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能付諸于口的規(guī)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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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那一個年輕女人走近收銀臺旁邊的時候,不止是艾為禮,連那個臉上挺著一根東西的灰白裸男,都朝她彈彈晃晃地轉(zhuǎn)過了臉。 「你沒事吧?」 年輕女人留著一頭俐落短發(fā),生了一雙小鹿般明亮的棕瞳,看起來又健康又正常——若是換一個情境中遇見,艾為禮大概還會覺得她很好看。 她看了看身旁的灰白裸男,又轉(zhuǎn)過來看著艾為禮,說:「小姐,那邊好多商品都掉在地上囉?!?/br> 什么? 她就是電話里問自己「店里有人嗎」的sao擾電話幕后者吧?她為什么可以對那個??視若無睹? 「總之,請幫我拿一包菸?!?/br>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鎮(zhèn)定太有感染力,艾為禮一怔之下,竟然下意識地就要去幫她拿菸;她隨即突然反應(yīng)過來,急急轉(zhuǎn)過眼 睛——卻發(fā)現(xiàn)灰白裸男不見了。 「我??不是??」她傻眼了,指著灰白裸男的方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對,這里剛才有一個??我、我??」 短發(fā)女人豎起一只食指,示意她不要說話。 等艾為禮好不容易才閉上了嘴巴,她從牛仔褲口袋里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問道:「你是新來的店員?」 艾為禮點了點頭。 「不是本地人?」 艾為禮搖了搖頭。 「哇,造孽欸?!顾嶂^想了想,朝艾為禮伸出了一只手?!膏耍医许f羅。你看起來好像很多話想問的樣子,怎樣,你要不要請我吃東西?我們可以邊吃邊聊喔。」 艾為禮低下頭,盯著那只手看了一兩秒。 在她抬起眼睛時,她甚至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備,會看見一張與剛才完全不同的面孔了;不過,韋羅的面龐五官沒有絲毫變化,只是臉上多了幾分等人握手卻等不來的尷尬——她此時正訕訕地抽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這個女人好像暫且還很正常?? 艾為禮現(xiàn)在只希望身邊能多一個人,哪怕對方是打sao擾電話的人也好——請對方吃點東西,算是她非常愿意付出的代價了。 「你、你是之前打sao擾電話的人吧,」她小聲說道,又生怕對方誤會自己拒絕了她的提議,忙說:「我是說,可以的,你要吃什么?」 「sao擾電話?」韋羅睜圓眼睛,說:「什么sao擾——喔!你是說我之前打來問你們送不送貨的電話???我哪里sao擾你了?」 「送貨?」艾為禮走出收銀臺,準備將地上東西重新拾起放好,說:「可是你——」 「誒呀,差點忘記了最重要的事,」韋羅沒有讓她把話說完,一股風(fēng)似的衝進了貨架間,找了找,抬手就抓起一個什么東西,隨即喊道:「你們員工洗手間在哪里?」 艾為禮怔怔看著她高舉著那一包衛(wèi)生棉,好像它是什么值得驕傲的獵物一樣,指了指一旁短走廊:「那邊??」 韋羅又像一股風(fēng)似的卷過了店里,衝進員工洗手間。 只過了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經(jīng)重新站在收銀臺前了,長長呼了一口氣?!高€好還好,不枉我團了那么一大坨衛(wèi)生紙, 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是一邊孵蛋一邊走路的母雞??總算沒有發(fā)生大災(zāi)難嘛?!?/br> 艾為禮想不出此種情境下的合適回答是什么——世界上真的有嗎? 韋羅將那包已經(jīng)開封的衛(wèi)生棉往收銀臺上一放,換了話題:「有關(guān)東煮??唔,沒有。那熱狗也可以啦,我還沒吃晚飯。」 「好,你可以去那邊桌旁等我一下,」艾為禮說,「我?guī)湍銣蕚洹!?/br> 便利店的落地玻璃窗旁,放了一張窄長的餐桌和座椅,正好適合讓此刻雙腿都軟掉的艾為禮跌坐進去。她將熱狗、洋芋片和一罐可樂遞給韋羅,后者毫不客氣,立刻撕開了袋子;她的態(tài)度很不客氣,卻并不叫人討厭,好像是因為她和老天爺有過約定,知道什么是自己的一樣。 同樣是人,怎么韋羅的態(tài)度就可以如此舒展自然?艾為禮打量了她幾眼。她就是那一種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都能夠適應(yīng)得游刃有馀的人吧??她沒有想躲開的東西嗎,生活中沒有硌得她難受的不適嗎? 怎么自己就總像是一個方塊,在被人往一個圓洞里按? 不過,現(xiàn)在不是討厭自己的時候。 「你剛才難道沒有看到——」 艾為禮的話沒說完,就被韋羅噴出了一點洋芋片殘渣的「噓」聲給打斷了。 「吃完再說,」她咬了一口熱狗,從表情上看,顯然對「惠家便利店」的熱狗不是很贊同?!肝铱纯??唔,還差不到十分鐘了嘛?!?/br> 現(xiàn)在是五點五十二分??她在等六點? 「你在等六點?」艾為禮把話問出來了。 韋羅點了點頭。 「為什么?」 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是在六點零一分的時候聽見的。 「雖然可能對你而言,等不等六點都沒有什么區(qū)別了,但我可不一樣啊?!鬼f羅雖然看起來不大喜歡那個熱狗,依然將它吃光了,還開口要了第二個——也吃光了。艾為禮拿給她的所有東西,都只剩下了一個軟趴趴的包裝。 她抹了抹嘴巴,說:「六點后再說,我比較舒服一點??唔,真正保險一點的話,還是七點以后再說更好,不過我看你也等不了一個小時?!?/br> 「什么意思?」艾為禮此刻渾身血液里都充滿了問題,身體傾過桌子,問道:「為什么要等六點才說?」 「唔,該怎么說呢??」韋羅轉(zhuǎn)過頭,看著窗外仍舊空無一人的馬路,問道:「你為什么要來野鹿鎮(zhèn)?」 「我喜歡這個名字,又沒地方可去?!拱瑸槎Y想了想,說:「我把紅茶倒在了部門經(jīng)理頭上。我還把他的種種卑鄙地方都寫在郵件里,抄送給了全公司每一個人?!?/br> 韋羅突然大笑起來,好像覺得很痛快一樣,問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艾為禮卻笑不出來。 她好像已經(jīng)上了業(yè)界的黑名單,在同一行業(yè)里很難找到下一份工作了;她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這些年來的努力,僅需要一瓶紅茶,就可以被沖得毫無意義。 「你跑題了,你還沒告訴我,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部門經(jīng)理,好像已經(jīng)離她很遠了,艾為禮現(xiàn)在只想知道自己看到的事什么東西。 韋羅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神情嚴肅起來?!改阆胫赖氖?,我不可以直接告訴你,所以你自己想得出來,那就最好,想不出來,我也不能再說更多了?!?/br> 艾為禮一怔,還沒來得及問「為什么」,對方已經(jīng)繼續(xù)說道:「我啊,在野鹿中學(xué)上班,是那里的體育老師?!?/br> 「那所學(xué)校沒被廢棄嗎?我昨天路過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 「廢棄?當(dāng)然沒有了??你沒看到人,是因為我們每天三點就放學(xué)了,比其他地方的學(xué)校都早很多?!?/br> 艾為禮想起了那個匆匆跑進家門,穿著國中制服的男生。這么小的鎮(zhèn)子上,好像也不會有兩所中學(xué)。 「不止是學(xué)校,其他地方能早點下班的,也都會趕在四點半之前下班?!鬼f羅倚在桌上,說:「我們鎮(zhèn)子上有個特殊的風(fēng)俗,除了少數(shù)不得不保持營業(yè)的地方,比如說便利店或者商超,大家都會在五點之前趕回家,然后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內(nèi),閉門不出?!?/br> 艾為禮愣愣地坐著,想問問題,卻問不出。 她想起自己的班是固定的,從五點開始,這一點好像和她以前聽說過的、那種會換班的商超工作不一樣;這幾天,一直到七點后,才逐漸有客人上門?? 「不僅是閉門不出喔?!鬼f羅打量著她的神色,說:「事實上,任何活動都越少越好。我剛剛不是給你打了電話嗎?那也是我臨時情況緊急,不得不打的關(guān)係。」 「你沒有問我送貨的事??」艾為禮小聲說。 「我問了,」韋羅很正經(jīng)地說,「我說,『請問你們店里有人送貨嗎?』結(jié)果話一說完,就被你啪地一下掛斷電話了。」 但她聽見的明明不是這句話。 艾為禮剛要張口,韋羅卻聳了聳肩膀,好像已經(jīng)知道她要說什么,阻止了她還沒說出口的話。 「不管你覺得發(fā)生了什么,反正我經(jīng)歷的就是這樣。如果能不出門的話,我也不想出門啊,」她意有所指地說,好像希望能讓艾為禮猜出她未出口的暗示。「但是既然我非出門不可,那么我只要和鎮(zhèn)上其他人一樣,做到明哲保身就好了?!?/br> 「什么意思?」 「我們鎮(zhèn)子上的人啊,最不喜歡多管間事了?!鬼f羅嘴角含著一點嘲諷似的笑,說:「我們信奉的原則,就是低下頭,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不該說的話一句也不說,不該看的東西一個也不看。所以不管別人怎樣,我們鎮(zhèn)子上的人,一般都可以平平安安地活到死?!?/br> 艾為禮看著桌面上的木紋,有一處彎轉(zhuǎn)曲線看起來,依稀有點像一張女人側(cè)臉。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 「你剛才說,對我來說,可能已經(jīng)晚了??」 韋羅咬住嘴唇,沒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馬路上。 「看見怪事的時候,假裝看不見,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拱瑸槎Y低低說道:「你想告訴我的,就是這個吧?」 韋羅不置可否,什么也沒說。 那個國中生和他的mama,在看見她時,觸電了一樣轉(zhuǎn)過頭,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他們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那個老太太——所以要趕緊轉(zhuǎn)頭當(dāng)沒看見。 至于當(dāng)時獨自面對老太太的艾為禮該怎么辦,似乎不在別人的考慮之內(nèi)。 「怪不得剛才那個女客,即使被那么噁心的東西貼在后面,也要假裝在買東西??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出門,想必也是不得已的吧。」艾為禮苦笑了一聲,說:「可是我??確實已經(jīng)晚了。你以為是因為我被那男人嚇到了,所以只是對他的存在作出了反應(yīng),對吧?但事實上不止這樣??我把電話機砸在那男人頭上了,還砸了兩次。」 韋羅瞪大了眼睛。 「噢對了,我用的,就是這個電話,」艾為禮說著,指了指不知何時坐在餐桌上的米白色老舊電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