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驚歸吃驚，明顧問對于火器研發(fā)的重視，也令吳堅等一干匠人十分振奮，于是，這新一天“試驗——記錄——調(diào)整——試驗”的工作立即展開……

    *

    近來明遠總是這樣，當他發(fā)覺自己的心神被一些“無意義”的情緒侵占的時候，便不再多想，直接去做他該做的事，去軍器監(jiān)，流連在“海事茶館”里打聽遠洋船只的消息，與“食貨社”的同學(xué)們一起鉆研經(jīng)濟學(xué)的理論，或者干脆去杭州市面上，掏出兩串錢，不管三七二十一，見到小攤販就給錢——

    明遠表示：解壓，特別解壓！

    但是最解壓的事還要數(shù)接到明巡從汴京寄來的信件。

    明巡每季度會給明遠寄一份長慶樓經(jīng)營的財務(wù)報表，并且在信上簡述長慶樓的營業(yè)情況。

    這次明巡的信字里行間都透著驕傲，主要是圍繞長慶樓本季推出的新品“鳳頭酒”的。

    明遠頓時懵了：鳳頭酒？

    他往下看，才曉得自己上次從鄧宏才手中收購的那一船“甘蔗酒露”已經(jīng)運抵汴京。

    這次他們長慶樓動作確實晚了一點，全汴京城已經(jīng)將南方出產(chǎn)的“甘蔗酒露”沸沸揚揚地炒作了一番。

    長慶樓先是被汴京的其它正店嘲笑為“假清高”，后來長慶樓也進貨酒露，立即又被嘲笑為“真跟風(fēng)”。

    誰能想到，長慶樓是推出了一種基于“甘蔗酒露”，但是又完全不同于“甘蔗酒露”的新品，叫做“鳳頭酒”。

    這種酒的特別，在于它的千變?nèi)f化。

    它能夠與各種時令水果與香草搭配，瞬間便能夠變身為前所未見的新鮮飲品，花樣之多，連汴京城里最流行的那些飲子鋪都要甘拜下風(fēng)。

    它又被盛在晶瑩剔透的玻璃杯中，酒客們能看見酒漿與果漿、清水等一道，在杯中慢慢地融合——汴京城中的雅人sao客將其視為一種獨特的視覺享受。

    而且“鳳頭酒”沒有“甘蔗酒露”原漿那樣性烈，容易上頭，

    至于玻璃杯上所專門用于裝點的鮮花、精美絕倫的雕花水果、各種別出心裁的裝飾，明巡在信上都沒有特別提。

    這位明家的十一哥只提了一句，如今汴京城里提到名酒，就只流行一句話：“鳳頭鳳頭，絕無僅有，盡在長慶樓?！?/br>
    明遠頓時扶額——他當時只是啟發(fā)了一下長慶樓的員工們調(diào)制“雞尾酒”呀，怎么現(xiàn)在竟是這樣的局面了？

    明巡的信上還提了一句，如今“鳳頭酒”中有一種配方已經(jīng)被基本固定下來，就是在甘蔗酒露中調(diào)入糖與水，將勃荷葉片搗碎調(diào)味，最后將勃荷葉片裝飾在酒漿表面。

    如今汴京人給這種“鳳頭酒”的固定配方起名叫做“莫回頭”，寓意盡情豪飲，莫要回頭。

    按照明巡說的，好些熟客一踏上長慶樓的樓板便道：“來一杯‘莫回頭’2！”

    明遠：？？？

    ——這竟是不同時空聯(lián)動了嗎？

    不過，將明巡的信翻到末尾的那一瞬間，他險些一躍而起。

    明巡在信的末尾，提了一嘴，此前熙河路迎來了一場大勝，報告勝利喜訊的急腳遞高喊著“萬勝”疾奔入城。

    明巡在長慶樓上似乎也聽見有人談?wù)摲N官人，種建中在熙河路應(yīng)當是立功了。

    明遠看到這一段，激動萬分地回去找十一哥寄來這封信的封皮，去看上面的時間戳。

    這封信從明巡寄出，一直到明遠手里，只用了三天。

    他的郵政系統(tǒng)時效性是越來越強了。

    明巡的信到了之后約十天，種建中的書信終于到了。

    種建中書信上所記述的熙河路戰(zhàn)況，可要比明巡輕描淡寫地提上一句“大勝”要驚心動魄得多。

    種建中提到他與王韶之子王厚一道離開渭源堡向西面勘察，正面與一隊黨項人的騎兵“鐵鷂子”正面相遇。

    對方人數(shù)明顯占優(yōu)，但是種建中與王厚都保持了極度的冷靜，不僅與對方對峙了足夠長的時間，還趁其不備，向鐵鷂子發(fā)起攻擊。

    種建中在信上大贊向華，說這少年表現(xiàn)勇敢，而且粗中有細，在鐵鷂子靠近時冷不丁地就投出一枚“煙火彈”，那枚煙火彈在鐵鷂子的馬隊中炸開，將黨項人的馬匹一時驚散。

    這樣一來，黨項人的鐵騎從沖鋒陣型變成了潰逃陣型。

    種建中和王厚那個區(qū)區(qū)十余人的小隊，不僅沒受到任何損傷，甚至還抓到了一個俘虜活口。

    經(jīng)過詢問俘虜口供，宋軍問出了盤桓在洮州一帶的吐蕃藩部背后本有黨項人支持。種建中也問出了黨項與藩部的兵力分布與布置。

    掌握這些重要信息之后，王韶果斷下令，宋軍立即出擊，越過渭源堡西面的大來谷，一舉殲滅了依附青唐藩部的羌人蒙羅角部，斬首千余人。按照種建中的推測，這其中應(yīng)當有相當一部分不是羌人或者吐蕃人，而是背后支持他們的黨項人。

    明遠看到“斬首千余”的時候，心頭忍不住顫了一下。

    他已經(jīng)可以想象戰(zhàn)爭的場面，槍林箭雨，馬蹄聲動地而來……上千敵人就此丟掉了性命，首級變成了用來論功行賞的戰(zhàn)利品。

    種建中信上沒提宋軍的傷亡，但是提到了由橫渠書院發(fā)明，并千里迢迢送去渭源堡的“醫(yī)用酒精”這次在軍中要派上用場了。

    明遠想象著眼前一幅又一幅為血與火所填滿的景象，忍不住掩信嘆氣。

    這就是必要的戰(zhàn)爭，必要的代價。

    只有讓人真正面對，才會意識到這簡簡單單一句話的殘酷與慘烈。

    此刻明遠只有越發(fā)佩服種師兄，要是換他明遠上了戰(zhàn)場，不用想，肯定是會連累他人的那一個。

    *

    轉(zhuǎn)眼到了十一月。江南多雨水，往往淅淅瀝瀝地下個沒完沒了。

    明遠無須面對大風(fēng)大雪這樣的惡劣天氣，卻需要應(yīng)付“濕冷”這一無處不在的“魔法攻擊”，因此他那只鐫刻有大食數(shù)字的銅制手爐幾乎從不離手。

    家里的仆人幾次好奇那手爐究竟用的是什么炭，要不要加炭之類，都被明遠用話岔開。

    1127對此表示：我是用“愛”發(fā)熱的，要加什么炭？

    江南的冬日雖然濕冷，但有一件好處，靠近大江大海，河鮮海鮮特外豐富。

    秋天里肥美的螃蟹就不必說了，杭州本地出產(chǎn)各色各樣的鮮魚，腌制后風(fēng)干制成的魚鲞、風(fēng)魚、臘魚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

    明遠去了一趟婺州拜見蘇頌，回杭州時就帶回來好多婺州特產(chǎn)的火腿。

    他得了這些材料之后，便將種師中等人從府學(xué)里約出來，擺了一個小炭爐，放了一只砂鍋在火上燉著。

    那砂鍋里燉著的是婺州火腿和用清水泡過的鯖魚鲞，稍一揭蓋便香味直竄。

    種師中和他的小伙伴宗澤都被饞得口水直流。

    明遠卻不著急，只管小心將砂鍋里湯頭上的浮沫一點一點撇去，然后再往砂鍋里填入冬筍片、豆腐、用蛋皮包的馉饳和時令鮮蔬，又燉了一會兒，才點頭示意，可以讓那兩個急不可耐的小子大快朵頤了。

    明遠看著種師中與宗澤的吃相，心里算算時間，暗暗想：

    史尚應(yīng)該抵達廣西的糖廠了吧！

    聽說前一陣子已經(jīng)在廣州提錢了。

    第188章 千萬貫

    史尚在十一月頭上就到了廣州。

    他在隨船剛剛離開杭州的那幾天, 暈船暈得厲害，吐得昏天黑地，恨不得連苦膽水都吐出來, 只能成天躺在船艙里。

    船行第十日上，史尚已經(jīng)勉強能到甲板上轉(zhuǎn)轉(zhuǎn)。

    待到了泉州，史尚已經(jīng)在甲板上如履平地，只是偶爾還會覺得頭暈。

    等船到廣州, 史尚站在船板上, 已經(jīng)完全能與一名老練水手相匹敵。

    他在兩個月里經(jīng)歷海上的風(fēng)吹日曬雨打，史尚的皮膚已經(jīng)曬得微黑，鬢邊也不再簪花, 但是舉手投足之間, 已經(jīng)隱約有了些見過大陣仗的海商氣質(zhì)。

    鄧宏才欽佩地對史尚說道：“原本以為史兄吃不下這個苦, 還沒到泉州便會打道回府的。”

    史尚得意地一挺脊背, 笑道：“鄧兄看我是這種人嗎？”

    但史尚很清楚，他不是沒打過退堂鼓。可只要一想到離開杭州之前明遠那些諄諄囑咐，和自己在明遠面前所做的承諾, 這些苦就全被拋在了腦后。

    明小郎君身邊就他這么一個可靠的人，想要在南方開拓必須得靠他。

    總不能因為這一點小挫折就辜負明遠的一片信任吧。

    回憶起這些, 史尚也難免為自己感到幾分自豪。

    “這就是廣州港了呀！”

    他轉(zhuǎn)頭, 與鄧宏才一起眺望船舷兩側(cè), 珠江兩岸的景色。

    史尚與鄧宏才南來所乘坐的，是一艘中等大小的福船, 載貨量在2000料左右——駛在杭州灣算是中等規(guī)模, 但走在珠江水道中便只能算是小船了。

    珠江水道異常繁忙, 大大小小的商船在江中依次有序穿行, 中間時不時載有市舶司官員與兵士的小船在船只中穿行, 提示船只進港，或者勒令船只停下接受檢查。

    一切行進得都很慢，但是有一種隱性的條理與秩序在背后，給人以一種不慌不忙的感覺。

    史尚心知急切不得，也晚不到哪里去，便將一顆心放在肚子里，慢慢觀賞珠江岸上的街景。

    珠江兩岸幾乎全是供貨船停泊的碼頭與棧橋，此刻早已泊滿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各種為船上人員運送柴草與飯食的小船正在與船上水手交接貨物與補給。間或還有一兩艘漁船經(jīng)過，船上載著今日的漁獲。

    越過密密麻麻的?？看?，珠江岸上先是一條供運輸貨物的道路，道路另一邊則是一排整齊的房屋，沿街的一面都是商鋪，此刻都打開了門板正在營業(yè)。

    這些房屋外都建了一道風(fēng)雨廊，遮陽避雨。這道風(fēng)雨廊下自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而史尚留意到街道上的行人中有不少夏塞里奧那樣形貌的“夷人”，他們大多身材高大，或蓄著大胡子，或頂著金色、棕色的長發(fā)，穿著不中不夷的長袍，在街道上來去。

    除了這些形貌明顯有別于華夏人士的“遠夷”之外，還有好些來自南洋的海商——鄧宏才對這些人相對熟悉，便一一指點給史尚看。

    他們大多身材不高，膚色被常年烈日曬得黝黑，他們不喜穿長袍，大多穿著顏色十分艷麗的短褐，還將褲腳卷高，露出兩條細腿。走在珠江畔平整的街道上，他們索性打著赤腳。

    反正南方的天氣一向暖和，十一月間，也不至于冷手冷腳。

    路邊的商鋪多半是海商們展示貨物所用，也有一部分開來是向海商們兜售日常必需的用品。路邊也有些小攤販，時不時能看到賣花的小販提著花籃，花籃中盛放著今日剛剛采擷的鮮花，用史尚聽不大懂的當?shù)剜l(xiāng)音大聲叫賣。

    史尚與鄧宏才所乘坐的船只一直等到日頭西斜才抵達泊船的地點。

    市舶司官員上船檢視登記之后，史尚便下船。

    他先用兩個銅板買了一串珠蘭，請賣花女幫著簪在鬢邊上，然后打開明遠交來的信件，按照上面的地址，找到了一家金銀鈔引鋪。

    這家鋪子門外寫著“今日銅錢兌罄”的字樣——史尚聽說過，廣州一帶也鬧“錢荒”，缺銅錢缺得厲害。

    大宋的銅錢因為鑄造精良，廣受歡迎。宋境之外的不少小國，交趾、三佛齊、真臘、占城、高麗……的商人都樂意將大宋的銅錢帶回國使用。

    在那些小國，大宋的銅錢能夠像是本朝發(fā)行的貨幣一樣暢通使用、兌換。但是卻永遠不會被再運回宋境來。

    因此如今大宋各市舶司都已經(jīng)得了嚴令，禁止銅錢出海。如有查到，便會重罰。

    而金銀鈔引鋪也沒有多少銅錢可兌，很多地方一到午后便會將銅錢兌盡。

    史尚心想：這倒是一條重要的“商訊”應(yīng)當盡快告知明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