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電臺外的熒屏語上寫著后十年發(fā)展的新目標，隨著建筑凹型的弧度一點點往里，伸展向另一個街區(qū)。虞莓原先在商業(yè)區(qū)的那家公寓租出去了, 新買的就在城市地標建筑對面，拉開窗簾就可以看到明珠塔的塔尖。顏顏在離她工作近的地方也整租了一套四十來平的單身公寓，過不久她要代表申城媒體新一代參加長三角的春度青年會。

    “我好像在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她手中捧著一杯加了濃奶的咖啡, 指尖燙得粉紅，“真的成為更好的自己了?！?/br>
    “恭喜你。”

    “雖然我知道追趕你的路還有很長。”顏顏搖頭。

    申城的三月是要倒一次春寒的，柳枝是新生了芽, 可是天氣預(yù)報也叮囑市民不要早早地將棉衣塞進柜子里。

    徐輕摘下墨鏡, 把身上淺紫色的風(fēng)衣脫下來遞給身穿燕尾服的侍從, 大廳的燈光下偏米色線衫露出來的一截皓腕顯出瓷玉似的白，手臂稍抬，皮質(zhì)女士表面晃出清瑩的光。

    “謝謝。”接過侍從遞來的一杯咖啡，她抬起眼睫看向面前的姑娘，勾唇笑了，“很長？”

    “但是我會努力?！?/br>
    璀璨的水晶吊燈下今晚的會場拉開帷幕，格調(diào)高壓的提琴聲奏鳴，各界穿著得體的名流在交響樂中互相舉杯談笑風(fēng)生，窗外被風(fēng)吹起波痕的江面上，幾艘游輪與各色的燈光一起過去，似乎被波紋割裂的縮影里能透出整個都市夜晚的繁華笙歌繁華。

    顏顏抬頭看向面前坐在高腳椅上的女人。

    仍是近乎無可挑剔的眉眼五官，和兩年之前一樣清泠出挑的眼睛，下頜收窄，唇下卻是有rou的，說話間會帶起一個凹進去的小窩，但是總有哪里不一樣——兩年前的徐輕像一個典雅規(guī)整的青瓷瓶，溫婉到惹人憐惜；而現(xiàn)在的她打眼去看，顰蹙之間添了幾分令人驚艷的韻味。

    好像各色的美人那么多，只要她挑中了你，你就全然挪不開眼。

    “按照別人的路來走或許會比旁人更快接近成功，”她靠近杯沿抿了一口香檳，“但你的格局也會被限制在這里?！?/br>
    唇齒間帶著小麥發(fā)酵后獨有的馥郁香氣，她的目光清淺迎上：“所以輕松，卻致命?！?/br>
    耳邊回響著語調(diào)時緩時疾的《秋日私語》，顏顏的眼睛里倒映出她身姿的窈窕，眸色微動，卻沒有立刻說話。幾名男性走過來邀請她跳舞，大廳中央的舞池里已經(jīng)滑入幾對男女邁著輕巧的舞步，徐輕握著高腳杯走向靠里的位置同主辦方握手，顏顏抬起的手在空中稍稍滯留，隨后落在一名男士的手心里。

    “抱歉，我跳得不是很好?！彼f。

    “沒關(guān)系，我可以教你?！?/br>
    “徐小姐，好久不見。”二人在一次大學(xué)城的青年會談上有過照面，當(dāng)時徐輕是主持人，洪總作為校方邀請的企業(yè)家問過她有沒有男朋友。

    沒想到之后也還有這樣的碰面機會，洪磊看上去很高興，言語間也帶著幾分敬意：“還是這么漂亮?！?/br>
    “漂亮，而且大氣，端莊。”補充道。

    “過譽了，洪總依然風(fēng)度翩翩。”

    洪磊端著酒杯哈哈笑了幾聲，周圍幾個商界熟識的合作伙伴也跟著友善地笑起來。客套話誰都會說，這樣的場子接觸多了姿態(tài)也愈發(fā)從容，哪怕她從外地趕車過來只穿著普通的常服，旁邊幾個搭不進話的也能認出這位正同各界翹楚張弛有度攀談的女人是誰。

    申城如今最有分量的金牌女主持，徐輕。

    “當(dāng)時你們小薛總主辦酒會的時候我也在，”洪磊回想起十來年前，“那時外灘都還沒建環(huán)球中心，所有大型酒會都是在中央飯店舉辦的，她說申城最重要的仍然是實業(yè)，這句話我到現(xiàn)在都還忘不了?！?/br>
    小薛總是一個傳奇一樣的女人，在那個年代成了寫進故事里的一朵名姝。

    “是，我們做媒體的不過是實業(yè)的衍生物而已?！毙燧p頷首，“沒有實業(yè)的城市相當(dāng)于沒有根基。”

    洪磊笑了笑，收回眼碰杯間也沒有一絲輕慢的意思。

    “我先過去了，你們慢聊?！毙燧p將手中的香檳一飲而盡放在桌上，纖長的脖頸在燈光里顯出好看的弧度，莞爾間開口，在場幾個男士同樣回她飲盡杯底的酒桌禮。

    新的扉頁將在申城落筆了，洪磊轉(zhuǎn)過身，看見燈光璨然間女人迤邐曼妙的背影。

    “廣電臺有位副總退休了，你們說下任副總是誰？”面對她的問題也不再只是有沒有男朋友，好像這座各界風(fēng)云未歇的大都市終于掀開了深潭一角。

    “看看老一輩幾個爭不爭氣，誰能撐到最后就是誰。”

    “虞莓啊？”

    “三十多歲當(dāng)副總，她也真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了?！?/br>
    幾人的交談聲逐漸離遠，徐輕叫了一個計程車回到家里，在玄關(guān)換掉自己踩了一天的高跟鞋。

    “喂？”一面刷卡進門一面接電話，笑容總算有了幾分真誠，“jiejie。”

    “嗯，小婭，回家了嗎？”虞莓應(yīng)該是在家里燒飯，電話那頭湯的聲音咕咕的，還有嘗試調(diào)火的聲音，“哎呀——”

    “回家了，你在做飯嗎？”

    “是的，今天阿姨請假沒有來，我想著煮點兒蔬菜?！?/br>
    同樣是不經(jīng)常進廚房的人，徐輕會專門挑一個下午出來給自己做做料理，虞莓是忙得睡覺時間也得擠。

    “那邊你的視頻初稿已經(jīng)通過了，臺里的意思是挑你參加中央舉辦的紀錄片比賽。”那邊動作有點兒忙亂，虞莓對灶臺上這些鍋碗瓢盆已經(jīng)耗盡了她最后的耐性，“嘖?！?/br>
    “要不然點個外賣？”

    “我吃素，而且外賣的輕食基本不大新鮮?！庇葺安痪眉尤肓艘粋€素食主義協(xié)會，具體的徐輕也沒有了解過，但是從此之后虞莓就基本除了rou蛋奶之外不沾葷腥，定期也會給山區(qū)捐款，“好了好了，這個灶臺有點兒難點。你吃飯沒?。俊?/br>
    “一會兒就吃，”徐輕回，“比賽我會好好準備的，你放心。”

    “好的，明天見啊?！?/br>
    “嗯，明天見。”

    徐輕走進屋里，客廳茶幾上一個圓柱形的智能機器人亮起環(huán)形藍光：“你好主人，是否打開客廳燈？”

    “打開?！卑咽痔岚鼟煸谝录苌希字闲バl(wèi)生間洗手。

    “好的，檢測到現(xiàn)在是晚間八點零七分，是否關(guān)閉客廳和主臥窗簾？”

    “是?！彼春檬殖鰜韽澭聪蜃烂孢@個智能的小精靈，是某購物平臺新出的一款能與家具關(guān)聯(lián)的輔助型機器人，前不久買下這間公寓的時候就附帶了，可以實時監(jiān)控屋外生人動向與調(diào)節(jié)室內(nèi)溫濕度，聲音軟軟的倒是挺可愛。

    【小機器人：害羞，主人為什么一直看著我？】

    徐輕彎起眼睛笑了起來：“看你可愛?！?/br>
    【小機器人：害羞，主人?！?/br>
    它只會這么一點兒簡短的小對話，這個問答還是前幾周楠楠來的時候錄進去的，有時候徐輕自己在家辦公覺得累了，還可以問問它一些奇怪的問題，小機器人回答“哎呀，這個問題我的開發(fā)者還沒有給我做呢”，或者回答“人家不知道呀，換個問題問吧主人”，很好欺負的樣子，還能跟手機上的語音小管家頂嘴，是幾個品牌方之間比較有趣的一種互動，特別有意思。

    房子面積不大，客廳與臥室的轉(zhuǎn)角處她養(yǎng)了幾條小金魚。

    工作群的消息沒有來得及看，徐輕在衛(wèi)生間卸好妝換上居家服出來，盤腿坐在靠近陽臺的小暖爐邊上，窗戶開了一道小縫，桌面左手邊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大麥茶，時不時喝一口，然后開始處理工作上的消息。

    【張巖：小徐，你這個視頻感覺還是差了點兒感覺啊，你能明白我說的感覺嗎？】

    由于她這次是代表申城眾媒體參賽，所以幾位有些資歷的前輩都看了她交上去的初稿，包括她在電臺工作時候的一些直屬領(lǐng)導(dǎo)。

    【徐輕：0.0】

    【張巖：就是感覺??？你能感覺到嗎？feel??？】

    【徐輕：0.0】

    那邊發(fā)過來一個流汗小黃臉的表情，徐輕手指搭在鍵盤上秀眉微微擰了擰，雙方都正在輸入中，張巖說“這個做視頻呢，感覺還是很重要的”，徐輕說“啊，您說得實在太對了”，張巖說“你能明白就好，現(xiàn)在像你這樣通透的年輕人不多”，徐輕說“是，我一定按照您的意見改”。

    于是十分輕松愉快地以擁抱手握收尾結(jié)束了這段對話。

    石文靜前不久又被調(diào)到了第九層做幕后，七層留下來的只有珍妮任遜幾個，徐輕資歷不夠當(dāng)不了正級，但大大小小的事一般也都默認由她經(jīng)手。一年的開頭事情總是沒有年尾那么多的，分配好幾個實習(xí)生的工作內(nèi)容過后，她站起身來舒緩了一下脊椎，彎腰把手掌按在時不時冒出氧氣的觀賞魚缸旁邊，幾條胖嘟嘟的小魚從水草里面探出頭來了。

    “你好，小金魚?！彼锓瓷涞墓庥吵鏊龘u搖晃晃的一雙眼。

    “你好，人類?！苯痿~吐泡泡，但這句話是她自己假扮的。

    第二天徐輕來到廣電臺開早會，幾個其他單位新聞業(yè)的領(lǐng)導(dǎo)都在，有具體提出她視頻修改意見的，其中一個指出《土地》這個名字不行，太死板不夠活潑，徐輕坐在末位上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又聽幾個領(lǐng)導(dǎo)說自己“靈氣是有，很招年輕人喜歡”。

    但是想真正獨當(dāng)一面，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嗯，我知道了?！毙燧p點頭。

    “沒關(guān)系，我們arna還年輕?！庇葺o犢子似的看了她一眼，嗔怪地看向座位上一些指手畫腳的同輩，“我就覺得這個名字很好，但是也有改進的空間?！?/br>
    “得了啊小mei，我們已經(jīng)很給你這位小輩面子了?！鳖I(lǐng)導(dǎo)笑。

    “小姑娘確實挺有天賦的，又肯努力。”另一個從位子上站起來，拿起桌面的文件，走之前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和善道，“加油，爭取給我們申城整個魁首回來。”

    在場的人紛紛笑著祝福起來，徐輕站在位子上笑意從容而謙遜，白皙的手指將一個u盤握緊，這里有她在這兩年內(nèi)拍攝的所有物料，長達幾萬分鐘，一幀一幀讓她在化?？h熬了無數(shù)個夜。

    “有些領(lǐng)導(dǎo)說話直接，你不要往心里去?！彼腿顺鲩T，虞莓回過來拍了拍徐輕的肩頭，“內(nèi)容我看過，物料切實，空境也很美，拿獎是完全沒有問題的?！?/br>
    徐輕轉(zhuǎn)頭看向她：“我想拿第一。”

    “歷年桂冠都是京都摘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庇葺畡袼寫?，“無論做得怎樣有份榮譽肯定是你的，至少能確認一點，評委組不會讓申城蒙羞——文化從來都是，也都只是一個城市絕對實力的映射?！?/br>
    徐輕低垂下眼來，虞莓側(cè)頭去應(yīng)邊上幾個實習(xí)生的招呼，回來見她這樣又補充道：“你要是真想再完善內(nèi)容，我放你幾天假，你再去化?？h看看，那邊最近有個傳統(tǒng)的花朝節(jié)，還挺熱鬧的。”

    “我也不是缺少物料?！毙燧p莞爾向她道謝。

    “那也出去走走散散心吧，比賽還有一段時間呢?！庇葺旁谒缟系氖致湎聛?，“決定了向我請假就行，這邊工作暫時交給珍妮，我看那姑娘最近閑得慌。”

    她在側(cè)面提珍妮和任遜談戀愛的事情，雖然小薛總說過不允許辦公室戀情，但是二人工作都還算積極，而且人也踏踏實實，所以知情的人大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徐輕算他們比較直屬的前輩，對這件事也是處在不影響工作就放過一馬的狀態(tài)，估摸做什么被領(lǐng)導(dǎo)看見了，所以虞莓過來跟她提上一嘴。

    “我知道了。”沒有挑破，徐輕回道。

    “嗯，去工作吧。”

    徐輕拿著筆記本回辦公室，那頭吃早飯的兩個人還在你儂我儂，徐輕咳嗽幾聲清清嗓子，倆人立刻湊上來遞油條遞豆?jié){的：“怎么了姐？”

    “以后注意一點兒啊，單位里給人看到了不好。”徐輕無奈道，“還有早飯吃完了再進來?！?/br>
    “哦哦，知道了?！闭淠萃律?。

    二人各自回到工位上，徐輕伸手揉了揉肚子。

    這兩年胃病一直沒有好，在化?？h的時候因為水土不服還進過一次醫(yī)院，出來之后不知怎么好好吃飯也經(jīng)常疼了，醫(yī)生讓她不要熬夜，但她這個工作性質(zhì)怎么可能不熬夜，從喝咖啡續(xù)命轉(zhuǎn)成了喝中藥續(xù)命，抽屜里一包包的全是提前熬好熱熱可以喝的中藥，導(dǎo)致現(xiàn)在聞到苦味就腦袋疼。

    “姐你看這個當(dāng)事人說給的酬金太少了?！比芜d端著手機過來，伸出手撓了撓后脖頸。

    “正常價，”徐輕瞄了一眼，“讓他不愿意就找別家，等一天如果不來找你，直接去聯(lián)系他的對接媒體?！?/br>
    “向他找的那家媒體截胡嗎？”

    “這倒不是，買二手資料吧，這樣的新聞沒什么好多花錢的?！?/br>
    “哦哦?！比芜d點頭。

    “姐你看看這個調(diào)的字體，”珍妮把做好的部分短片發(fā)到她的郵箱里，探頭問道，“有沒有太大呀？”

    “你先做，做完了成品給我發(fā)過來我看?！?/br>
    “哦哦，好的。”珍妮回。

    辦公室西面多加了幾個工位，是實習(xí)生們坐的，他們手上還沒有活，只好規(guī)規(guī)整整地在電腦面前坐著等。徐輕把要校對的稿件打印出來走過去均分，順帶囑咐了句“好好兒干”。

    “嗯嗯?！毙』鹆银B們清澈且愚鈍的眼神，充滿了沒有被社會毒打過的熱血。

    其中一個表情有點夸張，好像她派過去的任務(wù)是什么圣旨似的，徐輕彎起眸子忍俊不禁：“你是哪個學(xué)校的？”

    “呃……申大的?！?/br>
    “挺好的，加油干，也不是你校對錯了就直接把你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