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人群各自散場, 街道邊等待的媒體拿上了牽著線的麥克風(fēng)，幾條黃黑色的分隔線橫在道路兩邊，徐輕牽著楠楠的手走進線內(nèi), 但是此刻她的身份不是記者，而是當(dāng)事人的朋友，小姑娘的阿姨。

    秋意深了，饒是晌午左右的天還是有些冷, 楠楠穿著比較厚的牛仔外套，放開徐輕朝門口跑去，撲進mama懷里。

    “一直在這里等著嗎？有沒有吃點什么？”黃莉莉給她攏了攏領(lǐng)口。

    “沒有, 我讓徐輕阿姨帶我過來的?！遍獡u頭。

    身后路天旭和代理人也跟著出來, 徐輕抬起眼看到那個曾經(jīng)和顧明衍交手過的女律師, 馬尾扎得很高, 離開了燦白的聚光燈，笑意晏晏的, 看起來非常清純。

    “楠楠，爸爸給你帶的小貓?！甭诽煨穸紫聛砻嗣」媚锏念^，從懷里拿出一個巴掌大的毛絨玩偶。

    “我……”楠楠抬頭看向黃莉莉。

    “接著吧, 爸爸給你的?！秉S莉莉點頭。

    “謝謝爸爸?！遍焓纸舆^，看起來還是有些不大自然。

    “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黃莉莉問。

    “老樣子唄，撐不下去找個公司先這么干?！甭诽煨裾酒鹕韥? “你呢？一個女人, 還帶著個孩子?！?/br>
    “嗤?！眱H僅從鼻腔中發(fā)出這個音色，黃莉莉并沒有搭腔。

    “嗤?！彪m然小貓很可愛，但是楠楠還是跟著學(xué)。

    “路先生, 這份協(xié)議需要你保管好?！眳锹蓭煆牧硪粋?cè)走出來, “——這是你女兒嗎？”

    “是的?！?/br>
    “真可愛的小姑娘, ”吳律師伸出一只手，卻被楠楠躲開了，“這么怕生啊……要不要再多跟爸爸說幾句話？以后可能很少會看見爸爸了?！?/br>
    “我不要?！遍砂桶偷卮?。

    “小孩子還不懂，都這樣?！眳锹蓭熣局鄙碜?，安慰路天旭道，“但是探視權(quán)還在的?！?/br>
    楠楠伸出小手握住mama的大拇指，往邊上靠了靠沒有回答。

    路天旭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沒有開口說話。吳律師轉(zhuǎn)過頭看到顧明衍從門里出來，只是入眼黑色的褲子和皮鞋就慌忙把頭回過來，又叮囑了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

    “多謝你了，顧律師?！秉S莉莉謝道。

    “不是什么很難打的案子，你可以謝徐輕?！?/br>
    昨天晚上的回憶還留在記憶中的一個小角，徐輕見到人就忍不住耳廓泛起薄紅，就好像窗戶紙被熏香燃起了焦黃色的一個小孔，又因為沒有那么高的溫度而停留在原處，蔓延出裊裊娜娜的青煙。

    “走了?！秉S莉莉把女兒抱起來打算離開。

    ——“莉莉?！笔切燧p叫的。

    “莉莉?！笔锹诽煨瘛?/br>
    看到路天旭把目光投向自己，徐輕上前幾步把一個粉紅色的小壺掛在楠楠脖子上：“別忘了水杯?！?/br>
    “謝謝，麻煩了，我會把酬金打到你卡上?！秉S莉莉的目光越過她，落在路天旭身上。這個她唯一一個交心接觸過的男人，看她的眼神依然沒有變化，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回到大學(xué)的校園和課堂。

    無論男孩還是女孩兒，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普通到像揚起又落下的灰塵的。覺察自己可能沒有那么討人喜歡一般很早，幼兒園，小學(xué)，或者初中，也一定對“關(guān)于自己漂不漂亮”或者“討不討人喜歡”有了個大概的概念。

    在周圍都是“別人”的環(huán)境里，自己并不是像父親母親那樣覺得你是上天給予的禮物，是朋友，同學(xué)，或者陌生人。

    所以人就被各種各樣的條件分為了三六九等，基因的優(yōu)劣和殘酷性讓所有人都學(xué)會了趨利避害。只是值得慶幸的是，黃莉莉意識到這一點比大部分人都要更早，比如剛剛上幼兒園的時候，沒有人主動跟她交朋友，那個最可愛的小孩兒總是能分得更多的糖，或者男孩兒女孩兒手拉手，對方抹著鼻涕泡也不愿意牽她；再比如拿課本或者雜物，她會被漂亮的小女孩兒分到更多更累的活。

    她也從來沒有多少抱怨過，就這么一路讀書考試到了大學(xué)，路天旭是第一個問她喜歡聽什么歌的男生。

    不是所有人的校園戀愛都會有個圓滿的結(jié)局，但是基本上都有很甜蜜的那一小段兒，哪怕只是一點點。那會兒幾個男生把班上女生分為“a”到“e”幾個等級，列了一張表格四處去傳。這樣的事情很幼稚，或許她初中還會在意一些，但現(xiàn)在就算親眼看到也不會有什么波瀾。

    這些男孩兒后來也分別給表格上的每一個女生道歉了，其中包括黃莉莉。

    “對不起，”她是第一次跟路天旭說話，面前的男生態(tài)度有些不自然，“我們上課無聊……就隨便列一列，希望你不要在意啊。”

    “沒事?！睅缀跻呀?jīng)習(xí)慣了這么跟男生相處，她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要不我請你吃飯吧，你男朋友會介意嗎？”路天旭問。

    “我沒有男朋友?！秉S莉莉抬起頭，看到他手里那張被揉的皺皺巴巴的紙張，目光落在自己的名字上面——但不是她所意料中的最后一名，而是被排在“c”靠中間的位置，還打上了一個小愛心。

    “你的眼珠有點像《天使愛美麗》里的女主?！甭诽煨裾f，“你有沒有看過這部電影？”

    “……長得像誰也不能這么排級?！秉S莉莉說，但是她確實感覺到心里一點莫名的動容，是處在某一個錯誤行為之中的，她不是最后一名，就好像原本已經(jīng)說服自己不在意的事情突然有了點松動和轉(zhuǎn)機，讓她生出一種畸形的可憐的被人認同的感覺。

    “我知道，真的不好意思?！?/br>
    “那你們?yōu)槭裁匆褁xx排在最后？”伸出手點了點名單的末尾，似乎在側(cè)面問從前對自己這么評價的施暴者。

    “這個，”路天旭撓了撓頭，還是選擇告訴她，“因為你至少還有身材，她滿臉痘痘，而且什么都沒有?！?/br>
    ——“啪”。

    黃莉莉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給這個男生一個巴掌，當(dāng)時幾乎全班都安靜了下來，其實做錯的人也不只是他一個。

    “對不起?！甭诽煨褚灿行o措。

    “你是什么等級？”她聽到自己問。

    “c級，也是我們排的，我和你一樣?！甭诽煨袷种形罩菑埫麊?，抬起頭的時候至少這一刻的真誠的，盡管還留著那塊明顯的巴掌印。

    一場開始并不算愉快的，但是過程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溫暖的戀愛。黃莉莉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從前霸凌自己的這類人在一起，也許是因為這個“c”的評級，也許是因為男孩兒那一瞬間的真誠，或者也許是想尋求一個原因——關(guān)于世界并不公平的原因。

    戀愛三年，結(jié)婚四年，也許她愛的并不是“路天旭”這個人，而是某個瞬間的感覺，或者病態(tài)或者畸形的認可。

    而她也沒有自己想的那么道德，所以會在下屬叫她“漂亮jiejie”或者健身教練夸她什么地方好看的時候有所動容，企圖用這些話去填補內(nèi)心曾經(jīng)壓抑著的空缺。

    她是個好mama，但并不是個絕對意義上的好女人；路天旭或許也不算是個負責(zé)任的丈夫，但對待自己的女兒也帶著尋常沒有的溫柔。

    情感的空缺需要很多東西去填補，哪怕現(xiàn)在黃莉莉抱著楠楠，哪怕已經(jīng)有了成功的事業(yè)，但是仍然會在某一個瞬間明白自己并沒有看起來的這么無畏或者堅強。

    “沒有事情的話我先走了?！彼粗矍斑@個相處了幾年的丈夫，好像在跟從前的那個自己告別。

    “有什么事還可以給我打電話?！?/br>
    “別，我可能沒有那么多錢借給你了，我打算開個分公司?！秉S莉莉說。

    路天旭：“……”

    “走了啊?！边€算體面地微微頷首，黃莉莉轉(zhuǎn)身走向停車場。

    “mama，你要不要跟徐輕阿姨一樣，給我找一個二爸爸呢？”楠楠問。

    “……啥？”黃莉莉沒聽懂。

    “徐輕阿姨有一個不能說的老公，還有一個不能說的前任二叔叔，她就活得很快樂?！遍苷J真地看著自己的mama，“你也可以多嘗試一下，說不定就變得快樂了?！?/br>
    黃莉莉：“……”好像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是不知道真假。

    “mama不需要，mama很快樂?！?/br>
    此刻“活得很快樂”的徐輕留在原來的地方，注意到女律師落在身上的視線，微微抬起頭疑惑地望過去。

    “徐記者看起來比電視上更加漂亮一些?！彼孟裰佬燧p。

    “謝謝啊，你也很漂亮，也很厲害?！背鲇诙Y貌，還是同樣夸贊回去。

    吳律師垂了垂眼睛：“我需要向顧律師學(xué)習(xí)的地方還有很多，盡管可以看到網(wǎng)上的一些傳言，但是干這一行都是這樣，我也沒有信過?！?/br>
    “你也可以信。”顧明衍伸出手臂很自然地把徐輕帶到自己身邊來，似乎對這種傳言并不在意。

    周圍還有那么多人，媒體的攝像頭幾乎無孔不入，徐輕“嘶”地一下挪開一些距離，聽到身邊男人一聲輕嘲。

    第59章

    “那我先走了。”吳律師注意到二人之間的小動作, 并沒有挑破，而是揮手打了個招呼，拿上公文包離開。

    “拜拜, 慢點。”徐輕跟她揮手道。

    “嗯，拜拜?！?/br>
    就這么等著人流逐漸散去，徐輕轉(zhuǎn)頭旁邊仍然沒有離開的路天旭，大概是因為風(fēng)吹得衣服有些空, 無端生起一種落魄的感覺。也猜不出他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的想法，有后悔嗎？還是別的呢？

    “走嗎？”顧明衍問她。

    “走吧——”

    “顧律師?！笔锹诽煨竦穆曇?，對方的神情看起來比方才更加憔悴一些, 就好像原本端著的一根弦因為特定某個人走了, 在其他人的面前就不用那么可以地去演, “不好意思, 我現(xiàn)在身上沒有錢，手機也沒有電, 可不可以搭一下車……之后我把路費轉(zhuǎn)給你。”

    “不——”幾乎沒有想過就開口，撇頭看了看徐輕，“算了, 你問她?！?/br>
    “你女朋友嗎？……姑娘，可以嗎？”

    臺階上的風(fēng)很大，他的衣衫反而顯得單薄了些, 徐輕微微嘆了一口氣：“真可憐?！?/br>
    “那我——”

    “真可憐, 還得自己回去?！毙燧p開口，“拿著身份證去附近卡里還有錢的銀行，說明你現(xiàn)在手機沒有電的難處, 那邊的工作人員就會給你提供一些現(xiàn)金, 還有一杯熱水, 服務(wù)態(tài)度很好的，社會保障也很好，快去吧，唉，老婆沒有了，女兒也沒有了，我還是你前妻的朋友?！?/br>
    “呃……”

    “所以加油吧，人生還很長，不會斷在年紀輕輕的二十五六歲?！毙燧p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再見?！?/br>
    路天旭留在原來的地方看著二人走向停車場，周圍來來往往那么多人，好像他找不到曾經(jīng)看得到的那個家——哪怕他也沒有犯什么過分錯誤，獲勝的也不一定都是正義，就好像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童話終斷在作家筆下的前一章。

    獵人的槍口對準樹林，槍聲一響，林中的鳥兒就四下散了。

    失去了金錢和感情的利益交換，好像一紙證書契約的關(guān)系也就不過如此。

    徐輕坐在車里，感覺到從風(fēng)口吹出來暖融融的氣息，不知道為什么突然笑了笑。

    “怎么了？”

    “就是突然想到一句話說，婚姻中幸福是少見的，不幸才是常態(tài)?！毙燧p轉(zhuǎn)過頭看向顧明衍，“但是這句話一般會在低谷期，正在經(jīng)歷不幸的時候說?！?/br>
    顧明衍伸手啟動汽車，隨口問她：“那別的時候呢？”

    “幸福的時候他們一般不說?！?/br>
    顧明衍：“……”

    但是很有道理，于是微微頷首，面前的車輛來來去去地忙碌，他們也縮減成里面很小的一個黑點，只是屬于世界上那么多人里的很小一部分人生。

    他還記得她一直念叨的那家燒雞店，于是把車停在門口，這個點里面早已坐滿了人，醇厚的rou香隔著大門就可以聽見。徐輕驚呼一聲下車走進店里，滿足地長吸了一口氣：“你怎么知道我想來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