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奔跑到研究所辦公室，遠(yuǎn)遠(yuǎn)的，就見門口站滿了人。

    跟莊紹仁走的好處就是，鄭襄元壓根兒不需要費半點力，他就先用體積和音波開好一條康莊大道，不愧是為學(xué)生指引道路的好老師。

    「讓一讓讓一讓，干啥??！讓一讓！」

    「??！是學(xué)長?！?/br>
    「后退點，讓學(xué)長進去。」

    鄭襄元緊緊跟著，恰巧聽到一人碎唸，「走遠(yuǎn)點，被猩猩踢到要住院的?！?/br>
    這么緊湊的時刻真不該笑出來，可說話的人一臉無奈加認(rèn)命，這讓她忽然想起在實驗室里他們幾個同窗互相抱怨老闆的模樣。

    呵呵，沒想到老師年輕時就這么顧人怨啊。

    不過鄭襄元也沒有悠哉太久。

    踩進研究所辦公室的瞬間，里頭排排站的陣仗瞬間暈眩了她的視線，再沒神經(jīng)的人也曉得大事不妙。

    研究生站滿了整個室內(nèi)。

    雖說所辦本就不大，不到二十人就能站滿，可這時候的京大物理所，一個教授收的學(xué)生不過三人上下，這樣的人數(shù)，就算沒有整個所的研究生，肯定也有七八成。

    放眼望去，還有幾個眼熟的身影，在鄭襄元的時代，這幾人可都是鼎鼎大名的師字輩。

    有前輩，有大前輩，還有元老級守門人，這樣的陣容當(dāng)真只有這個黃金年代才會出現(xiàn)，堪稱有生之年，看在她這個剛?cè)腴T的菜鳥眼里，難免唏噓一片。

    所謂一期一會，錯過再團聚不知猴年馬月，當(dāng)真如是。

    可惜現(xiàn)在不是感慨的良機。

    鄭襄元的視線穿過身邊一桿未來一片璀璨的研究生，最前方的茶幾，那兒坐著三位教授，最中間的，是她真沒想到此生有機會能看到的活人──正是核能界的大佬，陳教授。

    左右兩邊一男一女，男的不認(rèn)識，女教授鄭襄元是知道的，那是溫教授，父親在研究所的指導(dǎo)教授，她過世時，父親還帶著她去弔唁。

    最后，則是站在辦公室里正中央的兩人──卓更甫和鄭朗之。

    兩人一身整潔，乖巧溫順地垂著腦袋。

    奇怪的是，那兩人不過普通地并肩站著，沒有交談沒有互動，更沒有絲毫接觸，卻依舊能生出一絲奇妙的伉儷氛圍。

    而所辦的整體氛圍也沒有莊紹仁以為的那樣嚴(yán)肅，三位大佬級教授還有間情逸致甄茶品茗。

    作為主角之一的鄭朗之面色平穩(wěn)，跟往常沒什么不同，鄭襄原本就知道自家爸爸有點面癱，何況此情此景，遭到駁回的不是他，要停學(xué)也不是他，這時候這樣的表現(xiàn)可謂正常發(fā)揮。

    倒是卓更甫就完全超出她的預(yù)料了。

    她原以為會看到一尾可憐兮兮的卓更甫，再不濟，也該是挨罵受怕的模樣，卻不料這傢伙一如寄往精神抖擻，面帶微笑，穿著黑皮衣，背脊挺得直直的，整個人乾凈瀟灑，最詭異的是，還有間情逸致跟周遭的同門打招呼。

    處處招手的結(jié)果，就是卓更甫幾乎是在鄭襄元站定的同時便瞧見了她，消失四年的傢伙突然出現(xiàn)，她卻一點記憶障礙也沒有，眨眨眼，大大露出個笑容，同樣對她招招手。

    鄭襄元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rèn)同自家老闆。

    不管怎么說，卓更甫的某條神經(jīng)肯定是有問題的。

    瞧瞧，都這種時候了，她竟然還笑得出來。

    倒是她的老闆依舊慌慌張張，極其惹眼的大鬍子晃上晃下，簡直皇帝不急急死太監(jiān)的最佳范本。

    就見他撥開人群，走到中央主位，渾厚地喊了一聲，「卓──」

    后面幾個字消失在卓更甫隨意看過去的眼神里。

    此時卓更甫的眼神是靜止的湖面，平靜萬分，一點波瀾也沒有，更沒有任何凌厲冰霜，可莊紹仁還是不明所以地震了幾秒，連帶收了音。

    他似乎很洩氣，呼了一口氣，還是不死心，頭扭了幾度，苗頭轉(zhuǎn)向另一人。

    「鄭朗──」

    這回，卓更甫退了一步，遮去他的視線，張嘴，無聲緩慢地吐了兩個字，眉毛都沒挑一下，就能制得狂暴莊紹仁二度消音。

    一旁的鄭襄元猝不及防看懂了她說的話，瞧瞧那口型，不就是閉嘴嗎，加上渾然天成的氣勢，如此殺伐果決，如此當(dāng)機立斷……

    她又忍不住感慨，這個年代果真是有生之年，從不會讓她失望，竟然可以看到她那位橫衝直撞輩分又特高的指導(dǎo)教授被人喊閉嘴……

    卓更甫不愧是卓更甫啊。

    不若鄭襄元的大驚小怪，其他人似乎對這三人之間微妙的互動習(xí)以為常，無視正在發(fā)生的小動作，壓低音量討論正事。

    一時間，外圍竟然還比內(nèi)圈嚴(yán)肅。

    「真的要停學(xué)嗎？聽說要停一年？」

    「據(jù)說是因為反應(yīng)爐的計畫被壓下來，卓更甫直接頂撞政府官員，上頭的人在針對此事呢?！?/br>
    「說好聽是停學(xué)，可誰不知道，研究不會為了我們這些研究生中斷，這一斷下去，等同自廢武功，別人甩甩衣袖拋下你走得老遠(yuǎn)，想回來也難了吧。」

    「學(xué)長的研究結(jié)果擺在那，不至于該停學(xué)吧？他是陳教授的關(guān)門弟子，停了是誰的損失啊?！?/br>
    「不知道啊，反應(yīng)爐經(jīng)費下不來，研究也做不了，研究做不了，想拿到學(xué)位就得換個題目，卓更甫為這題目就耗了三、四年，有沒有停學(xué)，也沒差了吧?！?/br>
    「左右不能這樣，太消極了，就我的立場，陳教授也該維護維護自己的研究生，這樣下去，以后誰還敢選反應(yīng)爐當(dāng)研究題目？」

    「先看陳教授反應(yīng)，學(xué)長幫了我們這么多忙，萬萬不能撒手不理，是吧？」

    「說得對，兔死狐悲，這樣都能弄走一個研究生，那么我們遲早也會被趕走，可不能讓這些外在力量插手學(xué)術(shù)界?！?/br>
    一點一點的聲音傳進鄭襄元耳中，她不由抬頭看了看依舊站得直挺的卓更甫，明明是個女孩子，卻一身的男裝，彷彿永遠(yuǎn)不會有挫折，永遠(yuǎn)的耀眼。

    鄭襄元那時想著，真厲害啊。

    除了自己的研究領(lǐng)域外，這個人究竟付出了多少，才能在此時得到這么多人的支持。

    她的精神似乎永遠(yuǎn)勝人一籌，永遠(yuǎn)可以給予，可以帶領(lǐng)，永遠(yuǎn)的無堅不摧，反觀她自己，連維系僅有的一點尊嚴(yán)也做不到。

    這時候的她們，年紀(jì)明明相去不遠(yuǎn)啊，差距為何如此龐大呢？

    思及此，鄭襄元不由又想起當(dāng)時卓更甫說，親口說，讓她這么勇敢的人，是鄭朗之。

    她于是緩緩移動眼珠子，瞳孔里印出爸爸年輕時的模樣，爸爸垂著眼眸，一動也不動，堅挺的骨架撐著白色的襯衫，上頭滑過層層皺褶，深不可測的穩(wěn)定。

    那兩人此刻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刃，一人是刀身，一人是刀柄，背靠彼此，互補支援，相得益彰。

    她心中有個地方慢慢松動，所有就要破繭而出的猜測都往那個方向堆疊累加，隱而不發(fā)，欲蓋彌彰。

    「老師，讓我為您倒吧?！?/br>
    一片窒息細(xì)碎的討論中，橫生出一道清脆的聲響，所有人當(dāng)即禁聲，瞧著中央往前跨了一步的卓更甫。

    大概是在老師面前，卓更甫的咬字比上回在宿舍時聽到的清楚，也更加有力，莫名與另一道聲線重合在一起，使得鄭襄元渾身一震。

    ──她想起來了，她其實，是聽過這個聲音的。

    在那里呢？又是什么時候呢？

    鄭襄元不由自主往自己的記憶里走。

    與此同時，坐在中央主位的陳教授看著卓更甫，恨鐵不成鋼。

    而后，他推出茶杯，釋然擺手，「最后一次了，你來弄吧?！?/br>
    卓更甫鞠躬，「謝謝老師?！?/br>
    說著，便彎腰跪下，就著茶幾的高度，緩慢細(xì)緻地倒了幾杯茶水。

    「老陳啊，我說你也不需要這么古板。」這副景象讓陳教授身邊的中年男人嘆了一口氣，「你的關(guān)門弟子，你栽培的心血啊，左右緣由也釐清了，不至于是謊言，系務(wù)會議都討論過了，可以開這個先例的?！?/br>
    溫教授也在一旁幫腔，「是啊，你要真介意這個，難不成也介意我坐在你身邊？瞧瞧，孩子們也不是不知道錯，都這么誠懇了呀，再說了，這問題，難道不是小卓家里因素大一點嗎？談好就好了呀?！?/br>
    不得不說，這幾個教授之間的談話，跟周邊討論有點搭不上邊。

    一桿人滿頭問號的看著彼此，什么謊言？什么家里因素？不是研究計畫的事？

    可眼下沒人跳出來解釋，大伙兒只能懵著，在這里的全是理工人，各自依各自腦里的邏輯解釋去了。

    只有鄭襄元是這些人中的例外。

    她莫名其妙就聽懂了這幾個老教授到底在為什么爭吵。

    不是反應(yīng)爐無法更新，不是經(jīng)費下不來，不是頂撞官員，更不是研究擱置的問題，而是──

    卓更甫是女孩子的事，被捅出來了！

    沒錯，這才是這次爭吵的重點！

    因為被捅出來了，才會說是謊言，因為被捅出來了，現(xiàn)場唯一一位女性的溫教授才會這么說，因為被捅出來了，才會牽扯到卓更甫的家庭問題！

    沒錯！只有這樣，鄭朗之才會在此時跟卓更甫站在一塊兒，畢竟，他是從頭到尾知道真相的人，否則他倆研究題目又不同，為何要因為研究計畫的事一塊兒遭到責(zé)罵呢？

    這就難怪卓更甫從頭到尾都不緊張了，本就是她的私人問題導(dǎo)致如今的局面，而陳教授又?jǐn)[明了不收女研究生，既被揭穿，那么停學(xué)，理所當(dāng)然。

    可是……怎么會呢？

    身分證是真的，能力也是真的，除非她自己說出來，否則她是女生的事是怎么可能被發(fā)現(xiàn)。

    鄭襄元鎖緊眉頭，繃緊神經(jīng)，瞧著一句話就能主導(dǎo)卓更甫生死的陳教授。

    但見陳教授不屑地哼喫著，「你們懂什么？你們自個兒問小卓，說，你覺得這個原因停學(xué)，停得冤枉嗎？」

    卓更甫低眉順眼，「不冤枉，錯在我。」

    「聽，聽見沒有！兔崽子，真是白糟蹋我的苦心哪！」

    「老陳啊，小卓再怎么說也是你的學(xué)生，你都這么說了，她能說不是嗎？」男教授頭疼地按按太陽xue，「說句公道話，這事也沒鬧大，只有系上教授知曉，作為系主任，我希望能留下人，只有人在，才有發(fā)展，才能昌盛。」

    溫教授贊同，「我也是支持咱們主任的，你要想再找到有小卓這樣的質(zhì)，和這樣勤的學(xué)生，不多了呀?！?/br>
    陳教授惱怒，「怎么，這是胳臂向外彎，聯(lián)合起來指責(zé)我了？」

    溫教授嘆氣，「只是勸誡，當(dāng)然，你要是不愿意，選擇把小卓趕出實驗室，我想她也不會多說一個字的。」

    到此，三位教授的對談告一段落。

    卓更甫起身，將茶杯奉到每一位教授面前，再退回原本的位置，跟鄭朗之一塊兒站著。

    她微微一笑，毫無罣礙地開口，「老師，依您的意思吧，這么多人聽著呢，大家都是見證人，您說什么便是什么，老師盡心盡力栽培我無以為報，為此，我深感抱歉，不會有怨言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