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快閃店，趙地錦向爬墻虎的工人們簡單的介紹李有間，非常簡單的那種介紹。

    〝這是個圖紙師傅。〞

    〝……〞怎么辦到的，瞬間聽起來她的檔次低了不只一級，李有間本來想開口補充自己的頭銜，但工班看上去有幾個跟流氓沒兩樣的人物，她馬上又閉上了嘴。

    算了，不要插嘴，微笑跟點頭就好。

    小胖敦呵呵笑著，先起了個頭。〝唔是採購跟泥作都有負責(zé)的小胖敦，劉清敦，家里有一間從日治就開始營業(yè)的裝潢行在潮汐鎮(zhèn)，名就做老崎裝修，有空可以過來串門嘍，工班大部分人也都是在唔家聚頭。〞

    〝我是秀秀，主要是水電。〞林秀秀皮笑rou不笑地說。

    〝我主要是木作，叫金光。〞木作師傅是一個穿皺皺polo衫的中年男子，他對衛(wèi)生有點隨意，起身就把灰塵都擦在褲子上。

    〝信強，負責(zé)泥作跟油漆。〞信強是個渾身刺青的高大男人，他肌rou發(fā)達，刺在身上的爬蟲類圖騰栩栩如生，很有壓迫感。

    〝我什么都會一點，我姓黃，大家叫我黃牙。〞

    什么都會一點，就是學(xué)徒嘛。李有間在心里嫌棄地想著，并且注意到了先前對她開低俗笑話的工人含糊介紹完自己的名字后自動退到人群后邊。

    黃牙小聲對林秀秀問道。〝廟的地基都規(guī)劃好了，我們哪里還需要圖紙師傅？〞

    〝阿虎要她自然是有原因。〞林秀秀回想起那天綠茶在會客室桌上留下了滿桌的作品照片，她私自翻看綠茶履歷，上面有很多證照資格。〝綠茶有建筑師資格，她批準過的圖能合法使用。〞

    〝喔，是個讀冊人。〞黃牙挑眉頭。〝以前村里蓋廟就沒聽說需要讀冊人。〞

    林秀秀翻了白眼。〝以前是以前。你來爬墻虎之前，村子里哪個做土水的能來百貨公司接這種工活，今年你選擇跟著阿虎做事，現(xiàn)在不就接到了?〞

    〝好啦，我耳朵快長繭了，秀秀你別再對我念班長經(jīng)。〞

    〝你只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跟著阿虎你就永遠有工開，其他不用想太多。〞林秀秀看著綠茶對趙地錦一邊說話一邊對展示柜指指點點，露出厭惡的表情。

    林秀秀認為自己懂阿虎，雖然她對未來規(guī)劃幾乎隻字不提，但她知道阿虎心里有主意?，F(xiàn)在潮汐鎮(zhèn)里很多工班都快沒工開了。眼看別人的工班一個一個解散了，阿虎卻總是有辦法找到新的活做，談的價錢越來越好，養(yǎng)得起更多員工，如果爬墻虎今年可以接到百貨業(yè)快閃店的活，相信來年只多不少。

    廠商來電了。李有間從旁偷聽趙地錦的對話，得知廠商已經(jīng)同意跟樓管再討論狗籠的擺放位置，而到時候網(wǎng)紅該怎么搭配商演也會再進一步通知。李有間以為趙地錦得知消息會特別開心，但是班長掛掉電話后提都沒提這件事，而是繼續(xù)跟李有間討論柜位的高低跟顏色。

    廠商之后又打了幾次電話過來，其中一次趙地錦聽完，將電話交給了李有間。〝…是，我認為寵物的帽子最好不要規(guī)劃在這么窄的地方，因為消費者一定會給自家寶貝試戴，到時候客人擠在一起會直接擋住消費動線…〞李有間在電話里跟油系boy認真解釋為什么建議更改，這人不知怎么就是聽不進趙地錦的建議。

    忙了一陣子，直到小胖敦拿了一袋便當(dāng)?shù)嚼钣虚g跟前，她這才驚覺自己今天還什么都沒有吃，小胖敦說:這是剛剛阿虎叫唔去買的，唔們都已經(jīng)吃過飯嘍，趕緊的，你去找個地方吃去吧。

    竹盒子便當(dāng)正散發(fā)著熱呼呼的香氣，李有間端著便當(dāng)傻愣愣地看著還在通電話的班長，對方回頭望見小狗眼一樣的李有間，突然忍不出嘴角上揚。

    李有間知道班長是在笑自己，但這個笑容帶著溫度，真心實意地，她好像終于博得了趙地錦一點好感。

    〝你一大早就發(fā)訊息給我說你畫完了，我就在想，這兩天你有沒有好好休息跟吃東西。〞

    李有間老老實實搖頭，到目前為止應(yīng)該已經(jīng)兩天沒闔眼了。

    趙地錦喜歡勤力的人，李有間畫圖紙的效率讓她很滿意。〝那你至少坐下來休息一下。〞趙地錦轉(zhuǎn)頭交代小胖敦一些事。〝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想喝點東西。〞

    外面已經(jīng)是黃昏時段，他們倆并肩走著直到在室外的一處長椅坐下，李有間將便當(dāng)盒放在膝蓋上準備用餐，趙地錦主動拿出消毒紙巾給她擦手。

    李有間注意到班長的手雖然粗燥但沒有傷疤，保持的乾乾凈凈，她的手指關(guān)節(jié)以一個女生來說偏粗，甲溝很深，指甲修剪得很乾凈但甲形并不漂亮，或許這是她長期付出勞力的證明。

    李有間看著自己的手，細長滑膩，沒有深深的手紋還做著漂亮的美甲，有一些因為馬虎而造成的小傷口，估計班長看著她的手就覺得口口聲聲想做監(jiān)工的自己就不踏實。

    剛才李有間瞧見趙地錦直接叫人高馬大的信強重刷一次墻面，那個看著不好惹的男人沒有一句反對，李有間覺得別說要她管理這些工人，光是多吭一聲她都要惦量后果。

    她以前不用直接面對工班，有什么事情就讓包頭去處理，只有匠人級的師傅才會直接跟她溝通。所以明明是一條產(chǎn)業(yè)鏈里的同行卻是霧里看花知之甚少，她以前覺得大多數(shù)的工人脾氣都特別差，現(xiàn)在才意識到或許只是不服她，畢竟趙地錦不管搬運還是裝飾，她的要求很高，但是那些工人對她就是服服帖帖。

    老實說，這事有點奇怪，那個叫金光的邋遢男人年紀也超過趙地錦有一輪了吧，這些個頭高大，年齡也大的男人們對趙地錦不是單純的服從，而是帶著敬畏，敬畏一個年紀只有25歲的女孩，李有間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辛苦你了，我今天本來只是想叫你過來看看走走，沒想到會讓你參與那么多事情。〞趙地錦打破了沉默。

    〝沒事，我在家也只是間著。〞事實上，她還有點懷念這種感覺。〝班長做這行很久了嗎？〞

    趙地錦放下礦泉水，點點頭。〝我十幾歲就在工地里幫忙了，家里條件不好，我一直都是半工半讀。〞

    〝可是想要賺錢，應(yīng)該還有其他工作可以選，做土水是最不輕松的。〞

    〝賺錢沒有輕松的。〞趙地錦露出一抹淺笑。〝鄉(xiāng)下地方也沒有太多職業(yè)能選擇。年輕的女生如果想要多賺錢又不想去包檳榔，做土水可算是待遇不錯了。〞

    包檳榔是很客氣的說法了，現(xiàn)在偏遠地區(qū)的交流道還是可以看見很多穿著透明薄紗的小姑娘在玻璃小房里包葉子，一粒五十，兩粒一百。李有間心思飄了，她想，趙地錦長得那么美，如果跑去做檳榔西施——她趕緊掐滅這些幻想！

    哎呦！腦子怎么會想到這些亂七八糟的地方去！打住啊！

    〝個人喜好不同，我喜歡做土水，看房子慢慢成形很有成就感，也可以半工半讀還有馀錢能存，能學(xué)到很多學(xué)校教不來的實用技術(shù)，聽說外國都把這門課作為高中科目了。〞趙地錦發(fā)現(xiàn)傻白甜的反應(yīng)遲鈍，于是把話題帶回李有間身上。〝你怎么會想要做一個室內(nèi)設(shè)計師？〞

    〝我父母都是做差不多的行業(yè)，所以我從小就耳濡目染，自然就走上這條路了。〞李有間說得有些尷尬，因為她一畢業(yè)就能進最好的設(shè)計師事務(wù)所，起初也有靠著家里的關(guān)係。

    〝你跟家人一起住嗎？〞

    李有間搖頭。〝他們都移民了。〞

    〝那為什么你還留在這里？〞

    因為他們是很虔誠的信徒，沒辦法接受我的性向。李有間只是在心里面想想，沒有說出來。

    〝留在家鄉(xiāng)打拼也好啊，加拿大好山好水好無聊，況且我爸媽也只是因為哥哥在那邊的裝修事業(yè)需要他們幫忙才過去，我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跟著一起過去也沒意思。〞李有間提到裝修才想起了布包里的東西。

    趙地錦看她突然在大布包里面掏，沒多久手上塞來了三張紙，上面除了平面圖還有著密密麻麻一堆訊息。

    〝為什么特別要印出來？〞

    〝因為我喜歡有溫度的呈現(xiàn)方式嘛。〞

    李有間想該不該提廟宇地基的事，最終還是決定講出來，免得心里有芥蒂。〝班長，你得要跟我說實話。〞

    趙地錦停下閱讀，看向她。

    〝你帶我實地考察，是不是逗我玩？其實你都已經(jīng)安排好怎么打地基了。〞

    趙地錦比了一個一點點的手勢，在拇指跟食指指腹之間留了一點空隙。

    〝大概有這么一點點逗你玩。〞

    〝……〞

    趙地錦翻看第一頁，關(guān)于用材承重力多少都寫得很詳細，都是順著先前地基的架構(gòu)去規(guī)劃，前兩種方案跟她心里所預(yù)估的差不多，主要是使用外觀為軟性石材的貼片搭配輕磚的結(jié)構(gòu)去製造墻壁，不過硬化的添加劑聽都沒聽過，似乎有一定技術(shù)的工廠才能進貨。

    第三種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仿石造型工法？。〞

    〝是喔，可以省下絕大部分的石材。〞李有間補充說明。

    〝雖然材料可以省，但是對泥作師傅的技術(shù)很有要求。〞趙地錦說得婉轉(zhuǎn)，意思是工班的泥作師傅辦不到。

    這是一種使用鏝刀或刮刀等工具將厚涂的混擬土仿製成石材的表面，通常需要匠人型的師傅才有這樣的工藝，但如果真的按照這個考量去製作，甚至可以省略很多石材運費。

    〝這個我會。〞李有間拿起手機，刷了幾張照片給趙地錦查看。〝我有一個老顧客非常要求設(shè)計師親臨現(xiàn)場，事務(wù)所經(jīng)常會為了他而請到匠人級的師傅們從旁協(xié)助，他會逼著我全程看著呢，也不管我手邊有什么急事，久了我也跟著學(xué)了一些手法，我可以製成影片，教你的泥作師傅，只要他愿意學(xué)的話。〞委託人其實就是陳咬金。

    趙地錦對于李有間的無償之舉，露出了大大的微笑，李有間這才發(fā)現(xiàn)班長竟然已經(jīng)有一點魚尾紋了。

    〝我剛剛說一點點逗你玩是真的，因為大部分的原因還是其他。〞趙地錦指著這些她不懂的材料調(diào)法，敘述她認為一個人如果全部靠自己成長，視野跟技術(shù)會受限，眼看著身邊已經(jīng)沒有新鮮技術(shù)可學(xué)，她又沒時間進修，李有間出現(xiàn)在工班里，對她確實很有幫助。趙地錦嘴上說的真情流露，她更多目的是想說服李有間相信這個答案。

    喔，班長原來是想偷師。李有間不疑有他，她反思自己，也很想如同班長那樣管理這班工人服服帖帖的，尤其當(dāng)那個敢對自己開黃腔的工人遇見趙地時的畏懼，覺得特別過癮又佩服，她露出星星眼，認真說一起互相學(xué)習(xí)吧，自己都有想從趙地錦身上學(xué)習(xí)的事物。

    〝客氣了，我只是做工的。〞

    每當(dāng)趙地錦提起這個詞，她不是謙虛或妄自菲薄，反而有點令人不舒服，李有間認為明明剛才兩人聊天氣氛還這么好，難道就不能拉近她們之間的距離？

    她想更深入了解這個女人。

    〝班長，你不要再說什么只是做工的，我最少都聽三遍了。〞

    趙地錦抬眼看向她。

    〝我不知道為什么你會這樣想，在我看來，你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女強人。〞

    李有間的答覆讓趙地錦深思了，她很快恢復(fù)如初。

    〝女強人？嗯，不錯。〞趙地錦點頭。〝秀秀總是說我這樣的行為像一個男人，我可能比較喜歡你的夸獎，謝謝了。〞

    〝那個秀秀跟你什么關(guān)係呀？我看你們關(guān)係好像挺好的，其他人都叫你班長，只有她跟小胖敦稱呼你為阿虎。〞李有間口氣乾巴巴。

    〝秀秀是我以前讀書時的同學(xué)，可能工科向來很少女生，所以她加入工班后一直很黏我。關(guān)于阿虎這個外號，只是她喜歡這樣稱呼罷了，我小時候的外號是爬墻虎，小胖敦不敢跟著那些長輩一起稱呼我的外號，就跟著秀秀一起叫了。〞

    哈！原來只是個同學(xué)啊，那請問自然捲女你在囂張什么？李有間充滿惡意地想著。〝我以為你跟她是什么關(guān)係…哦！〞李有間摀住嘴，一得意不小心說出了真心話。

    〝戀愛關(guān)係是嗎？〞趙地錦自己接了話。〝很多人誤會了，我們并不是。〞

    〝班長有男朋友？〞

    趙地錦搖頭。

    〝呂、呂、女…朋友？〞李有間差點咬到舌頭。

    趙地錦也是搖頭，然后說出了李有間覺得很不可思議的感情觀。

    〝我到目前都沒有交往對象，工作很忙，平日睡覺時間都不夠了，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談戀愛意味著要為了一個人而分割她的生活，趙地錦對這樣的事情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她自己可以過得很好。

    〝……〞請問都25歲了，你青春期都過去快十年了，到底是有多忙，才能單身到現(xiàn)在，你正在拯救北極熊嗎？

    李有間從青澀的初戀到成熟關(guān)係和論及婚嫁的愛情，全都品嚐過，尤其失去跟家人的關(guān)係后，她就有點過份執(zhí)著于找到一個能互相扶持到老的愛人了。

    看著目前各項指標(biāo)都在自己好球帶里的班長還是單身，李有間有些害羞，但決定還是不要去深入探討這種感覺。

    她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多半是說設(shè)計領(lǐng)域相關(guān)的話題，李有間以為班長會再問自己為什么會找上爬墻虎工班，可是趙地錦卻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當(dāng)天色完全暗下來，趙地錦表示回家會認真回復(fù)圖紙的方案，時間不早了，她們就在這邊分別。

    〝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跟人聊過這么多了。〞趙地錦拋物線精準將寶特瓶丟入垃圾桶。

    李有間也是如此，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體會過純粹的談創(chuàng)作，畢竟在公司洩漏這些給同事是有可能害了自己。

    〝我明天還能來找你嗎？〞李有間覺得說的不妥〝我是說，我也無聊，不如到工班做個幫手？〞

    趙地錦的笑容又一次勾出了眼尾的細紋，在路燈下，李有間覺得她漂亮的五官看起來更加深刻。

    趙地錦說當(dāng)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