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便利店后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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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鹿鎮(zhèn)上,看起來有兩條人人心知肚明,卻絕不會訴諸于口的原則。 一,看見怪事的時候,不要對它作出任何反應(yīng)——這是說,你該做什么,就繼續(xù)做;你的行為、言語,乃至神態(tài)表情,最好都不要因為怪事而產(chǎn)生半點變化。 比如說,當(dāng)空蕩無人的店里忽然走出一個客人的時候,按照平常一樣為他結(jié)帳就好;哪怕他拿出了店內(nèi)沒有在售的商品,掃不出價格,道歉后把他送走就好了。 又比如說,韋羅明明看見了那一個灰白赤裸的男人,但在假裝看不見之后,那個東西也會自己消失。 二,不要與任何人談?wù)撟约嚎匆娀蚪?jīng)歷過的怪事,不要談?wù)撆c怪事相關(guān)的事,比如這兩條原則本身——至少,不可以直接說出來。 這兩條原則,是艾為禮從她和韋羅的對話中,半猜測半推理總結(jié)出來的。韋羅在很多地方上,都不得不含含糊糊、答非所問,有時她連簡單一個「是或不是」的答案也給不出,暗示也是模稜兩可的。 不過,艾為禮覺得自己的推測沒錯。 「我有時會反應(yīng)不過來,」韋羅補充道,「在我完全不知道我談?wù)摰氖虑橛惺裁床粚Φ那闆r下,我把它說出來,也是可以的?!?/br> 這已經(jīng)是她能說出口的,最露骨、最接近本質(zhì)的話了,平心而論,易地而處的話,艾為禮都未必有她這樣的勇氣。 「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不該出現(xiàn)的怪事??這種情況下,就可以談?wù)撍???/br> 韋羅聞言轉(zhuǎn)過了頭,好像對玻璃窗上一塊污漬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 在短短半小時的交談里,艾為禮已經(jīng)明白了,因為自己的提問很直接,所以這就是韋羅回答「對」的方式。 「可是??怎么會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見的事情不對勁呢?」 韋羅看起來很受不了這種遮遮掩掩,說一半吞一半的聊天風(fēng)格,可是除此之外,她偏偏又毫無辦法,滿臉痛苦地想了半天,才說:「你這人??你想嘛,假如你看見一個人蹲在地上,你就一定知道他是要撿錢還是要拉屎嗎?」 雖然比喻打成這樣有點沒必要,但是艾為禮好歹也算是懂了。 真正要命的問題是,假如一個人違反了這兩條原則,會發(fā)生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韋羅低下頭,看著那一部靜靜坐在桌上的電話,語氣第一次出現(xiàn)了幾分猶豫?!钢辽傥覐臎]聽過有誰遭受到了什么后果??不過,這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吧?!?/br> 艾為禮抿了抿嘴。沒聽説過,恐怕比聽說過更糟糕。 在人人都不可以談?wù)撃呈碌那疤嵯?,假如有人違反了這個原則,那么當(dāng)然后果也是不可以付諸言詞的——自然韋羅也不會聽說。 連「都市傳說」都沒有,好像反而佐證了規(guī)則本身的真實度。 「沒關(guān)係,」艾為禮輕聲說,「你已經(jīng)幫了我很多了。如果不是你的話,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拿那個??怎么辦?!?/br>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樣?」韋羅抬起眼睛,看著她問道。 艾為禮想了想,反問道:「是只有野鹿鎮(zhèn)嗎?」 韋羅苦笑了一聲。 「假如其他城鎮(zhèn)也有同樣的情況,所有人都會緘口不言,那我自然不可能聽説。你以前也從來沒聽説過這種事吧?我在網(wǎng)上也沒看過有人講?!?/br> 看到艾為禮點頭,她又繼續(xù)說道:「我想也是。我猜測只有野鹿鎮(zhèn)上才會這樣??沒什么別的原因,只不過是有的時候,我覺得野鹿鎮(zhèn)就像是一個房間死角?!?/br> 「死角?」 「對啊,假如世界是一個大房間的話,野鹿鎮(zhèn)就像是其中一個死角?!鬼f羅不太好意思地一笑,露出了一口雪白整齊的牙?!改欠N不管怎么打掃,都很難清理到的死角??遠(yuǎn)遠(yuǎn)地遠(yuǎn)離了房間中心,在人打掃其他地方的時候,灰塵臟穢飄揚起來,飄進死角里堆積住了。野鹿鎮(zhèn)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一個平靜沉悶得連灰塵也逃不掉的死角??是不是沒有什么道理?」 她在這個小鎮(zhèn)上生活,恐怕也不容易吧。 「那你為什么不走呢?」艾為禮問道。 韋羅安靜了好幾秒鐘,才慢慢地說:「我也不知道。日子一天天這樣過下去,沒有什么不滿,也沒有什么開心,一眨眼,我也到了當(dāng)年我媽生下我的年紀(jì),卻始終還是沒有??沒有讓我離開的推動力。就好像??我被困在無形的蜘蛛網(wǎng)里,但沒有蜘蛛來吸食我,我只是在蛛網(wǎng)里度過了一生?!?/br> 看起來這樣健康而充滿活力的人,也產(chǎn)生過同樣的無力感? 韋羅擺了擺手,換了個話題,問道:「你呢,你是打算走了嗎?」 艾為禮點了點頭。 「阿潘雇用我,只是為了要找替死鬼,幫他頂住五點后這段時間而已吧?!辜偃绨⑴爽F(xiàn)在走進便利店,她可能會抄起電話,也朝他頭上砸過去的?!缚墒俏胰ツ睦锒紱]所謂,既然我違反了小鎮(zhèn)原則,那我就走好了,反正今天才是我上班第二天?!?/br> 「也好,」韋羅看了她一眼,「何必要在死角里堆灰塵呢?」 她們誰都不知道違反了小鎮(zhèn)上不成文的規(guī)矩后,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事,所以艾為禮也不怎么害怕:未來虛無縹緲的威脅,還比不上那個臉上長著生殖器的男人可怕呢。 「那就這么定了,」艾為禮站起身,說:「我現(xiàn)在就關(guān)店,收拾完東西,今晚連夜就走。」 「嗯,」韋羅伸手?jǐn)n齊桌上的垃圾,說:「最近這段時間,想要明哲保身,也越來越不容易了??」 「是??變多了嗎?」艾為禮看了一眼桌上電話,問道。明明還差十五分鐘就要七點了,電話卻依然坐在桌上。 或許是要等七點以后,才會徹底「乾凈」吧。 「該怎么說呢??是越來越難讓人裝沒事了?!鬼f羅皺著眉頭說。 這句話,一下子就從艾為禮腦海里勾起了她聽見阿潘所說過的另一句話——「最近這幾個月好像越來越過分了嘛,連我都很難裝下去啊。」 莫非他是在說這個? 沒有明確說出究竟是「什么」越來越過分的話,的確也不算違反原則??怪不得阿潘最近才會想要招替死鬼,原來是因為最近的異樣,越來越嚴(yán)重了。 既然她都決心走了,接下來的事跟她也沒關(guān)係了。 只不過她對韋羅心存感激,在二人起身后,她仍多勸了一句:「其實你如果想搬去其他城市的話??」 她說著回過頭,發(fā)現(xiàn)韋羅正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的身后。 怎么了? 艾為禮心中一緊,急忙轉(zhuǎn)過了頭。可是她身后一切都是正常的:店門,店門前的一小片空地,二人映在門上的倒影,店門另一側(cè)的收銀臺??什么也不多,什么也不少。 不過?? 艾為禮抬起手,朝自己的倒影擺了擺。 雖然說起來好像很荒謬,但一般來說,倒影之類的東西,不都是很容易出問題的嗎?至少在小說或電影里總是這樣的??不過,她的倒影也跟著她一起擺了擺手,既沒有延遲,也沒有古怪。出問題的,至少不是倒影。 不,不對。 她頓了頓,在便利店里突然死寂下來的空氣中,慢慢往前伸出了一點脖子。 「你們店有后門的吧,」就在這時,韋羅看了一眼手機時間,正好若無其事地說:「我也陪你去你公寓里收拾東西好了,幫你忙嘛。」 艾為禮一時發(fā)不出聲音,只能點了點頭,仍舊盯著大門。 現(xiàn)在才不到七點而已,秋天傍晚才是一片深藍(lán)濃紫的時候,更何況小鎮(zhèn)路上都是有路燈的,外面應(yīng)該很亮才對??那么,為什么她們二人的倒影,卻可以如此清楚完整地映在門上? 換句話說,為什么門外、玻璃窗外,都漆黑得像灌注了墨一樣? 小鎮(zhèn)呢?外面的馬路呢?路燈呢? 「后門在這邊,」艾為禮仍以余光看著黑漆漆的玻璃門,領(lǐng)著韋羅,迅速幾步走向了后門。 在打開店后的鐵門時,艾為禮緊緊繃在胸中的氣,終于被長長吐了出去。她原本存著一點擔(dān)心,害怕自己會打不開門,害怕自己打開門后不知道會看見什么;現(xiàn)在這點擔(dān)心,總算是化散在了入夜時分的涼涼空氣里。 店后小巷里雖然昏暗,可是一切都很正常:快要沉入黑夜的暗藍(lán)天空下,店后一盞橘紅燈光,映得小巷磚路上也回應(yīng)起了一團淡紅。 店后是正常的傍晚,也就意味著??店前果然正包著一大團令人無法理解的黑暗。 「我們走這邊,」艾為禮說著,輕輕將后門關(guān)上了。 小巷里一切都和她上次所見是一樣的:不遠(yuǎn)處是一個大型垃圾箱,她曾負(fù)責(zé)往那里丟過一次店內(nèi)垃圾;另一邊是個小小的鐵門,從那個小門后的樓梯上去,二樓就是艾為禮的公寓了。 「公寓就在這里了??你要從小巷里回家嗎?」在一片寂靜中,艾為禮小聲問道。 韋羅看了看通往她公寓的小門。那是一道老式鐵門,隔著欄桿,能依稀看見里面沉在陰影中的一節(jié)節(jié)臺階。 「我說了要幫你忙的嘛,」她說話時,目光卻在小巷里來回掃,像是說給別人聽的一樣。「你公寓是哪一間?」 也對,換艾為禮也不想在這個時候,獨自走入這條空無一人的小巷深處。 「在二樓,」艾為禮抬起頭,想要指給她看,「在這里可以看到我的臥室窗戶,就是那一個——」 她手指抬上去的同一時間,所指那間臥室窗戶里的燈光,「啪」地一下被按滅了。 二人陷入了凝固般的寂靜里。 從門后樓道內(nèi)的幽暗之中,傳出了一個甜膩的,難辨男女的嗓音:「進來呀??樓里面沒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