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廚原本對這話不屑一顧：這一桌點的菜肴，不都吃了個七七八八不剩什么？這小郎君雖然嘴硬，筷子和舌頭不也很誠實？

    但他一想剛剛明遠所說的“不是什么菜肴都值得我品嘗的”。

    而明遠這一桌沒點什么？

    ——正是他那道引以為傲，享譽整個京城的“黃雀酢”??！

    黃廚險些把自己氣壞，“仙人”人設(shè)差點兒當(dāng)場崩塌。

    “再過幾日……”

    等再過幾日這長慶樓的事塵埃落定，他黃廚要讓這個長相俊俏的小郎君就算是花上天價，也吃不到長慶樓的菜肴。

    他卻沒想到，當(dāng)明遠走出這間外表也已漸漸透出衰敗的酒樓時，滿面笑容地夸了史尚一句：“不錯，眼光不錯！”

    史尚心中一喜：“就是它了嗎？”

    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jīng)非常熟悉明遠的脾氣，能聽出弦外之音。

    明遠確實對這長慶樓“動了心”，看情形，還不僅僅是因為這家正店涉及“兄弟奪產(chǎn)”、“主廚擅勾結(jié)外人”，還是因為這家正店過于“高冷”，全然不顧周圍那些需要依附酒樓為生的人們……這激發(fā)了明遠的俠義心腸，起了“打抱不平”的心思。

    豈料明遠卻說：“還不行，要先見一見現(xiàn)在的東家才行?！?/br>
    現(xiàn)東家葉鵬生是被欺負到頭上的，明遠想要先問一問葉鵬生的意見。他也不一定要參加撲買，他完全可以考慮入股葉鵬生的生意，如果對方能信得過的話。

    史尚恍然大悟，馬上說：“這就安排，這就安排！”

    他們兩人帶著吃飽飽的向華，慢慢向蔡河畔龍津橋那里過去。

    史尚見向華落在后面，趕緊靠近明遠，在他耳邊悄悄地說：“明郎君，你若是喜歡相貌俊俏的好兒郎，我盡可以帶你去那專門的地方尋樂子?！?/br>
    明遠：！

    他既嚴厲又疑惑地望著史尚。

    史尚卻笑嘻嘻地補充：“今日觀小郎君是一位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但是，我又一想，萬一呢？萬一我家郎君喜歡的是……”

    原來明遠今天面對那位歌妓，自始至終是客客氣氣的。雖然請對方坐在自己身邊唱曲，其實他內(nèi)心毫無波瀾。

    甚至還有點緊張，因此他盡力往旁邊又挪了一點，以避開與女郎的身體接觸。

    這一點竟被史尚看出來了。

    于是史尚有了不該有的聯(lián)想。

    不知怎么地，明遠忽然想起了那日種建中誤會自己喜歡蔡京，然后勸他“喜歡誰都不能喜歡蔡京”的話，臉上忽而有些發(fā)燒。

    怎么，他的取向問題現(xiàn)在是什么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嗎？

    “哪有！”

    明遠義正辭嚴地教訓(xùn)史尚。

    “我今日是尊重那位唱曲的小娘子。獨自一人在外謀生，她的努力值得這一份尊敬?！?/br>
    史尚立即做肅然起敬狀，然后轉(zhuǎn)臉不再看這位已經(jīng)微紅了臉的雇主。

    “我不是，我不是……”

    我不是個斷袖！

    然而明遠“不是”了半天，否認的話就是沒能說出口。

    倒是那女郎在長慶樓中奏的那一曲《蘇幕遮》，此刻又在耳邊響起：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2?！?/br>
    第88章 百萬貫

    “什么都不必多說了。”

    明遠冷著一張臉告訴史尚。

    “去安排參加撲買吧?！?/br>
    見過葉鵬生, 明遠一秒都沒耽擱，馬上就做了決定。

    他甚至有點兒心疼自己付出的時間——

    難怪葉家三房想要謀奪長房的產(chǎn)業(yè)。

    明遠不見面不知道，那葉鵬生是個十足十的酸儒。

    史尚請人牽線搭橋, 安排明遠與他見面。葉鵬生只以為明遠是個商人，竟然讓明遠與他家的管事見面詳談。

    于是明遠毫不客氣地抬出了張載弟子的身份。

    要知道，由于《橫渠學(xué)刊》在汴京城中一再刊印，張載的“關(guān)學(xué)”一派已是京中小有名氣的經(jīng)學(xué)門派。隨著“橫渠四句”的廣為人知，張載如今早已是人人敬仰的大儒。

    葉鵬生卻嫌棄張載中進士時年紀一大把，現(xiàn)在身上又沒有官職。盡管他自己也年逾三十, 也還是白身，進士身份連影子都沒見著。

    有些人, 就是對別人的要求會高一些。

    但聽說明遠是張載弟子之后, 葉鵬生好歹“撥冗”見了明遠一面。

    見面之后, 明遠卻發(fā)現(xiàn), 葉鵬生對經(jīng)營祖上傳下來的長慶樓根本沒有興趣, 也完全沒有能力管理。

    他只會嘆氣：“連黃仙都沒辦法，這酒樓氣數(shù)已盡，愛誰要誰要吧?！?/br>
    明遠提議他自己收回長慶樓的管理權(quán)，或是親身去長慶樓看一看，他也不感興趣。如今他只想等著官府撲買，將祖?zhèn)鞯拈L慶樓賣個好價錢。

    于是明遠開誠布公地把葉家三房葉俊生勾連黃廚, 故意打壓長慶樓生意, 讓長慶樓經(jīng)營不善、主顧不敢上門的事實告訴了對方。豈料葉鵬生卻怎么也不肯相信, 還指責(zé)明遠挑撥他們堂兄弟之間的感情。

    明遠當(dāng)時就滿臉問號：我挑撥？我認得你們家嗎？

    他估計葉鵬生這是愛惜名聲, 覺得家丑不可外揚。畢竟長慶樓轉(zhuǎn)手要經(jīng)過撲買, 葉鵬生反正能將酒樓賣個好價錢, 又怎會在乎這酒樓最后到底賣了給誰？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 明遠可能還會心存猶豫——

    長慶樓涉及的糾紛太多了，又是家族爭產(chǎn)，又是勾結(jié)主廚的，牽扯到好幾方，將來重整旗鼓也不容易。

    但是千不該萬不該，這葉鵬生不該看不起種建中的。

    明遠與葉鵬生約在興國坊附近的一家茶舍里碰面，正好遇上種建中與賀鑄等同僚從軍器監(jiān)中出來一起吃個便飯。

    種建中與賀鑄身穿綠袍和青袍，過來與明遠打招呼。葉鵬生便激動萬分，爭著要與兩人認識。待后來知道種建中不是進士出身，原本又是武職轉(zhuǎn)的文官，而賀鑄是個“外戚”……那葉鵬生的態(tài)度就rou眼可見地冷淡下去。

    這種事種建中在汴京城中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不少，只是淡笑著告辭并不在意。賀鑄則仰著一張丑臉，瞪了一眼葉鵬生，將這酸儒嚇了一大跳，轉(zhuǎn)身便走了。

    然而明遠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這么光明正大地“學(xué)歷歧視”“職業(yè)歧視”的。

    明遠就是這個臭脾氣，他平時看上去又慷慨又溫文，但凡有人冒犯了他和他的朋友們，明遠就既不慷慨，也不溫文。

    這場會面，當(dāng)然不歡而散。

    “這長慶樓我志在必得?！?/br>
    見過葉鵬生，明遠便下了決心。

    這是“天予弗取”，如果平白錯過這么好的花錢機會，明遠自己都會尊稱自己一聲“圣父”。

    史尚當(dāng)即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是”。

    但這位大管家也沒忘了提點明遠：“明郎君，您事先想想好，接手長慶樓之后，咱們的人要能經(jīng)營才行。”

    明遠一撇嘴角。

    “要是不能讓長慶樓躋身‘七十二家正店’的翹楚，我就不姓明?！?/br>
    史尚一聽，頓時歡欣鼓舞。

    可憐他哪里曉得，明遠本來就不姓明。

    “還有一件事，你幫我思忖思忖。”

    明遠向史尚提出問題。

    “撲買這件事，我該怎么出價?！?/br>
    如果出價低了，怕爭不過葉家三房的葉俊生；如果出價高了，又怕便宜了葉家長房的葉鵬生。

    “依我看，您的財力遠勝葉家三房。如果為求穩(wěn)妥，您就盡量往高里出價。”

    “至于葉家長房那里，怎么也不會便宜他的?！?/br>
    “為什么？”

    明遠看史尚說得自信滿滿，很好奇地追問。

    史尚附耳過來，將撲買的詳細規(guī)則向明遠解說一番。

    明遠原本不想表現(xiàn)得如此不厚道，可還是笑了。

    “既然怎么也便宜不了那葉鵬生，那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自然是加大籌碼，朝高里喊價就是。

    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之一，如此位置，又是如此規(guī)模，算上地皮樓宇，再算上自釀酒的經(jīng)營權(quán)，這樁交易的成交價得是十萬貫起步。

    ——1127再也不用擔(dān)心我花不出去錢鈔啦！

    當(dāng)然明遠名義上得做出一些籌款的動作，他分別寫信給遠在蘇杭的“工具爹”和在京兆府的蜂窩煤廠。

    不久，“工具爹”有來信，隨信附上一堆茶引，由明遠去金銀鈔引鋪子兌換成為現(xiàn)錢。

    京兆府的蜂窩煤廠則上交了一部分利潤，留下的資金足夠他們購買秋冬時候的石炭原料的。

    除了這兩項外地的“財源”，明遠在汴京的產(chǎn)業(yè)：朱家橋瓦子和刻印坊也多少有點貢獻。

    如此一來，明遠看起來便像是一個有足夠財力支持的少年豪客，能夠與汴京城中的豪商們一較高下，“撲買”下一座知名“正店”。

    正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開封府推官任上的蘇軾帶來了新的消息。

    “七十二家正店，已經(jīng)多年沒有轉(zhuǎn)手了。開封府打算借這次機會，重新給自營釀酒權(quán)定價，用作以后撲買釀酒權(quán)的標桿。所以這次開封府定下章程，長慶樓‘撲買’公開進行?！?/br>
    明遠原本已經(jīng)從史尚那里聽說了的“撲買”的詳細流程。

    以往“撲買”，都是非公開舉行。開封府會事先發(fā)布公告，說明“撲買”標的，底價幾何。

    有意競買者需事先將競買的價位寫明，用桑皮紙信封封上，連同成交保證金一起交到開封府。一天后，由開封府負責(zé)拆封，當(dāng)日或者次日宣布結(jié)果。

    在所有提交的競買申請中，出價最高者競買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