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提筆(六)
意識從故事的另一個視角抽離后,特蘭提亞赫然驚覺巫師的尸體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散落在地的衣服證明她曾經(jīng)存在過。 依爾。他在心底輕喚。 與之前若有似無的感受不同,這回他是真正的感覺不到另一股氣息了。 身體留給了他,但是依爾卻是先走一步。 這下,這個故事真的得由特蘭提亞來完成了。 強忍著膨脹到酸澀的情感,特蘭提亞在這本應(yīng)該屬于迪亞的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但是巫師的死亡把一切和巫術(shù)相關(guān)的東西都一併抹去,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品,這里沒有留下其他相關(guān)的東西。 特蘭提亞無法抑制自己,他的腦海不斷憶起透過鏡子和依爾相觸時的溫度。 不論真相為何,在他的認(rèn)知里,依爾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有體溫、心跳、情感的人。 特蘭提亞以依爾的模樣重新活了一次對方的人生,現(xiàn)在那個人消失了,甚至很有可能是死去了,他說不上來的落空,像是身體的rou被硬生生割下了一塊。 而這樣的悲痛,特蘭提亞竟覺得熟悉的令他害怕。 記憶中突兀冒出的紅眸哀涼悲傷,僅僅是遙遙相望便觸及心底,特蘭提亞瞬間悲慟不已。 這一刻,無來由的他就是知道自己曾經(jīng)失去過一次那對深情凝望他的瞳眸。 冰寒刺骨的感覺襲上背脊,沁入肺腑。 他好恐懼,恐懼自己會再一次失去那人。 思及此,還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特蘭提亞的身體像是追尋本能似的自己動了起來。 明明四肢是如此僵硬,但是體內(nèi)卻燃燒著一股炙熱,兩個相互碰撞,逼迫他維持清醒。 他一定要見到他。 至少,要讓他見到那個人! 休奧……休奧! 特蘭提亞在心里不停呼喊,方才從皮耶的角度所看見的故事讓他無比不安。 休奧是不是也會像依爾一樣聽不見他的迫切? 他還見的到休奧嗎?他會再次離開他嗎? 倏地,邁出大門的腳步冷不防停滯。 他抬眸,只見又是一個無月的夜晚。 時間不知何時竟已經(jīng)流逝到深夜,特蘭提亞幾乎肯定這樣的改變與巫師的死去有關(guān)。 巫師的死讓這個世界的循環(huán)正在逐漸崩解。 必須要趕快找到皮耶。他暗忖。 特蘭提亞快步朝對巷跑去,果然,他在后院的圍欄外看見了屬于屋落南門的馬車。 腦中猛地閃過一到殘影,他腳步一頓,轉(zhuǎn)身跑進(jìn)了屋子。 特蘭提亞直直衝進(jìn)依爾的房間,經(jīng)過鏡子時,他看見了自己的裝扮。 是那件紅色嫁衣。 是啊,依爾怎么就不曾意識到呢?皮耶想迎娶的新娘至始至終都是他啊。 一直都只有依爾一個人。 特蘭提亞拿出了宛如被塵封了似的放在衣柜深處的那幅無臉肖像。 仔細(xì)的將它裹起后,特蘭提亞再次邁出腳步,跑巷馬車。 車夫依舊像是對于周遭的依切都恍若未聞,只是在馬車有了動靜后機械般的驅(qū)起馬匹。 夜晚的道路寧靜的連輪子輾過石子的聲音都格外刺耳,聽在特蘭提亞的耳里尤其驚心動魄。 怎么還沒到?他焦急的想。 掀開紅布簾的一角,他驚駭?shù)陌l(fā)現(xiàn)外頭的世界正像被捲入漩渦似的扭曲變形,成了一坨又一坨的色塊,就連車夫和馬匹亦是如此。 特蘭提亞當(dāng)機立斷把門踢開,他張望著勉強辨認(rèn)出自己的位置后,立刻朝記憶中南門宅邸的方向狂奔。 「皮耶!」踏進(jìn)大門的瞬間他大喊著。 建筑物也已經(jīng)歪斜的看不出原貌了。 「皮耶.塞爾!」他再次高喊,卻依然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倏地想起對方的舌頭已經(jīng)被割去,特蘭提亞忙不迭四處掃視,試圖在一片混沌里辨別出什么。 片刻后,他在一扇門后看見了一道黑影,影子佇立在一片扭曲的布景之后,像被業(yè)火所灼燒。 是那個曾經(jīng)舉辦了畫展的書房。 眼看身后的世界已經(jīng)在崩塌,不給他猶豫的時間,特蘭提亞幾乎是被砸下來的天空追趕著跌進(jìn)了書房。 回頭,外頭只剩下一片能夠?qū)⒁磺型淌傻暮诎怠?/br> 而在他眼前的,竟是那個黑發(fā)紅眸的男人。 在回憶之中的皮耶.塞爾分明是一頭咖啡色捲發(fā),和一對翡翠似的綠眸。 特蘭提亞頓時無法言喻。 日夜期盼的人現(xiàn)在就在他眼前。 幾步之遙的男人即便坐在輪椅上也掩蓋不了那與生俱來的存在感,他就這么直直望著特蘭提亞,看見后者跌倒的瞬間他動了一下,似乎是想去攙扶。 「……休奧?」特蘭提亞終于找回了聲音,他用啞的幾乎快要辨別不出的嗓音遲疑喚道。 片刻后,那人緩緩點了下頭,在他的注視之下,特蘭提亞一步步走近。 瞥見一旁的銅鏡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原來的樣貌,而不再是依爾的面容。 接下來,是屬于休奧.邁瓦倫和特蘭提亞的故事。 特蘭提亞緩緩撫上的眼前人的臉,指尖輕觸著,珍重確認(rèn)著對方的存在。 「……你扮演的是皮耶的角色,所以現(xiàn)在不能說話和行動是嗎?」 特蘭提亞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他好痛苦,眼前休奧的模樣讓他好痛苦。 他希望對方好好的,即便這只是幻境的一部份。 休奧動了動眼珠子,視線從特蘭提亞的臉上移到了他手里的畫。 特蘭提亞意識到了什么,他立即把包裹打開,接著繼續(xù)要休奧的眼神指引下找到了存放在抽屜里的畫具。 拿起畫筆的瞬間,他感覺自己與之融合,然而,這并不是與依爾共存時的那種感受。 這是源于他特蘭提亞靈魂深處的熟悉與顫慄。 他嚥了口水,心跳隨著上升的體溫加速著。 好熟悉…… 就像是……與生俱來似的。特蘭提亞心想,身體已經(jīng)自然引領(lǐng)著他落下了第一筆。 第一步,他就先把那象徵女人的長發(fā)給抹去,換上了屬于少年的俐落短發(fā),顏色介于他和依爾的發(fā)色之間。 然后是眉眼、唇珠、輪廓……每一筆一畫都將畫中人刻畫的既像是特蘭提亞又如依爾.諾。 提筆之時,特蘭提亞感受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狂暴,就像是佇立在原地,卻經(jīng)歷了一場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海嘯,襲捲全身。 他回眸,對上了那雙柔情似水的眼眸。 總是這樣,只要他想,隨時都能在身后看見那對眸子。 這就像是……對方永遠(yuǎn)都將目光放在他身上。 「休奧?!顾椴蛔越俺鰧Ψ降拿?。 聞聲,休奧勾起了唇角,他接著用眼神示意特蘭提亞的下一個動作。 特蘭提亞感覺他們倆人此刻到達(dá)了一種嵌入至每一寸神經(jīng)與喘息的契合,兩人像是比翼鳥,配合著對方的每一次振翅,廣闊飛翔。 特蘭提亞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密道,就在書柜的后方。 他將手覆上了休奧的輪椅,推著對方一同進(jìn)入。 而在他們身后,這承載了皮耶與依爾無數(shù)回憶的地方也轟然崩塌。 地道幽深黑暗,彷彿沒有盡頭,特蘭提亞意外的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感到害怕。 如果是與休奧一起,就這么一直走下去似乎也變得無關(guān)緊要,只因身前的呼吸是如此清晰,觸手可及。 想著,特蘭提亞對于眼前的一切甚至都有了種失真的感覺。 在一道對于輪椅來說略為勉強的轉(zhuǎn)彎后,昏黃的光線不疾不徐的進(jìn)入到視野之中,替一切事物鋪上了朦朧的面紗。 特蘭提亞不禁震懾于眼前的景象。 斑駁的泥墻被鑿開了一個又一個的大洞,而一具具的棺材就這么鑲在了其中。 每一具棺材上都掛著一幅畫。 在臺上揮動長袖的舞女、身穿白色囚服回眸的少女、衣衫襤褸抱頭低啜的妓女,以及高舉敵將頭顱的寡婦…… 那些都是依爾殺害的對象,她們的尸首被存放在了這個地窖里,每一幅畫都代表了一個生命、一段人生、一顆曾經(jīng)璀璨過的星火。 然而那之中,只有一具棺材是空的,上頭本應(yīng)該掛上畫的地方也是毫無妝點,只有斑駁的一面墻。 特蘭提亞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撫著手中的畫。 那人既是他也是依爾,就像身旁的人,是休奧也是皮耶。 須臾,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手上的動作,回神后他輕輕把畫掛了上去。 與此同時,休奧的身體動了一下,似乎想引起特蘭提亞的注意。 后者望了過去,兩人對視的瞬間,休奧的眼神又一次柔合成一汪澄水,欲將眼前人容納其中。 特蘭提亞心領(lǐng)神會,他稍微費了一點力氣才將休奧抱進(jìn)棺木里,而后他也躺了進(jìn)去,就枕在對方的手臂上。 明明是在棺材里,特蘭提亞卻漾起了無比的笑意,看著休奧的眼,他暗自期望自己在失去意識之后依然不會忘記那對令他動容的面孔。 世界扭曲崩塌,破舊木板卻阻隔了一切雜訊,他們此刻只聽得見彼此逐漸同步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