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提筆(四)
南門家的宴會每個月都會舉辦,而在幾次之后,除了定期的宴會之外,南門在平時也會向依爾家買一些新鮮的豬rou作為日常料理用的食材。 直到這時,兩家的孩子已經(jīng)非常熟稔了。 「塞爾?」回過神來,依爾發(fā)現(xiàn)身后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沒了聲音。 他放下畫筆回過頭去,卻正好對上了另一對眼眸。 皮耶一點也沒有偷窺被發(fā)現(xiàn)的窘迫,他只是笑意更深。 「你可以跟我家人一樣叫我皮耶的。」說著,皮耶的眼睛彎起了好看的弧度。 「那可不行,你是南門少爺,也是我的老師,我怎么能直喚你的名字?」依爾皺起了眉頭,這已經(jīng)不是對方第一次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 「不過,你不畫畫在做什么?」依爾朝皮耶靠了過去,看清木架上的半成品后不禁愣神。 那是一幅圣女像。 粗布麻衣穿在她身上卻彷彿絲綢一般飄揚,與徐徐清風(fēng)幾乎要融為一體,畫中人高舉著手,那是一種與上天傾訴的象徵,高潔慈悲。 「我是在畫畫沒錯啊,我在找靈感?!蛊ひf道,目光依舊在依爾身上。 「靈感?」依爾狐疑道。那分明是一幅渾然天成般的佳畫,他想不出究竟還缺少了什么,居然要讓皮耶停下筆來尋找靈感。 「是啊?!蛊ひnD了一下,「圣女是誰都沒有見過的存在,只靠口傳描述,所以如果要畫出來,需要一個繆斯?!?/br> 「而你,依爾。」 「你就是我心中最貼近圣女形象的人,是我的繆斯?!?/br> 格窗透著光,屋里的陰影朦朧可見。 只見其中一個較高的身影緩緩走近,然后俯下身。 兩道影子重合在了一起,輕柔卻密不可分。 良久后,兩人的唇分了開來,依爾久久不能回神,耳際泛起了不自然的紅暈。 而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則笑的像個偷腥的貓,狡黠而愜意。 ※※※ 皮耶為依爾作的畫有兩幅,其一便是那圣女像,而其二,則是現(xiàn)在兩人正在著手的。 在這幅肖像里,運用了諸多外頭南以學(xué)習(xí)到的繪畫技巧,一邊上色的同時用指腹推揉,讓人物的輪廓與背景融合,使整體看上去柔美溫順。 其實這幅畫本是皮耶心血來潮開始的,但是在依爾開始仿畫后,他便認(rèn)真了起來,把自己最得意的技術(shù)都用上,希望能將一切都傳授給他。 所以便形成了這副景象。 皮耶畫著依爾的肖像,而依爾透過皮耶的畫來仿繪自己的肖像。 「這里,用手輕輕推一下?!蛊ひ噶酥府嬛腥说南骂h。 依爾愣了一會兒后才伸出手。 推著顏料的同時,依爾不禁有些苦澀。 不論是圣像還是這幅肖像,皮耶都有意無意的女化了畫中人。 他們倆人的關(guān)係是個秘密,不能被發(fā)現(xiàn)畫中人是男兒身。 雖然這是一開始就知道了事情,但是隨著每一次和皮耶的相處,除了一開始的幸福,依爾也漸漸體會到了痛苦。 這讓他的身體里像是住了兩個靈魂似的,他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 改變悄然無聲的發(fā)生著,但是連他也無法確切說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樣了。 「輪廓都可以了,來畫五官吧。」皮耶說道。 但是依爾卻不想動作,他不希望看見自己的臉被以女人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出來。 「今天有點累了,下次再畫吧?」他靠到了另一人的背上,貪戀的吸取那人身上的溫度。 「行。」皮耶應(yīng)聲,他轉(zhuǎn)過身將人摟進懷中。 「老爺是不是又把那個巫師找來了?」沒過多久,門外傳來了下人的交談聲。 「自從身體開始衰弱后,老爺是不是過度沉迷在巫術(shù)了?感覺那女人不懷好意?!?/br> 下人們似乎是以為畫室里沒有人,在整理門口的花卉時毫不掩飾的交談著。 「老爺好像想跟巫師作交易,來保少爺永世安康。」其中一人說道。 「這……有點不妥吧?誰知道那巫師會提什么要求,而且我還是覺得那巫師不能信?!?/br> 「是啊,希望不要出什么事,與其信巫術(shù),還是希望老爺好好養(yǎng)病啊?!?/br> 下人們的交談告此便到一段落,透過門縫傳進來的只剩下剪刀的喀擦聲。 皮耶和依爾默契的沒有出聲,直到外頭的人離開后,依爾才從皮耶的腿上下來。 他望向因為坐著而比他稍矮的戀人,只見對方眼里是霧濛濛的陰霾,擔(dān)憂而無能為力。 「塞爾……」他喚道,把對方的頭攬往胸口,希望能給予那怕只有一點點的支撐。 ※※※ 「塞爾……我、我該怎辦……」 那天,是個晴朗的早晨,但是一直以來都生意興隆的rou攤卻是無預(yù)警的休息,只因為老闆已經(jīng)不在了。 「依爾,我在?!蛊ひo緊抱住了眼前蒼白如死灰的人,「不怕,我在這里,就在這里,哪里都不去?!?/br> 不要離開我,拜託,請繼續(xù)擁抱我吧…… 依爾如此在心里祈求著。 ※※※ 「你不用再來了。」南門老爺如此說道。 鐵門重重關(guān)上,隔絕了依爾,隔絕了兩個連遙遙相望都成了奢侈的戀人。 在那之后,依爾再也沒見過皮耶。 他渾渾噩噩的在角落里坐著,把臉埋在了膝蓋里。 他腦中依舊清晰的放映著,巫師當(dāng)眾說破他和皮耶的關(guān)係時,世界在眼前碎裂的無助。 他就像失去母親的雛鳥,無法飛翔,只能待在原地,藏起自己,茍活一天是一天。 ※※※ 這天,南門老爺離世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 同時,這也是依爾第二次與死亡二字如此的接近。 第一次,他失去了唯一的親人。 第二次,他失去了曾經(jīng)的恩人。 依爾的父親離世時,他悲慟交加,心底宛如被掏空一般茫然無措。 然而這回,除了震驚以外,蛆蟲似的啃食正在腐蝕他的四肢百骸,他感受到了連他自己都覺得悚然的喜悅。 塞爾……是不是能夠來找他了? 蜷縮在角落里的人緩緩抬起了頭,昔日那個清秀靈動的少年如今瘦骨嶙峋,臉頰的凹陷使得雙眼格外突出。 依爾的發(fā)絲細(xì)柔如絲綢,以前在皮耶的照料之下,那披在脖頸上的褐發(fā)總是璀璨耀眼,可是眼下卻已然是枯躁的一頭蓬亂,根本看不出曾經(jīng)的美麗。 依爾泛著血絲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他瘋了似的笑了起來,尤自回盪在空無一人的房子里,孤獨凄涼。 ※※※ 一個月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依爾日日夜夜望著門扉,然而他卻沒有等來那個人。 打破他寧靜世界的,只有南門新任老爺即將娶親的消息。 那晚,依爾直愣愣的看著刻有屋落南門家紋的馬車從他家門前駛過,在一個拐角后就這么停在了后院的圍墻外。 馬車上隨風(fēng)飄揚的布簾就像在嘲笑他落空的希望。 他感覺自己的世界再一次崩塌。 ※※※ 本以為南門娶親只需要經(jīng)歷這么一次,依爾甚至都已經(jīng)快要說服自己放棄,但是一個月后,分秒不差的,那輛馬車再次出現(xiàn),??吭诹四莻€對于他而言過度惹眼的地方。 他再也忍受不了。 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驚擾了家禽,牠們慌亂的逃竄著卻被圍欄困在原地,只能徬徨的張望。 依爾把屠宰用的刀藏在了袖子里,他胡亂翻身出后院,也不顧身上被擦破了皮,只是本能般的走著,彷彿目標(biāo)堅定,實則行尸走rou。 等他回過神來,他正站在燈紅酒綠的紅樓底下。 里頭聲嘩喧鬧,他突然很想破壞那一切,讓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墜入深淵。 依爾的腳步拖沓,一步步都綿延無限,他彷彿置身云朵之上,又宛如在溝壑中舉步。 華美的燈籠在酒樓外圍了一圈,看起來是那樣廣大無邊,但依爾的內(nèi)心卻是意外的平靜。 入席后,他的周圍盡是一些與他身分相仿的平民,而那些高官華貴則圍繞在了舞臺周圍。 他看著,舞臺上的女子優(yōu)雅舞袖,一次又一次的翩然踏步,在情感堆疊的至高處替表演畫下一道彭湃的落幕,回盪著久久不能停歇。 然而只有依爾注意到了,在擂鼓的掌聲之中,女人被掌柜的拉到了后門,沒多久后,一個身著長袍的男人也在下人的引領(lǐng)下走向同樣的地方。 依爾毫不猶豫的跟了上去。 之后,他在陳舊旅館的后巷等了許久,確切的時間他沒有詳細(xì)計算,只知道自己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fā)平靜,腦中將一直以來父親支解那些豬仔的畫面回想了無數(shù)次。 他確信自己不會失手。 然后,他看見那個女人,衣衫襤褸腳步蹣跚的一路跌撞而出。 「你需要幫忙嗎?」在遞出手帕的同時,他如是對女人問道。 ※※※ 血腥味瀰漫著,依爾卻覺得如此愜意,他拖著尸體回到了后院,馬車依舊在那里。 他不知道塞爾在等誰,那個有幸走上馬車的新娘究竟是誰? 但他決定替曾經(jīng)的戀人作個媒。 他把酒樓紅牌的尸首扔上了馬車。 只見駕馬的車夫身體一顫,對于突如其來的動靜受到了不小的驚嚇,但是秉持著長年的訓(xùn)練,他沒有回頭,只是在確認(rèn)動靜停止后緩緩驅(qū)起了馬車,沿著來時的路離開。 依爾望向無月的夜晚里格外寂寥的街道,直到馬車消失在盡頭他也沒有收回視線。 ※※※ 之后的每一個月,馬車都會如時出現(xiàn),就像約定好了似的,依爾會在那個被黑幕籠罩的深夜里找尋他認(rèn)為合適的女子,把她們送上馬車,成全一次又一次他望而不及的婚禮。 回到房間里,他打開衣柜拿出里頭唯一的一件華服。 只有當(dāng)這時,他才會把鏡子搬出來。 看著身穿嫁衣的自己,想起方才馬車蹄蹄的畫面,就彷彿出嫁的便是他自己。 他就是塞爾的新娘。 是皮耶.塞爾明媒正娶的戀人。 笑著笑著,他哭了。 崩潰的像是失去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