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之，今天打算請我吃什么？”

    每次到明遠家都有既別致又風雅的吃食酒水，蘇軾性情豪放，與明遠從來都不客氣。

    明遠便真的轉(zhuǎn)身去廚房，不多時便捧出一盆米飯, 和一碟事先腌漬好的藠頭。

    “三白飯?！?/br>
    明遠說到做到。

    蘇軾見狀一愣, 旋即大笑。

    這時其實也還未到飯點。明遠便只奉茶請?zhí)K軾品嘗。

    兩人坐下一起品茶, 蘇軾早先在開封府里已經(jīng)聽說了豐樂樓那一場“公開撲買”的大致過程, 只是其中細節(jié)還不太清楚，當下一一問起。

    聽明遠說完，蘇軾才長嘆一聲，道：“這葉家兩房，都自以為聰明，其實卻是作繭自縛?！?/br>
    “不過，遠之……你這次撲買下長慶樓，可是花了大價錢哦！”

    明遠答：“還好。”

    他“只”比其余商戶的心理價位多花了3萬貫。

    蘇軾再次被明遠的“豪橫”也驚到，飲了一口茶湯壓壓驚，隨后皺著眉頭道：“遠之，但你可知，你這次‘撲買’，可是一下子把整個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的酒水自營權(quán)價格抬高了不少?！?/br>
    “以后落在七十二家正店頭上的酒水稅費，恐怕會高上不少?！?/br>
    明遠放下手中的建盞小茶盅，肅然道：“這是好事?！?/br>
    蘇軾雙眼發(fā)直：“好事？”

    明遠：“對，好事。釀酒的商戶確實應(yīng)當多繳一些稅款了，畢竟是要耗費不少糧食的生意?！?/br>
    “子瞻公，您想想，上一次核定酒稅是什么時候？從那時至今，糧食的價格漲了多少？而釀酒的稅率有沒有變動？”

    蘇軾恍然大悟：這些年里，糧價總是慢慢上漲?？此撇黄鹧?，日積月累，其實也漲得挺多。

    但是七十二家正店釀酒的稅額一直沒變過。所以京中酒樓的利潤越來越高，正店開得也越來越豪華。

    “商人逐利，但官府應(yīng)當縱覽全局。對于消耗大量糧秣的釀酒行業(yè)，不妨課以更為合理的稅金，以避免大量糧食用于釀酒，百姓卻無糧可食?！?/br>
    在生產(chǎn)力還不夠發(fā)達的年代，在全國耕地還無法種出供應(yīng)所有人口糧的時候，“酒”是真正的奢侈品。最好還是能由官府用稅收杠桿手段進行調(diào)控會比較好。

    蘇軾一旦想通，便大贊明遠的“覺悟”。

    “若是開封府的商家都像明遠這般通情達理，那我這推官平日里豈不是要少掉一半的公務(wù)？”

    兩人正在聊著，種建中突然來了。

    他進明遠的院子，根本不用通傳。因此直到匆匆進院，才見到蘇軾也在。

    種建中一怔，向蘇軾行禮問好之后，轉(zhuǎn)頭望著明遠：“遠之今天去了哪里？我遍尋不見?！?/br>
    看起來這位師兄已經(jīng)去過朱家橋瓦子和大相國寺這等地方去找明遠了。

    明遠：“全汴京城都知道我去豐樂樓撲買了，只有種師兄你不知嗎？”

    種建中：……

    他依稀想起明遠跟自己提過這件事的，但他近來忙于公務(wù)，早就將這件事拋在腦后。他也不明白這“撲買”究竟是什么，又聽說舉辦地點在豐樂樓，因此只以為是一件與“關(guān)撲”差不多的游樂項目。

    “可……可還順利？”

    種建中隨口問。

    明遠已經(jīng)看出種建中來找自己，絕對不是來慶賀自己成功買下長慶樓的。

    他也看得出種建中滿懷心事，但在蘇軾面前，卻又是一副有話不太想說的樣子。

    “還好吧！”

    明遠一張臉沉下，不咸不淡地回答。

    種建中有些不知該怎么接話，站在明遠院中的花架下，伸手撓了撓后頸，又抬頭看了看天色，突然向明遠一拱手，道：“如此便好，小遠你玩得開心就好?！?/br>
    話說完，種建中一轉(zhuǎn)身，又匆匆走了。

    明遠覺得手中的建盞在微微發(fā)抖，里面的茶水差點潑出來。

    蘇軾在一旁看著，口氣老成地相勸：“小老弟，彝叔他那里一向忙碌。最近幾天尤是如此。你想想，我們不僅沒怎么見到彝叔，連賀方回都沒見到?！?/br>
    明遠一想也是。

    剛才種建中來，顯然心神不屬，大概是遇上了什么難題，但又覺得不適合當著蘇軾的面對明遠傾吐，或者覺得即使對明遠傾吐了也幫不上什么忙。

    近來種建中在軍器監(jiān)一門心思帶著工匠改良各種軍械鎧甲，想要提升西軍的戰(zhàn)力，而明遠自己去參加撲買這種事，本來也沒想著要打擾他的。

    但明遠還是有點氣鼓鼓的，說：“但最氣人就是師兄這副模樣，看得人著急，又什么都不肯說?！?/br>
    怎么就知道他幫不上忙的呢？

    他有錢，還有……道具。

    蘇軾拈著頦下新修過的胡子勸道：“遠之，也就你們師兄弟感情好，肯為彼此著想，你才會替他著急……”

    話猶未完，明遠那里已經(jīng)又改口了。他冷笑著補充：“我可不會為他著急。”

    蘇軾捧著肚子差點笑出來：“不著急就好。等過一陣你將長慶樓完全收入手中，彝叔那邊也忙完了這一陣。你就去找他?！?/br>
    “我來告訴你，汴京城中有一個一個賞月的好去處。你就撿一個月色好的晚上，然后深夜去彝叔家敲門，見到他出來應(yīng)門，你就對他說：啊呀，彝叔亦未寢1啊！……”

    蘇軾說得惟妙惟肖，仿佛真的深夜去敲了種建中的門。

    明遠伸手扶住太陽xue，心想：確實，蘇公，這事您確實干得出來。

    “……然后你們兩位就可以去我說的那個地方好好賞月，到時天色空明，月色如水。良友并肩而行，又有何事不可交心？”

    明遠：……

    “不過，遠之，你眼下也有一樁麻煩事?！?/br>
    蘇軾傳授過了“經(jīng)驗”，話鋒便一轉(zhuǎn)，提點明遠。

    “某觀那長慶樓，不是那么容易收入囊中的?！?/br>
    一聽蘇軾談起“生意經(jīng)”，明遠馬上也來了興致，專心致志地傾聽。

    “長慶樓之衰落，根源在于其東主用人不當，放任自流。但日后你成了長慶樓的東主，人卻還是那一套人。遠之要慎重處置，畢竟是酒樓，做的是入口食物的營生，一旦出了亂子，便很難挽回，遠之要慎之又慎啊！”

    蘇軾說得委婉，他的意思卻一聽便知。

    明遠皺起眉，想了片刻，問：“子瞻公去過長慶樓嗎？”

    他索性做起了顧客滿意度調(diào)查。

    “去過！”蘇軾誠實地回應(yīng)，“長慶樓最有名的便是那道‘黃雀酢’，不過某可不喜歡那道菜?！?/br>
    明遠：我也不喜歡。

    “但是聽說蔡元長很喜歡。這黃雀酢，畢竟是長慶樓的招牌。世人，還是有好些是獵奇的?！?/br>
    明遠至此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蘇軾的意思。

    此前長慶樓的主廚是黃仙，黃仙依靠一道“黃雀酢”在汴京城中吸引了大量食客。

    明遠如果要處置黃仙，就不能不考慮失去這個“招牌”對長慶樓的影響。

    “多謝蘇公，明遠明白了?！?/br>
    明遠向蘇軾鄭重道謝。

    他另有事要找蘇軾幫忙：朱家橋瓦子那里，新式雜劇《白娘子傳奇》排演了“續(xù)集”，在上次排演的基礎(chǔ)上又增加了“小青”和“許宣之子”等人物，內(nèi)容更豐富了。演員的唱詞也請人寫了出來，想要請?zhí)K軾看看提提意見，幫忙潤色一二。

    為此，明遠在“三白飯”之外，又給著名老饕蘇軾準備了一桌精致席面，先哄飽了蘇先生的胃再說。

    第二天，明遠與史尚一起去接手長慶樓。

    史尚早已安排了富有經(jīng)驗的賬房來交接賬目。交接的時候葉鵬生與明遠一同在旁看著。

    葉鵬生自始至終表現(xiàn)得失魂落魄，賬目交接完，確認沒有錯漏之后，他連和明遠打招呼的禮數(shù)都免了，直接匆匆離去。

    明遠與名義上的“東家”史尚一起，來到長慶樓的大廳中，面對滿臉惶惶的“茶飯量酒博士”們，和趾高氣昂的廚子們，宣布了入住長慶樓之后的第一個決定。

    ——從此以后，不再聘用黃仙。

    黃仙對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畢竟兩人此前見過一面，見面的過程也并不和諧。

    于是黃仙“仙氣飄飄”地立在長慶樓二樓的樓板上，吩咐他的隨侍小童去將他專用的廚刀和案板都去取來。

    “再會了，新——東家！”

    黃仙故意將這個“新”字拖得老長，大約是諷刺明遠，鳩占鵲巢。

    “以前我也不過是看在葉東家的臉面上，勉為其難地到這里做一做。”

    “不過呢……有一句話我想提醒貴東一句?！?/br>
    黃仙轉(zhuǎn)頭望著史尚的眼睛，對史尚說。

    “沒有我黃仙，這長慶樓的生意，怕是再也起不來?！?/br>
    史尚面無表情，對那黃仙說：“這個不必您多說?！?/br>
    長慶樓易主之后，生意受到影響是必然的。

    其他名廚估計會觀望，不太敢輕易應(yīng)聘。

    而黃仙在汴京城中人面較廣，他若從中作梗，旁人看著他的面子上，沒準真的會拒絕長慶樓的主廚之位。

    “那以后貴東就仰仗這些人吧！”

    黃廚努努嘴，指向一旁站著的那些“茶飯量酒博士”們。這些人原本能向黃廚學點兒手藝的，但黃廚在長慶樓一年多，只教給他們非常簡單的程序：和面、洗菜，甚至是切蔥……因此這些人技能受限，不能獨立地做出一道菜肴。

    “或許您神通廣大，能再找一位能做‘黃雀酢’的名廚來呢？”

    黃廚微笑著“祝福”明遠和史尚。

    聽這話，黃仙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市面上串聯(lián)過，勸說所有和他一樣名氣地位的“名廚”都不要接受長慶樓的邀約。

    等到長慶樓開不下去，明遠實在沒辦法了，自然會重新找到黃仙。

    到時候這座酒樓不就還是任他捏扁揉圓？

    說著，黃廚慢慢向著明遠所坐的位置頷首，接著拂袖而去，那背影當真是仙氣飄飄，擺足了名廚風范。

    他的那些幫廚紛紛回頭，看了明遠一眼，轉(zhuǎn)身全跟著黃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