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描摹(五)
特蘭提亞在一陣暈眩感中睜眼,他渾渾噩噩的坐了起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依爾家的客廳地上,滿手是血。 他心頭一驚,立刻爬了起來,遠離方才躺的位置。 眼珠子亂轉(zhuǎn)了幾圈后他看見了敞開的門外躺著一隻被支解到一半的豬。 「……」提到嗓子口的心臟回歸原處的同時,特蘭提亞抽了幾下嘴角。 依爾原來是個這么粗糙的人嗎?解剖到一半還可以中場離席睡覺去? 又看了眼自己滿手的血,特蘭提亞決定先去后院打水清洗,至于那解剖到一半的豬就隨他去吧,他不是依爾,處理不來。 或許是因為他身上帶著血腥味,后院那些動物的叫聲比起昨晚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頂著發(fā)脹的腦袋蹲在角落把指縫的的血跡清洗乾凈,末了方一抬頭,他這才發(fā)現(xiàn)天剛亮不久,還帶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也難怪宰豬宰到一半發(fā)困,特蘭提亞暗忖。 回到屋子里后他坐在依爾的床邊,想著他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幕。 依爾認識那個女人?但是看當時候女人的反應(yīng)大概率沒見過依爾,那就是依爾單方面的認識? 其實就算是這樣也不奇怪,畢竟那可是一看就聲名遠播的酒樓紅牌,依爾知道她也是在情理之中。 所以難道是依爾愛慕她? 雖然這個答案看似最合理,但是不論是在看表演還是在暗巷遞手帕的時候,他都沒有從這具身體感覺到任何情緒,如果真要說也就只有那么幾次微不可見的侷促和緊張,不過卻都不是因為那女人。 思緒到了這里便被攔腰斬斷,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資訊可以拼湊,特蘭提亞所幸起身再次打開了衣柜,他打算仔細看看那件上次來不及查看的紅色衣裳。 掛在衣柜時不明顯,一取下來特蘭提亞才赫然意識到那是一件嫁衣。 布料的觸感絲滑細膩,即便是對衣物不了解的人也感覺得出那是一件極其昂貴的衣裳。 指尖只是輕撩起衣襬一角,便像羽毛一般輕輕垂落,似包覆似搔癢的勾得人心癢難耐。 特蘭提亞不自覺看出了神,思緒像是放空了,又像是被塞進了很多朦朧的畫面,彷彿漂浮在云朵之上。 他用手細細撫過衣料,甚至眷戀的放到眼前,貪婪吸取上頭的香氣,一時之間,特蘭提亞竟分不出這情感究竟是他的,還是依爾的。 房間內(nèi)本被拉長至墻上的影子漸漸縮短,陽光越來越強烈,照亮了佇立著的人的側(cè)臉,顯得另一面更為陰暗。 直到外頭的吵鬧聲轟然響起,特蘭提亞才猛地回神。 他把手里的衣服重新掛上衣柜里的架子,透過門窗傳進來的喧鬧越發(fā)強烈,其中還有爭執(zhí)和咆哮夾雜著,令人不由的生出一股恐慌。 匆匆趕到門外,特蘭提亞和同樣快步出來的迪亞打了個照面。 「這是怎么回事?」方踏出門檻,聚集在不遠處的人群便映入眼簾。他們大多數(shù)穿著粗布衣裳,偶有幾個權(quán)位華貴,那些人互相推擠著似乎想要看清被他們圍在正中央的東西。 那一堆五顏六色的衣服和不同小器物碰撞發(fā)出的聲音弄得特蘭提亞眼花撩亂,頭暈目眩。 「???」對面的人聽見特蘭提亞的疑問后不解的啊了聲,然后看向了后者那空無一物的前院和被布罩著的攤車。 「依爾你難道不是因為要去看行刑才沒擺攤的嗎?」迪亞問道,這回換他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聞言,知道自己又漏掉重要劇情,并且想起自己方才清理的那一堆鮮血淋漓殘骸的特蘭提亞面部抽搐了幾下,然后勉強撐起心虛的笑。 「……啊,對啊,我是要看行刑沒錯,我昨天還記得的,睡一覺起來突然有點迷糊了?!顾樞Φ?。 「欸~這么重要的事情你也能忘!」迪亞朝特蘭提亞投射了一個滿滿的鄙視,然后二話不說抓起他的手,帶著他大步流星的朝前方路口走去,最后再不顧后者的僵硬與些微抗拒,強行把人塞進了那一堆像是沙丁魚一樣又擠又瀰漫難聞氣味的人群當中。 特蘭提亞被拉著在眾人當中鑽來鑽去,迪亞非常不客氣的不停見縫插針,所謂的夾縫中求生存,只是再多求一個,叫做突破。 特蘭提亞的臉至少被揮到了五次以上,就在他感覺快要窒息的時候,他們終于擠到了第一排。 像是稻草人那樣的人形架子總共有四個,上頭分別綁了人。 婦人的頭發(fā)散亂,面色蠟黃。少年的臉已經(jīng)被打腫了,眼睛幾乎睜不開。 年紀最小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六七歲,他被騰空綁著,腳卻依舊微微顫抖,也不知道是脫力還是痛。 唯有那個少女,她潔白剔透的的皮膚因為強忍著疼而佈滿網(wǎng)狀血絲,裸露在外的地方橫豎著粗細不一的紅痕,但她的那雙眼卻是內(nèi)斂而堅定,溫柔中透著倔強,讓人驚心動魄,卻也于心不忍。 特蘭提亞震懾于那對咖啡色眸子,那樣的堅決他似乎也曾在哪里看過,而且那是一種比咖啡色更美,更顯眼的…… 啪—— 響亮的聲音劃破藍天,空氣有一剎那的凝結(jié)。 隨即,再次沸騰了起來。 「打什么打!」有人喊了聲。 「她不是說了嗎!是她爸!是那個禽獸不如的老東西強姦她??!」 「不只這樣!他不是還打了老婆跟孩子嗎!」 越來越多的罵聲響起,大多都夾雜著忿忿不平與憐憫。對于行刑人的憤恨,和對于少女的心疼。 雖然已經(jīng)從那些罵聲中了解了大致情況,但是特蘭提亞卻生出了另一個看似突兀卻令他不安難耐的疑惑。 依爾為什么要來看行刑? 從依爾家中簡潔的擺設(shè)和旁人描述的認真工作態(tài)度來看,特蘭提亞肯定他不會是這種愛湊熱鬧的人,但是從迪亞的話聽來,依爾似乎早早就已經(jīng)預定好在行刑的日子不打算出攤。 為什么他會對行刑這么感興趣? 想到今早沾了一手的血,特蘭提亞甚至有些反胃。 不遠處的鞭聲依舊在響,特蘭提亞感覺眼前剩下一片空白,他茫然的抬頭,此時,視野中終于出現(xiàn)了一抹色彩。 少女的一頭暗金色亂發(fā)闖入視線,不知道什么時候,四人已經(jīng)被松綁,正被行刑人連拖帶拽的拉扯著。 「搞什么!為什么判他們有罪!」質(zhì)問的聲音擊碎耳邊的嗡嗡嗚鳴,特蘭提亞感覺耳朵一陣刺痛。 然而,這樣的疼痛卻繼續(xù)增加著,絲毫不減。 「留下那么小的孩子還敢說什么特赦!你們這不等于叫他去死嗎!」 「他們明明是正當防衛(wèi)!那樣的人渣殺了也罷!」 腦袋脹熱,呼吸不受控制的加快,特蘭提亞彷彿下一秒就會因為換氣過度而昏厥。 少女突然停步,回過頭的瞬間亂發(fā)揮到了腦后,精緻的臉龐轉(zhuǎn)眼間一覽無遺。 特蘭提亞又聽不到那些聲音了,寂靜的映襯下,少女是那樣清晰。 她的面部麻木,眼神卻是炙熱無悔。 人群隨著四人的離開涌了上來,特蘭提亞很快被擠了最后,他與少女遙遙相望,隔著人群,卻感覺觸手可及,連少女的每一次眨眼都無比清晰。 他們相視著,特蘭提亞的心臟猛烈跳動起來,他知道這不是他,是依爾。 少女的回眸像一幅畫,定格在了色彩最濃烈的瞬間,然后,成為永恆。 直到特蘭提亞看見少女被狠狠拉拽,她踉蹌幾步后,才終于重新跟了上去。 少女的轉(zhuǎn)身模糊了目光所及,墜入黑暗之前,特蘭提亞恍惚間看見了一對柔情蜜意的紅眸,在一副捲簾之前,緩緩張開。 ***** 從龜裂的墻縫看去,不遠處的窗紙透著模糊黑影,里頭的男人正高舉著什么一下又一下的砸落,克制的哭喊依稀傳來。 撞擊聲持續(xù)了一陣子后,一樓的燈倏地暗了,緊接著是樓梯窗口透出的隱隱橙亮,再后來是二樓猛地亮起的白熾燈。 少女的雙手貼上了窗紙,五指的掙扎蜷曲令人冰寒刺骨,她披散的頭發(fā)隨著身后人的擺動而晃著。 可怕的景象持續(xù)了很久,月亮的位置換了又換,直到那場煉獄般的折磨終于隨之停息。 目光晃動,腳尖如貓般輕踩。 不料,二樓的窗櫺冷不防開啟,少女準確無疑的看了過來,雙目對視,是試探也是確認。 對方,是否是自己需要的那個人? ***** 過了幾日,依舊是月夜,同樣的地點,同樣的角度。 同樣的……撞擊聲。 目光凝視之處,血rou濺上了窗紙,斧頭一次次的落下。 這戶人家的夜晚總是如此,旁人已經(jīng)習以為常,以為這只是與以往無異的一天。 他們天真的想著。 然而隔天,血腥味終于再也掩藏不住,從門縫溢了出來,化為一根根利刃,戳破寧靜,劃開了這一家五口的血rou身軀。 少女最后一個走出,她的雙手被麻繩綑綁,周圍議論紛紛,她在那些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里找尋著什么。 聚集的人們噤聲,他們面面相覷,對少女有著忌憚也有好奇。 少女玲瓏的眼珠子轉(zhuǎn)啊轉(zhuǎn),她似乎沒有看見想找的人,不久后便垂下目光,但是她的眼里沒有失望,她知道,只要等待處刑的日子就可以了。 窺伺著她的人,會在那天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