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CH4-9
張開眼睛時,千璜立在一片廢墟之中。 呼吸平穩(wěn),四肢正常,鼻息間有一絲燒焦的味道,她盯著腳尖,握緊雙手,緩緩地瞧了四周一圈。 破碎的窗花玻璃,焚燒后染紅的拱頂碎塊,還有散落在四周殘破不堪的建筑痕跡,遠處,明媚清澈的小溪早已乾涸,河道上堆積著許多破敗的室內用具。 她認得出來,這是她離開后,受到破壞的何仁育幼院。 是她的「內側」。 感覺很奇怪。 以往她進到「內側」總是需要一二再再而三的告誡自己,集中精神,不要受影響,不要被干擾……諸如此類,不斷的自我激勵。 可這次卻不一樣。 她從來沒有以這么飽滿這么完整的精神狀態(tài)進過自己的「內側」,她甚至可以明確說出眼前的景象出自她十八歲,當她從新聞上看到何仁育幼院要被拆掉時,偷偷摸摸溜回來看到的景象。 這里不再有信玖,不再有姊姊,不再可能重演任何,她視若珍寶的童年記憶。 當時的她,胸口全堵著難以明說的沮喪。 可是,如今的她,卻因為這番沮喪,感受到源源不絕的力量穿過四肢百骸,無窮無盡,翻涌而出。 耳邊依舊盤旋著低頻沉吟的禱告聲,她終于清楚這聲聲禱告的來源,不是別的,就是從小「父親」教導他們吟唱的祈禱文。 大概是徹底脫離了「虛空」的束縛,如今這些祈禱文,不再是激得她頭疼昏厥的魔音穿腦,而是讓人沉淀的一片祥和。 原來,這才是正常的,「內側」應該要有的狀態(tài)。 沒有對比沒有傷害,直到此刻,她才能接受這幾年,她一直待在「虛空」的事實。 千璜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 她知道,這是她的「內側」,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在毫無準備之下,無緣無故來到這里,定是有人刻意入侵。 既然不是何仁小團隊做的,那就只會是pha做的。 當前,在pha,最想見到她的人是誰呢?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即便知道前方等著她的肯定不會是溫情接納,甚至極有可能是千番算計引她出洞的陷阱,千璜還是只能往前走。 腳下,怪石嶙峋,鏗鏗作響,每踩一步,她就能回溯一樁曾讓她空白無措的記憶,就像失而復得的寶物,她可以一件一件,重新放回自己的記憶庫里。 能夠如此精準地誘捕宿主,堪稱教科書等級,是個極為高端的入侵者。 千璜雖知這與博弈無異,卻也無從選擇,只能束手就擒地,被獵捕。 似乎,每回面對那個人,她都沒有別的選擇。 八歲,她被領養(yǎng)。 十歲,為了幫助還留在育幼院的姊姊和信玖逃離束縛,她依循養(yǎng)父的建議,到法院控告「父親」。 育幼院的門板被深深壓在土堆之下,何仁二字已被時間磨得看不清。 千璜的記憶如跑馬燈流暢無阻地閃現(xiàn)。 十歲的她,天真地以為只要提出控訴,姊姊和信玖就自由了,卻不知這場官司打了足足八年之久,依照無罪推定原則,「父親」在這幾年依舊管理著育幼院,她也只能繼續(xù)跟隨養(yǎng)父生活。 兩邊井水不犯河水,無可奈何,只能靜觀其變。 這八年內,何仁對她來說,簡直像斷了線的風箏,絲毫沒有半點消息傳來,而她,履行與養(yǎng)父的約定,將「內側」的概念與運作法則完整交出。 不過她也沒傻到全盤托出,機警地省略了與「內側世界」相關的部分,畢竟,「內側」是個人的事,她可以自己承擔。 一旦牽扯到「內側世界」就會把何仁的大家拖下水,她不能讓姊姊和信玖再受到任何危害。 精神力能量池,是在這樣資訊缺漏,以及養(yǎng)父持續(xù)不懈的實驗中,一點一點打造出來的。 坐得下五十人的大餐廳如今被一顆巨大石塊擋著,壓根兒看不出原樣。 比起勉強還拼湊得出殘破形象的一樓,他們曾經的房間,位于二樓的房間,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千璜這才明瞭那時,在她的「內側」看到與從前幾乎無異的房間的信玖,為何會難得壓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他們家,早就不存在了,不可能回得去了。 可恨的是她還很愚蠢地問他為什么不想回家。 多么白癡的問題。 多么揭人瘡疤的殘酷。 換做是她,可能也做不到信玖那樣的不動聲色,大概率會朝柳妍爆走不屑的路線一去不復返。 這樣看來,信玖的沉定,當真無人所及。 按捺住滿腔感慨,千璜繼續(xù)往前走。 十八歲,最終審判出爐,「父親」獲罪,何仁從此再不能收養(yǎng)新的孤兒,原本隸屬于何仁的孩童,依序轉往其他社福機構。 當時,但凡她提出請求,希望養(yǎng)父能讓她尋找姊姊和信玖時,養(yǎng)父總會說,他完成與她的約定,讓「父親」離開何仁,可她卻尚未將「內側」結構完整告知,現(xiàn)在離開,就是不忠不義,毫無信用可言。 她無從反駁。 十九歲,在養(yǎng)父對她的嚴密監(jiān)控下,「內側治療法」終于完善,臨床實驗取得飛速進展,甚至得到學術界普遍認可,能夠正式推動到社會大眾身上。 二十歲,她以內側指導員身分接觸「內側治療法」的第一名患者,卻沒想到,站在她眼前的,會是左泉。 「內側」是精神力組成的地方。 就算她不知道后來的何仁發(fā)生什么事,也壓根兒不妨礙她認出這份精神力,跟信玖的精神力簡直如出一轍。 養(yǎng)父對「內側」的執(zhí)念可不一般,對pha的第一位病患更是重視非凡,此刻,在這里,但凡有一點點的風吹草動,他都會曉得。 為了不暴露「內側世界」,她這幾年可謂如履薄冰,這才讓養(yǎng)父誤以為她對「內側世界」所知不多,萬不能在這時候功虧一簣。 她只能要左泉趕快走。 可左泉不懂。 年僅五歲的左泉,根本不懂輕重緩急,哭鬧之下,錯過了最佳的離開時機。 彼時身處左泉的「內側」,那里以左泉的意識和心緒為最高原則,就算千璜再怎么有危機意識,作為入侵者,還是無法顛覆宿主的個人意志。 左泉實在暴露太多了,多到養(yǎng)父必定會對她提出質問,與其面臨那種進退兩難的窘境,不如現(xiàn)在!立刻!快刀斬亂麻! 她于是徹底放棄自身安全問題,傾注所有精神力逼迫左泉離開「內側」。 而她,因為這般鳩佔鵲巢的選擇,耗光所有精神力,最終落入「虛空」,重要記憶幾乎喪失。 后來的她,自然,再也說不出什么是,「內側世界」。 最優(yōu)的加密手段,就是連自己都忘記。 這幾年,面對記憶空白的她,葉老師的說法從來只有一套,關于,她的十歲到二十歲,他在為她治療解離性失憶癥,這一套。 而今,她才知道,根本就沒有什么解離性失憶癥,那不過只是一個蒙混過關的說法罷了。 她的精神障礙,另有其他。 即便落入「虛空」,即便刻意失憶,依舊無法完全抑制何仁出生的她,精神力總量和控制力比普通人穩(wěn)定且龐大的事實。 因此二十歲后,在養(yǎng)父的指引下,她接受一系列的指導員培訓,加入pha的治療行列,承擔足足五年的指導員工作。 反正,只要她還留在pha一天,「內側世界」的秘密總有曝光的一天,他只要慢慢等待,慢慢嘗試,讓他手上的最佳種子,長成最茁壯輝煌的樣貌。 當然,這是在中途沒有殺出任何程咬金的前提下。 一路走進育幼院深處,千璜的腳步停在何仁曾經的禮拜堂里。 從前莊嚴的圣母像殘破的掉在地面上,覆在上頭的玻璃碎成網型輻射狀,一排一排的木製長椅東倒西歪,壓根兒看不出曾經的整潔與救贖。 遠處,有一個人。 他在最前方正中央的禱告臺,安之若素地坐在即便荒廢依舊端莊華貴的金屬祈禱椅上。 明明是信仰氣息這么濃厚的地方,那人看上去依舊像個完美科學實證主義者,講求證據,不畏迷信,整個畫面看上去極為衝突。 千璜穩(wěn)住呼吸,踩好腳步,不緊不慢地走向一個毫無缺漏的、請君入甕的陷阱里。 當那人站起身轉向她時,她剛好停在階梯前方,只能微微仰著腦袋,凝視著在禱告臺上居高臨下看著她的長者。 長者白衣飄飄,一身風華絕代。 她先是閉了閉眼,做好心理準備,才恭謙有禮地稱呼。 「老師?!?/br> 那人聽聞此聲倒是笑彎了眼角,神情跟往日依舊,和藹有佳。 「還叫老師啊,怎么,這五年叫不夠?」 千璜沒有回應,此情此景,她還想掙扎一下,就像當初,她在他面前,總會假裝自己不了解「內側世界」。 可他卻毫不留情地戳破,「別裝了,你那點小伎倆我還會上當?shù)诙螁?,這個場景就是最佳證據,你恢復記憶了?!?/br> 精明的眼神移了幾度,鏗鏘有力地拋出幾個讓人不容反駁的稱呼。 「是吧?葉千璜。」 葉千璜。 從十歲到二十歲,這聲呼喊隨之而來的是什么,她再清楚不過,因此不自覺地抖了兩下。 柳妍聽到她同時提起養(yǎng)父和葉老師的稱呼時,之所以露出無比古怪的表情,答案不言而喻。 千璜抿抿嘴,小弧度地低下腦袋。 確實,裝不了。 躲不掉,這勢必到來的談判時刻。 好片刻,待千璜做好心理準備后,這才順從地承認。 「是的,我恢復記憶了,爸爸。」 站在眼前的不是別人,就是葉老師。 一手教會她指導員守則的精神醫(yī)學界大佬。 同時也是當時收養(yǎng)她的人,她的養(yǎng)父,葉蒼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