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還騙婚嗎? 第36節(jié)
然而他這些年攢的閑錢實在有限,京中宅子又十分搶手。 一時實在有些焦頭爛額。 正焦慮間,天子忽然降下一道旨意,贊杜譽辦案有功,將原先的高平王府賜給了他。 花朝聽到這個消息,怔了許久——當初從那個宅子中走出去,而今又重新嫁回了那宅子。 宅子還是那宅子,世事卻已不知變過了多少回。 成親的前一天晚上,宮中忽然來了人。 老宮人帶來一箱東西,說是陛下為姑娘準備的嫁妝。 花朝謝了恩,待人走了以后才打開它。昏黃燭光下瞥清箱中物什,整個人一僵,跟前似霎地騰起一圈霧氣,將她眼眶熏的濕濕的。 那箱中靜靜躺著幾幅畫。有一幅是當日杜譽當?shù)舻摹肚锬貉銡w圖》,而其余的,皆是天子少年時的習作。 他曾是她少年時代的星辰。她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后面。他作畫,她就學裝裱,小心翼翼將每一幅畫都裱好、滿心歡喜地送到他跟前。 他卻不領情,或是隨手一丟,或是索性摔壞了它們。 而眼前這些畫卻俱已重新裱好,整整齊齊地堆在她面前,仿佛歲月?lián)荛_云霧,活生生在她跟前現(xiàn)了形。 她丟棄的那些年原來仍在當初的地方,從未變過。 她那衣袖輕輕揩了一把臉,小聲嘀咕:“真小氣!堂堂天子,就拿小時候的畫來糊弄我!” 次日一早,天剛擦亮,她就被婢女拖起來細細致致的上妝。身后的丫鬟仆婦們捧著大紅喜服、鳳冠霞帔魚貫而入。 還另備了背心為她梳頭。她已許久未被人這般服侍過,頗有些不適應。 手心掐來掐去,好容易熬過這樣一個冰絲般微涼的早晨,腦中卻是渾渾噩噩的,暖暖活活、有些疲憊卻興奮的渾噩。 紅蓋頭蓋上來,眼前只剩一片灼目熱鬧的紅。 被侍女扶著走出閣去,耳畔霎然響起沸滿盈天的喧鬧,鞭炮聲、吹打聲、人群的起哄聲不絕于耳。仲春時節(jié),天仍有些涼,她卻不知是不是那喜服太過繁復厚重,額上滲出細密的汗。 所幸藏在蓋頭里,外人瞧不著。 杜譽卻只能頂著那一頭細汗,往來逢迎。拜堂的時候杜譽輕輕拉了一下她的手,她能感覺到他濕透的手心,身上可想而知,大概不比她松快多少。 忽有種“同病相連”乃至“幸災樂禍”的暢快感,亦緊緊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心中仍泰半是恍惚,像是一支浮在水面上的瓢,按下去又浮上來,按下去又浮上來。任人麻木牽引著拜了堂、扶回帳中,安靜地等周遭的熱鬧一點點虛化成一個不真切的背景。 龍鳳紅燭燒得正旺,屋外的吹打和爆竹仍在繼續(xù),間或伴著一兩聲喜慶的吆喝,她在這鋪天蓋地的熱鬧中靜靜等著,摸著身后光華絲被上的浮凸刺繡,心漸漸安定下來。耐心等待著那個將與她攜手一生的人推開這扇門,挑開她眼前的這層紅幕。 沉沉過往分云撥霧般在她眼前一一掠過。這一次回京城,她本是聽聞她在慈濟寺出家的父親病重,去送他最后一程的。卻沒料到短短幾日,竟將自己嫁了出去。 人世的緣分實在奇妙,數(shù)年敵不過幾日。千言敵不過無言。 當年的杜譽,可是個見了她,連話都講不利索的書呆子。 阿譽…… 一整日腦中沒怎么轉過的思緒忽然在這一刻轉的格外歡快,仿佛知道那一刻將來,不遺余力地利用足了最后一點時間……可等了許久,卻仍未等來那個熟悉的腳步聲。 等的有些餓了,伸手自喜床上撈了一顆花生就往嘴里塞,然而還未來得及咀嚼,忽聽見房門“啪”的一下被撞開,忙做賊心虛地停了咀嚼的動作,就聽見來人急急道:“不好了夫人,新郎官不見了!” “不見了?”花朝倏地一下從床上站起來:“怎么回事?” “方才還見張大人拉著新郎官喝了一杯水酒,這一眨眼人就不知道去哪了!” “喝酒?”杜譽那酒量怎么能喝酒!此刻還不知道醉倒進了哪個花叢里! 花朝霎時聲音都變了,顧不得其他,一把將蓋頭扯下來,提著裙子就要出去尋他。 宴廳此時賓客已散,只剩下幾個下人在收拾狼藉的杯盤。她左右張望,果然不見杜譽的影子。 心中慌亂,又去花園中找,花園里亦是沒有。因今日請了個戲班子,就在花園的水榭唱戲,園中亦擺了幾桌酒。 杜譽想必也要過來應酬。 花朝望著那水榭,心中不由一緊,背上已是一層細汗,讓春夜的涼風一吹,一陣凜意,卻全然顧不得——水榭水榭,自然是臨水而建,花園里偌大一個湖,杜譽若是醉的迷迷糊糊的,一個不留神扎了進去…… 花朝不敢深想,連忙叫過下人來問,又讓他們準備捕撈的工具。不管是不是,先撈一遍,否則待確認了,已然晚了。 她還待自己也親自下湖打探一圈。然而這身喜服實在繁重,她一下湖,只怕沒撈著人,自己先被這衣服拖的沉了塘。 于是趕忙回自己的院落換衣裳。可腳才跨入院門,就看見那一身大紅鮮衣靜靜立在榕樹底下?lián)]墨的熟悉身影,整個人一頓,心口揪緊的感覺剎那一松,一時卻忘了奔過去。 杜譽已然聽到她的動靜,擱下筆,抬起頭來,溫潤笑意印著月色在唇邊蕩開:“夫人買畫嗎?”眸底澄澈,哪有半分醉意。 花朝這才反應過來,先前的焦急退去后涌上來的,卻是一陣怒意。她一手叉腰疾步走過去,揪住杜譽耳朵:“杜蘅思你耍我!你出息了!” 杜譽半躬下身任由她揪著:“夫人息怒。我只是想讓夫人感受下當日你走后我的心情……” “哦,敢情這是報復我呢!”花朝聽了這話,一下子更氣,在他耳朵上狠狠一揪,一甩手,背對著他站到幾步開外:“杜蘅思你也忒幼稚、忒小心眼了!” “我不是……”杜譽過來拉她,又被她一下子甩開,只好孤落落站在她身后,一副小狗兒般的委屈神情,可憐兮兮道:“我只是……想讓你感受下我當時的難過和絕望,想著往后若你再有離開的念頭,會多一些顧慮……” 花朝先以為他失蹤,心初時像是被冰冷的水澆過一遍,后怒意上涌,變成了沸水,此刻這話……就像是恰到好處的溫水。那水緩緩漫過她的心頭,將她整個心都浸的溫暖而舒適。 還有一絲隱秘的酸澀與歉疚。 良久,她轉過身來,伸手去環(huán)杜譽的腰,輕輕道:“我不會離開了,往后無論怎樣,我都不會離開了。” 在他胸前靠了片刻,忽然想起他方才那句“夫人買畫嗎?”有些好奇,自他懷中脫出來,走到桌邊,見那案上果然攤著一幅畫,筆墨未干,似剛剛才畫好。 畫上一個少女,正自水中鉆出來,天邊一輪弦月,依稀便是他們初識時的情形。 同樣的畫她曾見過一幅。那還是四年前,杜譽悄悄畫的?;ǔ谒麜蛔永锓瓘U紙時無意窺見,歡欣雀躍地拿著那副畫去找他,頗有些自得。他卻像犯了什么大錯被人抓了包,一張臉漲成了猴屁股,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吐出一句:“冒……冒犯了……我這……這就……撕了它……” “撕了它做什么?!” 花朝絲毫不覺得冒犯,護住那副畫不讓他搶,仔細端詳。這可比宮中畫院那些人畫的都好了!尤其將自己畫的,仿佛比本人還漂亮幾分! 小杜生我看好你,往后實在沒考不著功名沒營生了,還可以去幫那些媒婆給京中的公子小姐們畫像。 憑他這畫技,促成幾樁姻緣絕對不在話下,亦算是功德無量了。 后來陪杜譽去廟會上賣畫,這幅畫因她的粗心,亦被夾帶在了里面,被一個員外郎看中,硬是要買。 花朝本著開門生意、有錢不賺白不賺的原則,歡歡喜喜地接了人家錢,就要把畫卷好遞給人家。卻被杜譽一把按住。 杜譽黑著一張臉,冷冷自齒間吐出幾個字:“這畫不賣?!?/br> “好好的,干什么不賣!”花朝用勁將手抽出來,又要去拿那畫。 杜譽卻十分執(zhí)拗:“我說了不賣便是不賣!” 花朝見他那牛脾氣,也有些怒:“我陪你在這站一天了,你看賣出去一幅畫沒!我錢都收了,今日這畫你必須賣!” 杜譽聽見她前半句,眼神微微暗了暗,到后半句,卻已干脆開始收拾攤子,嘴上仍十分倔強:“不賣?!?/br> 花朝性子有些急,左手攥著那一小塊碎銀子不舍得放,右手已干脆上來自他書匣中搶畫:“不賣也得賣!”難得碰上一個不要送子觀音、不要門神、不要年畫娃娃的主顧,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樁生意黃了。 杜譽卻眼疾手快,當先將那副畫搶在手,眼睛死死盯著她,眸底隱含一絲怒意。 花朝明搶不過,干脆耍起無賴:“這畫畫的是我,我有權決定賣不賣!” 杜譽的回應始終是冷冰冰的兩個字:“不賣!” 花朝力氣上奈何不了他,講“道理”他又充耳不聞,無計可施之下,忽然“哇”地一聲大嚎,邊嚎邊以袖拭面:“你、你欺負我!” 杜譽一下子慌了,連忙過來安慰她,誰知她邊擦著那并不存在的眼淚,眼睛邊瞟著那副畫,趁杜譽一靠近,手迅疾一探去奪那畫。 杜譽始料未及,被她攥住半幅。猶嫌不足,另一只小手已攀過來,要掰開他緊握在畫上的手指。一邊掰,一邊諂媚地沖他笑:“好阿譽,這畫給我嘛,我想吃鎮(zhèn)上的襪底酥,賣了這畫咱們就可以去買那酥了!” 杜譽微微一愣,眼底閃過一絲心疼,轉瞬,卻又抿了抿嘴,堅定道:“要吃酥,我、我另畫別的,畫觀音!畫娃娃!這個不行!” 花朝才懶得跟他再多費唇舌,眼看他四根手指已被掰開了兩根,勝利就在眼前:“給我!”更是干脆在他手腕上輕輕擰了一下,迫他松手。 他未料到她如此鍥而不舍,吃痛之下本能松手,眼看那畫就要落入她的魔爪,他另一只手卻眼疾手快,一把搭上那畫紙,拼命一使勁——“嘶拉”一聲,那畫被撕成了兩半。 “杜!蘅!思!”花朝氣地叉腰大叫。 案犯本人卻松了口氣,然而那一口氣只松到一半,卻又提了上來。 花朝一氣之下轉頭就走,走出兩步又折回來,戀戀不舍的將那好不容易到手的幾塊碎銀子丟給那員外郎,狠狠瞪一眼杜譽,干脆就這么氣哼哼地回了家。 杜譽手忙腳亂將攤子一收,追上來,她卻氣鼓鼓揚著頭,怎么也不肯理她。一回家更是直接躺到床上,拿背對著他。 就這么躺了一下午,聽到杜譽進進出出了幾回,卻仿佛不敢靠近她,腳步只在離床幾丈遠的地方來來去去的徘徊。 心中憤憤想著:“臭書呆!還不快過來哄哄我!”不知何時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屋內(nèi)尚未掌燈,亦是一片黑黢黢的。 腹中已是餓的咕咕直叫,鼻尖仿佛還飄著一陣剛出爐的襪底酥的香氣。 哎,都怪那書呆子,不然她何至于連夢中都吃不到一口酥,醒來了還心心念念地想著。 哎,竟是這般深的牽掛。 哎,向來緣淺,奈何情深。 哎!哎!哎! 這么想著,她悵然若失地翻了個身,準備起床。豈料一翻身,杜譽那龐大的影子猝不及防地印入眼中,將她嚇地本能往后一縮。 “杜蘅思,你做什么!” 杜譽坐在她床邊,見她嚇成這樣,有些無措:“我、我買了酥來,想讓你趁熱吃,但看、看你睡的正香,不知該不該叫醒你……” 酥? 花朝一低頭,透過一點昏暗的月光,果然看見她手中捧著一個紙包,方才那香氣就是從這紙包中散發(fā)出來的。 難道……剛才竟不是她臆想的? “你、你快吃吧,涼了就不香了!”杜譽將那紙包塞入她手中。 “你哪來的錢買這個?”花朝捧著那紙包,狐疑地問。 “我……我賣了幾幅畫?!?/br> 賣了畫?還幾幅? 我昨兒陪你等了一天都沒賣出去一副,今兒我一走,就賣出去了幾幅? 真這么邪門? 敢情我生的太兇惡,攔了你的生意? 花朝當然不信這個邪,低頭一看他手,饒是月色暗淡,亦是能看出無名指間沾著一塊黑,是墨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