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錢的日子 第85節(jié)
父子兩個面對著面,眼望著眼。 “阿爹……你聽見了嗎?” 宮黎的聲音里破天荒地竟帶上了一些鼻音。 宮六眼里沁出老淚,對兒子點頭道:“阿爹聽見了,也看到了!” “我就說的,阿爹,我就說的……總有一日,會有人見得到玻璃器的好。” “阿爹,你看看我,我終于做出了一件,與你的水晶堪能媲美的玻璃器……” 他說到后來,突然低下頭,往龍津橋畔欄桿下一蹲,雙手捂住臉孔再不做聲。良久,才有一聲低低的啜泣聲傳出來。 明遠在一旁呆?。骸f好的沒心沒肺樂子人呢? 而宮六帶著滿臉的尷尬,站在自己兒子面前,用力搓著雙手,不敢看兒子,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看起來,這對父子之間的心結,就是由這“水晶”與“玻璃”而起的。 * 一炷香的工夫,明遠和宮家父子兩個已經(jīng)坐在了街邊的茶攤里。明遠請客,讓大家都喝上了冰涼的飲子。 “明郎君,請恕小兒失態(tài)?!?/br> 一待三人坐定,宮六便向明遠道歉。 宮黎還紅著眼,這時倒露出點靦腆來,不好意思地沖明遠笑。 宮六便將其他們父子之間過去那一段矛盾與沖突原原本本地講與明遠: 原來,這宮家世世代代是打磨水晶的手藝人,但世人喜玉器、喜金銀,至不濟還有瓷器,水晶卻始終是“非主流”。 于是宮黎不愿再拘泥于磨制水晶的工藝,而是自己去搗鼓做玻璃的手法,想要以“玻璃”來代替水晶。 他絕對能算是有恒心,有毅力,遍訪與宮家有聯(lián)系的年長匠人,又托人查閱典籍,竟真的讓他搗鼓出了模擬先代制作各色玻璃飾品的方法,做出來的“仿古”飾品已經(jīng)能夠以假亂真。 但是父子之間存在心結,宮黎鉚足了勁頭,一定要讓“玻璃”勝過水晶,因此試驗了無數(shù)種方法,一定要制出完全純凈、通透的“水晶玻璃”,以證明兒子不比老子差。 為此,他甚至不惜仿制古時的“銅鑲玉”、“蜻蜓眼”等古物,騙取錢財,以換取制作玻璃的材料——篩土、石灰、純堿、草木灰、硝石、鉛丹……明遠說的那些,一樣不少,宮黎全用上了。 至此,在明遠與宮六的雙重“教育”下,宮黎終于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乖乖地從懷中掏出早間從假道人那里騙來的兩枚大銀錠,放在茶攤的桌面上,表示愿意退還。 明遠頓時與宮六面面相覷:這“贓款”,總不能再還給騙子去吧。 第79章 百萬貫 宮六見兒子漸漸有了“收心”的趨勢, 誠懇地對宮黎說:“小乙,阿爹剛從官府那里得了一樁大買賣, 阿爹可以養(yǎng)活你了, 也供得起養(yǎng)活你玩那些‘玻璃’了?!?/br> “小乙,回到阿爹的作坊來吧!” 宮六懇求自己的兒子。 “阿爹,你不明白……” 宮黎這回收回了日常的憊懶和嬉皮笑臉,相當嚴肅地回答。 他看了一眼悠閑地捧著一杯甘甜的香飲子慢慢啜飲的明遠, 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黎哥是與宮六丈爭論過, 玻璃和水晶誰更好對吧?” 明遠低頭望著手中杯子里的飲子, 閑閑地冒出一句。 宮六與兒子同時一怔,對視一眼, 一起低下了頭。 明遠便知他猜得沒錯。 眼前這兩個巧手匠人, 都是心高氣傲的脾氣。一個認為繼承祖業(yè), 好好打磨水晶才是正道;另一個覺得水晶作坊太過依賴天然礦物,哪及玻璃千變?nèi)f化, 花樣繁多。 于是父子兩個就較上了勁兒。 宮六一氣之下, 不再供養(yǎng)兒子的各種“試驗”;而宮黎竟然淪落到需要靠著坑騙蒙拐才能掙來制玻璃的材料錢。 什么叫“雙輸”? 這就叫“雙輸”! 明遠暗暗腹誹。 此刻宮六一五一十地將他在軍器監(jiān)中與曾孝寬和種建中談妥的結果告知明遠與宮黎。 果然, 曾孝寬最終采用了明遠的建議, 沒有將宮六的作坊整個兒納入軍器監(jiān),而是暗地里給宮六一筆賞賜, 并且會為宮六日后打磨鏡片提供最好的天然水晶材料。 宮六事實上已經(jīng)不需要再去大相國寺擺攤維持生計, 但是曾孝寬還是要求他每到“萬姓開放”的時候去那里點個卯, 順便將手頭那些水晶器皿慢慢出清,以后就可以專心做水晶鏡片的買賣。 宮黎聽父親歡欣鼓舞地說完, 卻不像宮六那么激動。他只是扯了扯嘴角, 隨隨便便地祝賀:“阿爹, 恭喜你得了偌大的一筆買賣?!?/br> 明遠:聽起來有些言不由衷嘛! “但我想, 水晶與玻璃,其實無法相比?!?/br> 宮黎似乎還在嘴硬。 “水晶出于天然,雖然這次官府說是會撥給材料,但是天下的水晶礦就這么些,不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br> “而制玻璃的材質隨處可見,以火煉化便可成型,形態(tài)更可以千變?nèi)f化。兒子以為,日后玻璃才會大行其道?!?/br> “新得的這筆買賣,固然可以讓咱家的作坊再撐一時,但難道以后還能子子孫孫,世世代代地做下去嗎?” 明遠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若論遠見,這宮黎,是匠人之中極少見的。 而且他也不缺鉆研和工匠精神,可見他能制出那一枚透明無色的水晶玻璃球絕非偶然。 但是宮六與宮黎父子兩個對視一眼,突然同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唉——” “水晶也好,玻璃也好,注定比不過玉器與瓷器的?!?/br> 明遠聞言愕然,但細想想,確實如此啊——玻璃作為一件用途廣泛的材料,在很長一段的歷史里始終沒能發(fā)展起來。 這大概是因為歷朝歷代都只將玻璃作為裝飾品,或者是觀賞性較強的盛器,從未涉及其它用途,更不用提工業(yè)化生產(chǎn)。 因此,一直到近代,玻璃的生產(chǎn)在華夏都沒能形成規(guī)模,至多是留下幾件供達官顯貴們閑時賞玩的透明玩器而已。 聊到此刻,這一對父子算是真正把心里話都說明白,心意相通了。 宮六無比痛心地對兒子說:“小乙,你的這般心思,何不早些說與阿爹知道?” “阿爹從來沒有想過要貶低你想做的事,只是怕你將來吃苦,養(yǎng)不活自己……” 宮黎垂下腦袋,對父親說:“阿爹說兒子……說得也沒錯,兒子現(xiàn)在確實是養(yǎng)不活自己,盡靠坑騙欺瞞來過日子,兒子當然知道不對,因此每賣出去一件玻璃器就都覺得心里不安……” 說著說著,宮黎鼻音又濃重了。 而宮六開始擼鼻涕。 明遠眼看著父子倆眼看就要抱頭痛哭了,心里真著急:停,快停!你倆明明一個是性情爽朗水晶匠,另一個是合不攏嘴樂子人,怎么到了我眼前,就開始上演這多年父子反目突然解開心結的苦情戲了? 他連忙喊:“停!” 宮氏父子同時一怔,轉頭向明遠看過來。 “宮六丈,您剛剛得了水晶鏡片的大買賣,可保未來十年生計不愁?!?/br> “宮黎哥,你制出了堪比水晶的玻璃球,雇主上門追著你想要聘用你?!?/br> “這正是可喜可賀的時候,你們兩位哭個什么勁兒呀!” 宮家父子一聽,也對。 宮黎:不對! “明郎君說笑了,我若是不去學那些講古的說書匠,大講前朝皇帝的軼事,就誰也不會看我的玻璃一眼……” 他話還未說完,就已經(jīng)看著明遠微笑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我想請黎哥來我的玻璃作坊。” * 明遠邀請宮黎的時候,他名下還根本沒有什么“玻璃作坊”。 但這并不妨礙他先把人忽悠到自己麾下。 當天下午,明遠帶著向華,冒著酷暑與宮黎一起去汴京城外,看他的“玻璃窯”。 兩人一路上聊起各種玻璃料。果然,宮黎是往他的玻璃中加入一種黑色發(fā)散狀的天然礦石,窯爐中燒出的玻璃便從微微發(fā)綠變成純凈無色。 然而若是這種礦石加得多了,燒出的玻璃又會變成紫色。 明遠便猜那種礦石是軟錳礦。往含鐵的玻璃料里加入軟錳礦,就會校正玻璃的偏色。但如果“矯枉過正”,就又會讓玻璃繼續(xù)偏色,偏到紫色那邊去。 但無論如何,宮黎既然肯動手試驗,就已經(jīng)比不少墨守成規(guī)的匠人要強了。 不多時,一行人已經(jīng)到了地方。 宮六早年間在汴京城西門外買過一間小院子,后來給了宮黎。宮黎便在這院子里自己搭建了一座“玻璃窯”。 宮明二人一到,宮黎便不顧暑熱,親手配了一份玻璃料,然后點燃了窯爐,送玻璃料進去燒。 他上身只穿著一件“兩襠”,下著粗麻布的長褲,雙手用一對鐵鉗控制著石臼,不時將盛在石臼里的玻璃料拖出來看看。 而明遠在宮黎的小院里左看看,右看看,發(fā)現(xiàn)一枚長長的銅杖,看起來像是宮黎用來攪動熔化的玻璃料用的。他伸手一抄,將銅杖持于手中,發(fā)現(xiàn)果然是中空的。 實心的銅杖很費銅,因此這個時代的銅匠經(jīng)常打制一片薄薄的銅片,然后卷起來,將兩頭切整齊,便是一枚銅杖。明遠在刻印坊制作銅活字的銅匠那里見過這種做法。在宮黎這兒一看,果然是一樣。 “好了!” 這時,宮黎頭上騰騰地冒著熱氣,將石臼從窯爐中拖出來,用鐵鉗鉗著石臼,將里面紅亮粘稠的液體倒出來一團,落在一片鋪開的銅板上。 眼看這一大團粘稠的玻璃液軟趴趴地散開,成為“一坨”,宮黎趕忙托著那塊銅板的邊緣,開始左右晃動。 這種做法令明遠想起小時候看家里的廚子做藕粉圓子,一只竹制的笸籮里,一只只渾圓的圓子就漸漸成了形狀。 沒想到那枚滾圓滾圓的玻璃球,也是這么做出來的。 宮黎只要持續(xù)晃動那枚鐵板,讓板上的玻璃料始終保持球型,等到它慢慢冷卻下來,就是一枚渾圓透明的玻璃球。 明遠表示:感謝宮小乙為他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