身。

    涼夏為她冰敷著腫成核桃大的眼兒，耷拉的嘴角幾乎拖到了下巴。

    江晚寧怔做在妝奩前許久, 這才緩緩地意識到這是個陌生的地方。屋子里空曠曠的，除了一張床、一臺鏡奩、一襲榻，旁的什么也沒有，一副尚未修繕完成的模樣。

    “涼夏?！彼行┗秀? “這里是哪兒？”

    “這是寧王賜給郎君的府邸?！?/br>
    江晚寧彎著粉頸有小半會兒沒說話, 只有輕輕顫動的睫毛昭示著時間沒有靜止。她白細(xì)指尖搭在奩上，里面溢出來的稀奇珠寶傳來冰涼的觸感，她回過神道：“現(xiàn)如今寧王在朝中掌勢, 他作為寧王府上的幕僚，想必是混得如魚得水罷？”

    涼夏抿抿嘴, 沒吭聲。

    朝堂之事, 他們這些既做賤民又做婦道人家的根本沒資格議論。有些話若傳去上面, 可是掉腦袋的死罪。就比如昨兒個的事情, 她現(xiàn)在想起來就跟一場夢似的——整座府邸被黑壓壓的官兵圍得水泄不通, 她和冬溫一跨入府里就被堵住嘴了, 眼睜睜看著姑娘被騙著拜了天地。今早她們被放回來伺候姑娘, 安白還千叮嚀萬囑咐過了, 讓她們二人千萬別亂說話。

    江晚寧等了片刻沒聽到回復(fù)，失了耐心。

    又問道：“他呢？”

    涼夏道：“出去了, 不在府里?！?/br>
    江晚寧擱下白玉篦子, 走到了外頭。

    時下已是深秋, 院子里熟透的草木藤蔓皆已赭盡，鼻息里飄著一層淡淡焦味。江晚寧瞥見橡樹虬實的枝干上懸著一只秋千，便走過去坐下，腳尖點地，身子如水般盈盈地蕩開。

    “涼夏，你把安白叫過來?！?/br>
    安白被叫過來時，正在前廳里指揮著一眾小廝搬些重物。將將遷居到這座宅院，有許多東西尚來不及準(zhǔn)備，郎君今早上值前特地叮囑過他，讓他把姑娘……不，夫人常用的東西先備好，夫人身子嬌貴，萬事以她為先。

    安白低頭站在秋千一側(cè)，被她盯得發(fā)慌。

    “夫人……”

    “現(xiàn)在外邊怎么樣了？”

    安白又驚又疑地抬起頭。

    “我不過也是隨口問問，你若是不愿意說便算了。”

    她從前性子活潑明媚，即便對著身份卑賤的下人也笑盈盈地捧著一張笑臉?，F(xiàn)如今罕見地對人冷了臉，難免叫人心中戚戚然。

    安白連忙道：“沒有，沒出什么事情。就是伙同端王刺圣的那幫人都被送去了金墉城，家中財產(chǎn)一并充公，旁的就沒什么了……夫人安心罷，郎君把一切都打點好了，沒有上面的吩咐金墉城里不會有人辱了江家人的?！?/br>
    “歷代刺圣的，都會被誅以九族……”江晚寧蹙眉道，“但是他告訴我說……”

    “郎君和夫人說的都是實話，江府杜府的人暫且不會有事?！?/br>
    大概是自家主子昨日里干的強盜行徑，安白和江晚寧說話時聲音又小又虛，總有種底氣不足之感。他低頭說話時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四下亂瞟，既是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又想尋個借口扯開江晚寧的注意力。

    “……夫人可喜歡這秋千？”他找了個蹩腳的話題。

    江晚寧一愣：“也就這樣罷?！?/br>
    “夫人有所不知，這架秋千是郎君晨起時親手掛上去的。他嫌蹬板打磨得不夠精細(xì)，又怕夫人醒來后要坐，拿了砂紙拋光時不小心……”安白小心地覷她一眼，見對方神情寂然，無一絲情緒波動，不禁暗恨自己多嘴，閑著沒事說這些不中聽的做什么。

    “拿砂紙拋光時，不小心傷了手?！?/br>
    不知何時，秋千邊傍有一影。

    他穿著銀狐大氅，滾邊寬袖里的凍紅指關(guān)節(jié)遞到了江晚寧的眼前。大抵是她昨夜說話狠傷了他的自尊，他又換回了自己喜著的白衣寬袖，一貫幽幽淡淡的冷松香。

    院里的人都頗識眼色地下去了。

    這座宅院與從前的楚國公府相比，簡直窄小如鳥雀之臟腑。并非是寧王小氣不賜高門大宅，也非江愁予落拓到不能自行添置房屋，只是當(dāng)初在一眾選擇中，江愁予獨獨看中了這一套。

    因為他一下值便可以直奔她的房間，不必把時間大把的耗費在腳程上。也方便了下人離開，隨時隨地都能與她獨處。就比如當(dāng)下，他可以肆意地將她攬抱在懷中，不必顧及旁人。

    “meimei怎不問我疼不疼?！?/br>
    他一手挾著江晚寧的腰身坐在秋千上，一手?jǐn)傊蛩故臼直成系募t腫。隨著江晚寧沉默的時間愈久，他攥著她的力氣愈發(fā)大了，恨不得直將她融入血骨。

    “從前四哥哥被蚊蟲叮了一口，你不是都著急得不行？”他吻密密麻麻地落在她的耳畔，視線瞥過她無動于衷的側(cè)臉，道，“那天晚上瑕玉軒里有許多螢火蟲，你和水哥兒都過來……”

    水哥兒。

    江晚寧的肩膀在他手里猛得一縮。

    他這又是在含含糊糊地暗示她了，江府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來去都被捏在他的手里。如今天氣漸漸轉(zhuǎn)涼了，像水哥兒這般嬌氣的小孩子被囚于獄里，既容易生病又容易受怕。

    “水哥兒沒事?！苯钣杞庀裸y狐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安撫一般輕輕拍打著江晚寧瑟縮的身軀，“水哥兒和他兩個乳母同在一間獄里，今個見到我還問我討糖吃了。他很乖，是個不讓人cao心的好孩子。”

    江晚寧的嘴唇被風(fēng)吹得發(fā)白。

    猶豫許久，她牽起江愁予的手上的受傷處在唇邊吹了吹，小聲問他疼不疼。

    “我不疼。”江愁予微笑，“四meimei也是個好孩子?！?/br>
    ——

    將近用晚膳時，江愁予將她從秋千上抱進(jìn)了屋。

    她臉皮生嫩，多半經(jīng)不起挑弄。從秋千架上回來后她的腿腳便已軟得站不起來了，江愁予只得拿了大氅遮掩了她艷紅纖儂的臉頰，縱著她回盥室清理了身子，才一道上了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