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還騙婚嗎? 第4節(jié)
花朝心思一轉(zhuǎn),忙忙輕咳兩聲,假裝以袖掩面,躲避他打量的目光。見杜譽仍不依不饒地盯著自己,腦筋一動,立刻換了個思路,扯出個諂媚的笑:“大人這樣的天人之姿,民婦若是見過,怎會忘得掉?” “哦,是嗎?本官有天人之姿……”杜譽以手輕觸頰面,若有所思:“以前似乎也有人說過這話,還說垂涎本官美貌……”說話間,他腳下不自覺進了兩步,與花朝的距離不到一尺,半俯身下來,端詳她面盤,無端有壓迫之感。 花朝聽到“垂涎本官美貌”幾個字,腦中轟的一聲,面色通地漲紅——這是她當年的原話,年少時為生活所迫,為騙一口飯吃,無奈曾口出妄語,如今句句都成了恥辱簿上無法面對的荒唐!然,少不更事時誰沒犯過糊涂事說過糊涂話!杜譽這廝忒過狠毒,翻人舊賬如挖人祖墳!杜大人,余乞汝為人! 慢著,這話什么意思? 杜譽記得那時的話? 那他這是在…… 杜譽你個王八蛋!裝大頭蒜騙姑奶奶我! “只可惜本官只隱約記得這句話,卻不記得那說話之人了……” ……杜、杜大人可真是個好兒郎! “大人說笑了,呵呵呵呵!”見杜譽步步進逼,花朝只好干笑著連連后退。 杜譽卻并不見好就收,繼續(xù)俯身下來,更是伸出手,向花朝臉上探去…… 你你你你你你……干嘛?你別別別別別……別過來! 看看!污穢官場,都把羞澀靦腆的小書生變成什么人了! 花朝眼見那手指離自己越來越近,只好繼續(xù)后退,退到再無可退,卻見那手半分停勢都沒有,情急之下不由大喊:“杜蘅思你住手!”花朝一直有一種錯覺,發(fā)火時以三字稱人能顯得更抑揚頓挫、更有氣勢。十分遺憾,杜譽的全名是兩個字,但令人欣慰的是…… “你叫我什么?”杜譽身子一滯,半晌方抽回手,直起身子,拱手行了一禮:“本官見夫人面上仍有一片灰跡,想替夫人擦擦。一時心急,冒犯了夫人,還請夫人見諒?!鳖D了一頓,又問:“夫人方才叫我什么?” “大大大人,民婦自然叫的是大人!”花朝后知后覺,反應過來,連忙改口,斬釘截鐵道。 “可本官方才仿佛聽到了楓思二字,夫人在叫誰?此名未避天子名諱,以下犯上,夫人可知,按律當誅。” 花朝舊驚未消又添一悸,一時未反應過來,有些傻眼——天子名諱中有個“風”字,“楓”字的確犯了諱,她怎么被杜譽一逼,犯起了這等糊涂……唉?不對啊,她方才明明叫的是……“大人聽錯了,民婦方才叫的是蘅思,并非楓思?!?/br> “哦,原來是蘅思啊,那是本官聽錯了……”杜譽難得笑道:“只是本官表字蘅思,夫人與本官不過兩面之緣,怎會知道本官表字?” 花朝愣了愣,后槽牙磨得吱吱作響——杜蘅思你個小人竟給老娘下/套! 好在這么一來一往,她找回了些神志。須臾,回以一笑,道:“民婦做的是刻版生意,對書畫文章些許有些了解。大人三元及第,文章風骨天成,京中無人不爭相抄寫頌唱,民婦一個販書的,知道大人表字,并不奇怪,是不是?” 杜譽輕輕一哂:“夫人聰慧,自然不奇?!钡湟坏湟滦洌溃骸氨竟俅朔瑏?,其實是想提醒一下夫人。今早王尚書向陛下喊了冤,陛下顧念王尚書輔弼兩朝、鞠躬盡瘁,著大理寺卿趙大人親自審這個案子。趙大人為人剛正,康平公主一案,連陛下都攔不住他探查到底,夫人既有冤情,自向趙大人去喊,想必趙大人不會冤屈了夫人?!?/br> 大理寺卿趙大人?趙懷文?那個幾年前真假康平公主案中,頂著天子的怒火、力證那欲送去和親的康平公主為假冒、差點釀至兩國兵戎相見的趙懷文? 花朝臉色霎然一變,撲通一聲跪下,拽住杜譽衫擺:“大人!大人救我!” 杜譽冷道:“你既有冤情,自向趙大人喊去,為何要我救?” 花朝道:“趙大人以嚴刑聞名,民婦一介女流,怕……怕抵受不住?!贝罄硭聟s有手段酷烈之名,卻不獨趙懷文一人。 杜譽回頭看她,沉默片刻,淡淡道:“大理寺辦案,刑部不當插手,夫人怕是求錯了人?!闭f著輕輕抽出衫擺、抬腳就走。 花朝眼見他抬腳,惶急之下大喊:“大理寺的張慎張大人,是大人的同年,聽聞與大人私交甚篤!” 杜譽停腳,輕笑:“夫人似乎很關注本官,對本官身邊的事十分了解。夫人憑什么覺得,本官會為夫人徇私情?” 花朝不答他話,一垂首,鄭重大拜,一字一頓道:“大人只要能救民婦出去,民婦愿做牛做馬,報答大人!” 杜譽道:“本官家無良田,無需耕牛,也不喜騎馬。” 花朝凝望杜譽挺拔背影,見杜譽又要抬腳,一咬牙:“只要大人答應,民婦日后任憑大人差遣。民婦……從今往后就是大人的人!” 杜譽背影微微一僵,“你可知此話是什么意思?”不待她答,又一字一頓問:“今日若是張慎本人在此,你可還是會說同樣的話?” 花朝沒防備他會這么問,愣了一下。杜譽拂袖而去。 第五章 杜譽走后,花朝縮在墻角,細思對策——不行,她絕對不能讓趙懷文來審自己。一定要想辦法在趙懷文審到自己之前逃出去。 正想著,對面牢房忽然傳來一個吊兒郎當?shù)穆曇簦骸靶∧镒?,你是犯什么事進來的?” 花朝抬目一撇,是一位十分細瘦的年輕人,嘴里嚼著根草芯。頭發(fā)凌亂,眼窩凹陷,臉色發(fā)白,隱隱透出青光,脖頸處一道血痕,自衣襟往下,不知拖了多長。大理寺深牢之中,慎與人結(jié)仇,花朝垂眸一嘆,凄聲答:“這位小哥,奴是被指控殺了人……” “殺人?殺了什么人?”隔壁的獄友似忽然來了興致,將草芯一吐,問。 花朝低頭答:“奴也不甚清楚,聽說……是崇文館的司吏?!?/br> “呦,還是個官呢!”獄友輕哂:“幾品吶?” “未聽聞有品階?!?/br> 獄友上下打量她一眼,擺擺手:“那無妨,方才來的那個,我看品階就不低,或者至少在朝里正春風得意,有他作保,你怕什么!” 花朝微微一愕——杜譽方才一身破舊長衫,雖自己接連叫了幾聲大人,但進了大理寺深牢,尋常民婦只怕見了獄吏也會亂叫大人,如何竟讓他看出了杜譽官階不低? 花朝又看了他一眼,對面的牢中并無床榻,那人癱靠在墻角,一雙腿被枯草蓋住,看不出身量氣度,只知年紀不大,與自己仿佛。略略沉吟,故意道:“奴不知這位大人官居幾品,只是聽見前頭的獄卒都叫他大人,便也隨著這么叫了!” 獄友瞥她一眼,輕輕一笑:“小娘子想問我是怎么看出來的?直問便是,無需試探,你我都叫牢門鎖著,我奈何不了你,隨便聊聊,小娘子愿不愿說全憑自己,不必防著我?!?/br> 花朝心頭輕輕一跳,強作鎮(zhèn)定地笑了笑:“小哥說笑了。奴一個不懂事的婦道人家,哪會試探人?!?/br> 獄友笑道:“小娘子走南闖北,如何是不懂事的婦道人家?”見她錯愕,干脆道:“小娘子聽口音是在京城長大,可京中人說話好吞音,小娘子說話字正腔圓,想必是在外漂泊久了,不覺受了影響?!?/br> 花朝怔了怔,坦然一笑:“小哥真真慧眼,奴替亡夫做版刻生意,這些年的確在走南闖北?!鳖D一頓,又道:“小哥既愿說開,奴便厚顏問一問,小哥是如何看出方才來人是幾品官員的?” 獄友輕笑:“很簡單。大理寺中/共有十牢,你我所在這間是丙牢。這和書生科舉一樣,排號越前的牢,所犯之罪越重。小娘子被關到這里來,想是犯了什么忤逆大罪??煞讲判∧镒觿傔M牢房屁股還沒坐熱,主審的官都沒來得及招呼,這位杜大人就大剌剌來了。杜大人口稱刑部之人,無權(quán)過問大理寺之事,卻能搶在主審官之前單獨問話,這不是優(yōu)待是什么?如此看來,少說也是五品的官?!?/br> 花朝驚愕,挪步至牢門邊,并未開口,神色卻變得專注,想聽他細說下去。 獄友得意道:“小娘子這個反應就說明我猜對了,不過呢……”微仰起頭,本想捻須做高人狀,無奈摸了一把,發(fā)現(xiàn)自己并無長髯,只好任由這一點美中不足破壞意境。語氣卻起承轉(zhuǎn)合,有意將人胃口高高吊起,半晌方道:“這位杜大人衣著簡樸,想必是寒門入仕。又能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大概是兩榜出身。而恰恰是因為非世襲,官高不過四品。我猜,這位杜大人,應該是個刑部郎中?!?/br> 絲毫不差?;ǔ谛闹形豢跉?,笑道:“小哥真乃高人,奴今日獲益匪淺。” 獄友不屑冷笑笑,似覺得索然,合上雙目,打算小憩一會。片刻,卻又忽然睜眼:“小娘子為何那么懼怕趙大人?” 花朝沒料到他突然有此一問,愣了一愣,方將剛才應付杜譽的話又重復了一遍:“聽聞趙大人手段狠厲,奴怕奴受不住。” 獄友冷笑一聲,搖搖頭:“趙懷文為人中正,從不屑屈打成招。小娘子若堅信自己冤枉,趙大人正是能為小娘子洗冤之人。更何況,大理寺酷厲之名在外的,遠不止趙懷文一人。小娘子進牢之后不哭不鬧,反倒在聽到趙懷文之名后反應激烈——小娘子這話,我都不信,那位兩榜出身的杜大人,想必更是不信的?!?/br> 今日接連變故,花朝應接不暇。雖明白自己與杜譽的過手中錯漏百出,卻也沒想到漏成了個篩子。輕嘆口氣,道:“不瞞小哥,奴與這位杜大人確有些私怨,怕他挾私報復。奴版書時刻過一本《沈氏雪冤記》,其中有……有影射趙大人之處?!闭f著,低眉垂目,作期艾狀。 因獄中黑暗,期艾倒不似期艾,反仿佛有羞赧之態(tài)?;ǔw瘦高挑,一襲藕色男士長衫,散亂長發(fā)自胸前垂下,面瑩如玉,玉上微瑕,有一種錯落矛盾之美。 獄友微微一怔,笑道:“趙大人挾私之名倒遠甚酷厲之名,小娘子很是聰明?!鳖D了一頓,忽然道:“我叫葉湍?!?/br> 花朝也是一愣,反應過來,立刻屈膝一福:“先夫姓馬?!?/br> 葉湍卻問:“你先夫姓馬,你姓什么?” “啊?”花朝毫無防備,一怔,錯愕間下意識出口:“馮……” “馮?”葉湍聽到這個字,上半身立刻傾將過來,須臾,似意識到自己反應有些過激,又懶懶躺回去,挑了挑眉:“‘宛如天上將,關塞不敵公’的馮家?呵呵,那可是一門兩王侯的護國重器……你是高平王府的人?你是因為這個才被關進來的?” 花朝回過神,立刻斂起一個工整的笑:“葉大哥聽岔了,奴若是馮家人,又怎會只在丙字牢中。自高平王案后,馮家連下人都死絕了,就算抓到了余孽,也該投到甲字號牢中。奴姓封,封侯的封?!?/br> “說的也是,馮家人怎會和我關在一起?”葉湍笑道:“小娘子這姓吉利。能娶娘子者,將來必有封王拜相的命?!?/br> 花朝故意神色一凜:“葉大哥,奴夫君已逝。” 葉湍勉強直起身子,拱了拱手:“小娘子勿怪,是我唐突了。”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小娘子貌美,要再尋良人,不是難事?!?/br> 花朝聽他出言輕佻,柳眉一豎,拿出這些年百試不爽的一招來:“葉大哥羞要再戲弄奴。奴立志為先夫守寡,此志不墮。” “嘿嘿,那小娘子方才和杜大人說的話……” 花朝這才憶起杜譽臨走前自己所說的那句話。想不到全被這廝聽去了,不禁臉上一紅:“那、那不過是權(quán)宜之詞!” 葉湍笑笑,閉目靠倒,不置可否。半晌方?jīng)]頭沒腦地吐出一句話:“不過你說錯了,高平王案的余孽,并非不會關在丙字號牢……我就是?!?/br> “什么?”花朝神色霎然一變。他卻翻身過去,不肯再多言。 約莫半個時辰后,有獄卒過來,呼呼喝喝拖了一名囚犯出去。經(jīng)過二人牢房前時,葉湍忽然睜眼,笑著喊問:“官爺,我的晚飯呢?” 獄吏喝道:“呸!晚什么飯!你他娘的還好意思提晚飯!昨日那馬不過有些食欲不振,叫你治,你倒好,治地無端竄起稀來。今兒午后我們張大人騎馬出去,在王尚書府門口竄了一回大的,把我們張大人顏面丟光了不說,還在王大人那落了個有意輕慢的罪名。原本王大人已要與我們張大人議親了,現(xiàn)下全被你小子壞了事!今日人手不夠,且放你一馬,明日老子騰出手來,再好好收拾你!” 葉湍兩手一攤,道:“官爺,這怎能怪我?是你們說那馬不肯吃東西。不肯吃東西,那定是腹內(nèi)太飽脹,你們又說那是西域名馬,舍不得讓它餓著。舍不得餓,又要讓它肚子空,我就只能想法讓它拉些出來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你……”獄吏口舌上爭不過,索性不廢話,“啪”的一鞭子抽過來,不偏不倚,正抽在他前胸。 他亦不躲不閃,笑嘻嘻受了,反道:“官爺,別動氣啊,不過是一頓飯而已,不吃就不吃了。官爺罰半個月俸,我就陪官爺少吃一頓飯,怎樣,夠不夠義氣?” “臭小子,老子明日不剝了你皮!”獄吏牙齦作癢,無奈急案纏身,恨恨撂下一句話,拖著囚犯走了。 葉湍冷冷一笑,將身前枯草推開,就地躺倒。 沒過一會,身后忽然傳來一個細聲:“葉大哥,葉大哥……”葉湍茫然轉(zhuǎn)身,見花朝湊到牢前,不明就里,皺起眉頭。 花朝自袖中取出一個紅薯,自牢門空隙中滾出去,滾到對面牢前:“這個,給你填個肚子。”這是杜譽傍晚時丟給她的紅薯,她一路從刑部輾轉(zhuǎn)到大理寺深牢,還沒工夫享用這玩意。再加上她在紅袖招時早已酒足飯飽,更無心享用。此時聽見他與獄吏的對話,聯(lián)想他那句高平王案之語,生出側(cè)影之心,才想起這個早已透涼的紅薯。 高平王案,不知牽扯了多少無辜之人? 葉湍始料未及,看著不遠處那個紅薯,半天沒有反應。 花朝連連催促:“快拿啊,別一會獄卒過來,就又吃不了啦!”見他始終沒有反應,聯(lián)想他見識、智慧不同旁人,只怕心高氣傲,又道:“大丈夫不拘小節(jié),葉大哥莫跟自己過不去。我落魄時,坑蒙拐騙什么沒干過,就差與狗爭食。楊婆婆烤的紅薯,全京城最好的,你我同流落至此,亦算有緣,這便是我給你的見面禮!“因捏低了聲音,又心急,花朝一時忘了方才的作態(tài),半蹲著身子,見那紅薯離他尚有一段距離,恨不得伸長手臂,再推上一把,那神情,好像圍觀斗蟋蟀的頑童。 葉湍抬目怔怔看著她,許久,唇邊蕩開一個笑:“楊婆婆的紅薯,的確是京城第一家。好重的一份禮!” 花朝笑道:“不過是一個紅薯,待你我出去了,我請你吃上十個八個又何妨?” 葉湍也笑:“那只怕吃完會虛恭不斷,平添京中濁氣?!?/br> 花朝道:“京中污濁遍地,還在乎你我這點濁氣?” 葉湍哈哈大笑:“正是。”話落,正色凝望她一眼,抱拳在胸:“封姑娘,多謝!”說著,他將身前枯草徹底挪開,以手撐地,一點一點向牢門移來…… 花朝這才驚愕發(fā)現(xiàn),他有一條腿,幾乎動彈不得。 她一閃即逝的詫異落在葉湍眼中,葉湍迎上她的目光,不以為意地淺笑笑:“封姑娘,我是個瘸子?!?/br>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男二。 第六章 (修) “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卞和刖足,復琢和璧。葉大哥高才,跛一足耳,何須自憐?”花朝一瞬的怔忪后,慨然笑道。 葉湍迎著她明朗的笑,霎覺這逼仄牢獄開闊不少。也笑笑:“是,我不該自憐?!逼D難匐身過去,探長手臂撿回那紅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