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魔都
上?;疖囌居肋h是人滿為患,拖著巨大旅行箱的人們從五湖四海涌向這里,再大的地方也不夠擠。因此如果你站在高處遠遠望去,四面八方都是黑乎乎的后腦勺或者天靈蓋,要是你的眼神再好一些,還能看見他們個個臉上齜牙咧嘴的表情——誰的把誰的鞋踩掉了,誰的行李箱輪子壓著誰的腳了,都能讓他們把這種表情掛在臉上。 出了站,東勰和嘉穆兩人走上了恒豐路天橋。這里是上海的老城區(qū),算不上多繁華的地方。所以剛出站的那一刻,兩人甚至有些失望,這座傳說中的魔都好像和老家也并沒有什么區(qū)別:相似的道路,雷同的街景,一樣不守規(guī)矩的行人......可是一旦站上了天橋的高處,視野變得遼闊以后,這座城市血脈深處的蓬勃和崢嶸便一一顯現(xiàn)了——遠處高聳的大廈,腳下湍急的車流,每一處細節(jié)都像是要將初來乍到的外來客野蠻地裹挾進某種磅礴之中,甚是咄咄逼人。 嘉穆突然感到一陣空前的惶恐,他知道這惶恐的出處就是這座繁華的城市,他覺得自己還沒有踏進這座城市的領地,就已經(jīng)開始被它驅(qū)逐了。而身邊的東勰倒是一副相當見過世面的樣子,不動聲色地四處張望,表情就是淡淡的“不過如此”四個字。 這時,一位衣著體面的年輕男子猶猶豫豫地朝他們走來。到了近前,他試探地問:“是‘夏目’老弟?”“夏目”是覃嘉穆在索多瑪上的id名,不用問,眼前這個人一定就是那位名叫“力比多”的上海網(wǎng)友了。這位“力比多”自從得知嘉穆要來上海,便充分發(fā)揮了中華民族熱情好客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堅持要給“夏目”老弟好好做一回東道,所以雙方才約好在恒豐路天橋上碰面。 嘉穆說:“是我,您就是‘力比多’大哥吧?” 男人眉毛皺著笑了笑,說:“快別這么這么叫,聽著別扭?!闭f著,他伸出一只手,“袁尚卿。” 嘉穆禮貌地把手握上去,“我叫覃嘉穆,這位是我朋友,嚴東勰?!?/br> 男人去看東勰的臉,眼神瞬間失焦了幾秒,他馬上意識到就這么盯著人看是很失禮的,于是趕緊點了點頭。東勰皮笑rou不笑,心想,看來這也是個看臉的貨。 事實證明,現(xiàn)實中的袁尚卿比在網(wǎng)上做“力比多”的時候要熱情得多。他殷勤地把嘉穆和東勰兩個人的行李裝進了后備箱,然后帶著他們先到酒店安頓。一路上袁尚卿像導游一樣聒噪,片刻不停地為他們介紹上海的風土人情,告訴他們哪里好逛,哪里好吃,哪里一定要去,哪里當心被宰。他總是趁著同二人講話的時候,在后視鏡里不失時機地朝東勰瞟上一眼,東勰看見也裝沒看見。 車子開到了徐家匯的一家高檔酒店,東勰和嘉穆在后座互相看看,沒動聲色。東勰悄悄給嘉穆發(fā)微信消息,問他怎么訂這么貴的酒店。嘉穆的回復帶著好幾個感嘆號,說自己根本什么都沒訂。于是兩個人立刻明白了,這個網(wǎng)友不僅殷勤,看來還是個大款,對陌生人都這么大方,不是大款是什么?嘉穆問東勰怎么辦,到底住不住。東勰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了好幾圈,回他:“干嘛不???” 此后的幾天,袁尚卿隔三差五就往酒店跑,他囑咐東勰和嘉穆,讓他們安心住在這里,想住多久都沒問題。原本東勰打算到了上海以后先找一個便宜些的快捷酒店,或者臨時短租一間小公寓,等工作確定之后再考慮租房子??墒窃星涞目犊屗謩e扭,這酒店住一晚可不便宜,一個陌生網(wǎng)友這樣慷慨的贈予讓他反而有一種被入侵的感覺。于是他決定,租房子必須提早,哪怕離市區(qū)遠一些也沒關系。 找房子的過程并不艱難,想象之中北漂滬漂應有的那種艱酸他們一樣也無緣體驗。房子是袁尚卿幫著找的,以他一個本地人的關系,找到幾套位置好租金便宜的房子輕而易舉;看房子的路也不用他們自己走,自有“袁師傅”開著四輪座駕不請自來而且服務周全。嘉穆看出了袁尚卿對東勰的那點兒意思,一見鐘情談不上,但是殷勤和討好卻是實實在在的。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借東勰的光,心里多少有點不痛快,明明是自己先一步搭上了上海的人脈,腳還沒踩到上海的地面上心里那點兒海派的優(yōu)越感就已經(jīng)先冒出來了,可是現(xiàn)在看來自己倒像是搭便車的??墒菛|勰對此人卻沒有什么好感,嫌他貼得太緊,動機不純,但是對方所有的關照又都被他照單全收。嘉穆七分玩笑三分酸地笑他:“你就端著吧?!?/br> 袁尚卿的朋友在徐家匯欽州路有一套三室的房子,這房子雖然看上去有些年頭但是位置相當好,而且房東愿意給他們最便宜的租金,唯一的不足是主臥已經(jīng)租了出去,只剩下一大一小兩個次臥。袁尚卿問他們介不介意和陌生人合租,兩人嘴上都說不介意,但心里卻各打各的算盤。東勰在火車上就想好要和嘉穆一起住,但是兩人認識的時間太短,他怕對方以為自己別有用心??墒潜辉星溥@么一問,他就可以順水推舟把事兒給定了。而嘉穆滿腦子都在為袁尚卿給的方便而別扭,方便不是給他的,每享受一點都好像占便宜沒夠似的。 搬家那天,袁尚卿早早就等在酒店門口迎接東勰和嘉穆還有他們那兩個箱子三個包。他看到從大門口走出一個人,身影非常熟悉,可是等他回過神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邱佳鑫西裝筆挺,十分詫異地站在他面前,問他怎么會來這里。袁尚卿臉不紅心不跳,笑著反問對方同樣的問題。他突然想起自己其實早就知道邱佳鑫今天要在這里開會的,邀請函被丟在客廳的茶幾上墊了一星期的果盤飯盒。他一邊在心理痛罵自己的粗心,一邊故作鎮(zhèn)定,說大清早上的還能來干嘛呢,還說沒想到他的客戶今天居然也在這里開會。兩個人都沖對方笑笑,笑得像兩個無恥的政客,在談判桌上互相攻防。就是在這個時候,嘉穆和東勰拖著行李也從大門走了出來,遠遠就是一聲響亮的“尚卿哥”,袁尚卿像是什么也沒聽見,仍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邱佳鑫,誰知道那個嘹亮的嗓門又來了一聲。 邱佳鑫倉促地一笑,話里有話:“尚卿哥,有人叫你呢。” “是嗎?”他決定把裝傻進行到底,張望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聲,可是邱佳鑫老早走了,他沒有耐心看這種表演,也不想讓所有人都下不來臺。 東勰和嘉穆搬到新家以后,袁尚卿仍然跑得勤,今天送點吃的,明天送個用的。只是他每次都不上樓,電話打給嘉穆,讓他下去拿。嘉穆每次都讓東勰去,東勰便問,打給你的讓我去干嘛?嘉穆勢必要說,打給我的又不見得是送給我的。有時候嘉穆也會直接下去,袁尚卿就會在寒暄的末尾追問一句:你自己在家?意思聽得懂,其實他問的是怎么東勰沒一起下來? 東勰很快就在一家軟件公司找到了工作,薪資待遇都不錯??墒邱文碌暮啔v海海地投下去卻基本沒有什么動靜。他知道這是為什么,簡歷上“本科肄業(yè)”這四個字是在太扎眼了。 臨近年關的時候,上??樟税胱?,像一個熱鬧的大商場迎來了打烊之前最后的清場。因為工作懸而未決,嘉穆決定今年不回家過年了,一是路費太貴,再有,萬一被親戚問到學校和工作解釋起來也麻煩。昨天他往家里打了一通電話,說明了情況??墒悄赣H只是一邊打著麻將,一邊事不關己地說了句:“知道了”。倒是東勰聽說他要獨自留在上海過年,擔心他想家,所以打算留下來跟他作伴。袁尚卿邀請他們年前去家里吃個飯,說是他朋友也想見一見他們。問是什么朋友,對方笑說自然是男朋友。見二人表情詫異,又補充說:“就是上次你們在酒店門口見到的那個?!?/br> 年前的某一天,袁尚卿開車來接他們。嘉穆靠在副駕駛的椅背上,出神地盯著車窗外。高架上的車輛寥寥可數(shù),城市收斂了往日的倥傯。出門在外也有一段時間了,這是他第一次產(chǎn)生了“漂泊”的感覺。上海是一座排外的城市嗎?他不知道,你看著這座城市對每個人都笑臉相迎,任何人都隨時可以在這里支取一份廉價的希望,可是只有少數(shù)人能夠把自己的掙扎與浮沉、光榮與夢想兌換成一份踏實的歸屬。節(jié)假傳統(tǒng)、家庭變故、戶口、房子、車子、壓力、焦慮、孤獨......隨便哪一個都足以讓一部分人淪為這座城市的排泄物。有的人是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有的人是錯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但不論你是哪一種,你都沒有可能和它真正意義上血脈相通,它禮貌地和你保持著距離,并且不允許任何人親近。 車子還沒有開進小區(qū)大門,東勰就在心里贊嘆不已。他讓自己盡量保持一副看起來很見過世面的樣子,但是眼睛一刻不停地小幅度四處溜達。他在心里立刻認定,能住進這個小區(qū)的人,必定收入不菲。袁尚卿把車精準地倒入了車位,然后說,“今天會很熱鬧,因為我和我朋友各自的老婆也都在?!彼粗笠曠R里兩張茫然的臉,笑笑說,“我們形婚的。” 等東勰完全消化了這些信息之后他才明白,原來這幾天把殷勤和曖昧用到絕處的網(wǎng)友其實是一個有著兩個家庭的男人,一個家庭用來安放自己的情感,另一個家庭用來展覽自己的取向??墒莾蓚€家庭都沒能把這個男人的心收住,還要在軟件上面尋找第三第四第五個家庭。袁尚卿很聰明,從始到終他什么都沒有表示過,都靠暗示??墒撬囊慌e一動想要傳遞什么信息東勰都看得清楚明白。東勰相信肯定不是自己太聰明,而是對方有足夠用來精確傳達暗示的經(jīng)驗,才把暗示表達得比直說還要淺白。 房門是半敞著的,一出電梯就聽見了室內(nèi)傳來女生爽朗的笑聲。“看來她們已經(jīng)先到了。”袁尚卿笑著把他們讓進來。 圖圖一聽見門有響動,立刻撲上前來,又叫又舔。仇婧和吳婉昕見到有人進門,也都笑吟吟地起身迎接,屋子里一下子熱鬧了,而覃嘉穆最不擅應對的就是這份熱鬧。 邱佳鑫系著圍裙也從廚房里出來和大家寒暄了一陣。袁尚卿左手挎著他的肩膀,右手攬著兩個女生,志得意滿的樣子,仿佛自己擁有一個令人眼饞的幸福家庭。他十分啰嗦地向兩位客人介紹了他們四個人的關系,很炫耀的口氣,可是邱佳鑫沒有聽他說完就轉(zhuǎn)身回了廚房。袁尚卿囑咐東勰和嘉穆,讓他們隨便一點不用客氣,就當在自己的家。他邊叮囑邊把圍裙往身上套,沖著廚房做了個鬼臉,一副不太情愿但又怕老婆的俏皮表情。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表演,大家也都買賬。除了邱佳鑫。他一個后背從始到終地對著袁尚卿,鍋碗瓢盆跟著他一起忙,有擇不完的菜和洗不完的碗。袁尚卿把廚房的門關上,從后背抱住他,在他耳邊壓著嗓子寶啊貝啊地叫。邱佳鑫手勁兒很大地把菜摁在水池里,惡狠狠地洗,像是要把它們活活溺死?!翱蛻舳颊埖郊依飦砹?,你不去陪著,進來干嘛?”他怪聲怪氣地說。 “聽聽這酸的!”袁尚卿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不是你說要見見他們倆,我才叫他們來的嗎?你要是不高興,我請他們回去?” 邱佳鑫一聲不吭,手上卻在摔摔打打地忙著。他邱佳鑫為什么要見他倆?他邱佳鑫犯賤大過年的點名道姓請兩個陌生人來家里,給他們準備滿漢全席?他袁尚卿真當自己是傻子,真當他出去給人當司機當導游當房產(chǎn)中介自己不知道呢?佳鑫一句話也不說,鍋碗瓢盆卻在七嘴八舌替他喊出心里的話。 “這倆小朋友才畢業(yè),我上次就是幫幫他們的忙,沒跟你說實話不是怕你誤會嗎?” “幫忙幫酒店去了?”佳鑫要是糾纏起來,也可以很不講道理。 “人家剛到上海,不住酒店住哪?住咱家?”袁尚卿嬉皮笑臉,打算無賴到底。他把邱佳鑫的身體扳過來,語重心長,“你也不想想,就算有事兒,我還能同時跟他們倆人有事兒?” 邱佳鑫眼睛看向別處,呼吸非常粗重,像是在一口口嘆氣。袁尚卿明白,只要這一口口的氣嘆出來,事兒就算過了一大半了??墒乔窦仰斡肋h也不會讓他知道,能讓事情一次次過去的,從來不是他袁尚卿的花言巧語;要是他不想讓事兒過去,面前這個男人就是把石頭說出花來也過不去。 沒過多一會兒,七八個菜被端上了餐桌,吳婉昕去廚房幫忙盛飯,仇婧則把兩位客人招呼上桌。餐桌成了袁尚卿的演講臺,他拿出領導致辭的口吻,帶領大家舉杯慶祝即將到來的新年,也祝兩位選擇在上海打拼奮斗的年輕人一切順利。他豪邁地倡議在座的各位對兩位年輕人要給予更多幫助,并表示自己會以身作則。東勰端著酒杯聽著他說,他的話讓東勰聽出了另一層含義。他終于明白了今天這個飯局的目的,這個男人這么急著邀請兩個認識還沒一個月的網(wǎng)友到家里吃飯,其實是為了維穩(wěn),維那次在酒店門口被邱佳鑫撞見的穩(wěn)。酒店門口,瓜田李下,被撞見一次就等于被撞見一百次,渾身上下長滿嘴也說不清楚。所以他干脆把人帶回了家——看吧,要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關系敢這么堂堂正正地帶回家來?光一個人看還不夠,多找兩個證人,免得日后吵架翻舊賬的時候,再把這些事翻出來當素材。 東勰看袁尚卿的眼神開始變得輕蔑,這個男人對他們這么好,那么好,百般地好,而這些好都是有目的的,是可以被一模一樣復制千百份,分給千百個人的;而他們倆是既可以被他拿來消遣,又可以被他用來自證的——他時刻提醒自己要清楚這個。 袁尚卿的演講還在繼續(xù),在他的演講里,他袁尚卿就是他們倆的親哥哥,遇到什么困難都可以來麻煩他。東勰在心里一陣陣地冷笑,可臉上卻調(diào)整出一個為難的表情,然后他接過話來,說眼下還真的有一件頂難辦的事情需要麻煩尚卿哥。其他幾個人都怔怔地看著他,誰也沒想到有人會拿場面話當真。袁尚卿顯然也沒想到,機關槍般的語速所產(chǎn)生的慣性讓他險些錯過了東勰的求助。東勰開門見山,指著身邊的嘉穆說這位兄弟來上海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可是工作還沒找到。話就被他說到這里,留了半句等著袁尚卿領會、補充。嘉穆沒有想到話題會突然引到他這里,毫無準備地紅了臉,像是大庭廣眾之下被突然揭了短。他朝東勰看了一眼,責怪的意思,明知道袁尚卿是對他東勰有意思,還故意把自己扯進來。何況他為什么找不到工作?這個原因太特殊了,特殊到讓他在眾人面前連頭都抬不起來。吳婉昕說他有個朋友在衡山路新開了家酒吧,在招調(diào)酒師,要是他愿意的話可以去試試。沒做過也沒關系,老板親自教,待遇什么的也都好談。接著她笑笑說,就是怕大材小用委屈了他這個大學生。嘉穆放松了些,感激地看了吳婉昕一眼,說:“連畢業(yè)證都沒拿上,算什么大學生,人家不嫌棄我就行。” 吳婉昕隔天帶著嘉穆去她朋友的酒吧報了到。那家名叫“l(fā)inedrawings”的酒吧在衡山路上一個非常顯眼的位置,老板是一個滿臉絡腮胡束著長發(fā)的中年男人。面相長得兇,但是人卻挺和氣,見到他二人進來,連忙堆著笑臉出去迎接。嘉穆聽著老板和吳婉昕說著只有他們自己才聽得懂的笑話,光看神情也看得出調(diào)情的意味。比如吳婉昕說,這個小弟弟交給你了,你可得幫我照顧好。老板便說,你交代的事情哪次沒給你辦得妥妥帖帖。吳婉昕又說,我們大老遠來的,也不請我們喝一杯?老板便說,看你說的,我這的什么好酒沒被你喝過,你要喝什么還需要經(jīng)過我同意? 一周以后,嘉穆成為了“l(fā)inedrawings”的一位見習調(diào)酒師。他學著調(diào)的第一種酒是老板自創(chuàng)的,據(jù)說來這家酒吧必點這種酒,它的名字和酒吧的中文名字一樣,叫做“白描”。老板一邊往量杯里加入基酒,一邊告訴他說,文學和繪畫中都有“白描”這種技法,講究的都是去掉一切裝飾和渲染,用最樸素的方式來表達。說話間,酒已經(jīng)調(diào)好,老板讓嘉穆嘗嘗,嘉穆嘗了一口差點吐出來,心里犯嘀咕,這不就是白酒嗎。老板看他的表情笑了,他說,富有層次的口感雖然好,但對于酒來說都是多余的渲染和裝飾,在我的酒吧里至少得有一種酒喝起來是酒的味道。嘉穆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想,這么難喝的東西要買一百多一杯還真是黑心。后來有一次,東勰來這里的時候嘉穆給他調(diào)了一杯,東勰的的點評一語中的:你們老板賣的哪里是酒,根本就是這套花里胡哨的說辭,他其實是最不懂白描的人。 越是臨近年關,上海就空得越厲害。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本地人也好外地人也好,就如同一把沙子,被一只無形的手從上海揚出去,落到全國各地。外地人各回各家,本地人很多也不會留在此處過年,這里沒有年味,街面上外地人開的鋪子關得嚴嚴實實,地鐵里面空空蕩蕩,這樣安靜的上海讓人不適應。除夕前一天,袁尚卿接到了仇婧的電話,他在手機里給仇婧的備注是“老婆”,目的當然是想要被同事們看到,好無聲地解決他們對于自己情感生活無聲的追問。 仇婧在電話里語氣十分焦躁,她問袁尚卿今年能不能先陪她回家過年。袁尚卿有些為難,因為兩個人之前已經(jīng)說好了,結(jié)婚第一年要回男方家過年。而且他也早早通知了爸媽,二老從小年就開始準備各種年貨,等著新媳婦上門呢。尚卿問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仇婧說她爸住院了,她本來今天就要回去,但是公司有事是在走不開。她媽也說沒事沒事,但是大過年的總不能就扔兩個老人在病房里過吧? 袁尚卿沉默了一會兒,想起幾個月前有一次多虧了人家仇婧幫忙。那天袁尚卿的父母不知怎么心血來潮,從奉賢大老遠跑到市里面逛一家新開的商場。逛完之后時間有些晚,加上天也冷,于是老兩口臨時決定到兒子家去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回去。松江那套別墅裝修好之后,袁尚卿曾給過他們一把備用鑰匙。所以那天,正當袁尚卿和邱佳鑫在床上如膠似漆的時候,城市的另一邊,老兩口已經(jīng)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了門,在寬敞的別墅里,邊嗑著瓜子,邊等著兒子和媳婦回家??墒堑鹊搅税胍挂矝]見倆人回來,于是他mama給他打電話,有些不高興地問怎么這么晚倆人都不回家。袁尚卿接到電話的時候屁都嚇涼了,馬上給仇婧打電話求救,把人家從暖烘烘的被窩里叫出來陪他回家演戲。這一次也到了還人情的時候了。 第二天上午,袁尚卿計算好時間從家里出發(fā)。一路上他邊享受著高架的通暢,邊在電話里安撫著母親滔滔不絕的抱怨。開進仇婧家小區(qū)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中午,仇婧等在樓下,腳邊堆放著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禮盒,像個倒騰年貨的小販。她一樣樣把這些禮盒搬進后備箱,并且不允許袁尚卿插手添亂。她說哪一個禮盒要送給哪一個親戚她都是計劃好的,親疏遠近不同,禮品的檔次也不一樣。最后她把兩盒包裝十分精致的血燕小心地放到后座上,并囑咐袁尚卿,一會兒見到她父母就說這兩盒是他買的。女婿第一次上門不能雙手空空,這是規(guī)矩。 看在大年三十的份上,上海難得出現(xiàn)了個好天氣。袁尚卿和仇婧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車載音響里喋喋不休地播放著歐美歌曲。仇婧雖然在外企每天和老外打交道,但老實說,她一點也不喜歡聽這些別別扭扭的發(fā)音。她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手指在膝蓋上隨意地敲著節(jié)拍。相比起目的地,她其實更享受在途中,倒不是為了欣賞什么沿途風景,高速公路上千篇一律的風景有什么好欣賞的。她只是喜歡車窗外的畫面在眼前匆匆倒退的感覺,這一幀和下一幀之間毫無驚喜,也沒有意外,你可以預知幾百幀之后的風景必定跟現(xiàn)在一樣無趣,可是這種無趣卻能給人一種短暫的麻痹。生活中不可掌控的事情太多了,但至少在這里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一份確定性的安心。 “小昕和佳鑫離婚了,你已經(jīng)知道了吧?”仇婧轉(zhuǎn)過頭來,突然說。 “嗯。”袁尚卿碩大的墨鏡遮住半張臉,因此看不出表情,“是佳鑫他爸媽的意思?!?/br> “小昕根本就沒碰過毒,都是林冉冉那個婊子做的?!彼炎忠粋€個從牙縫里擠出來,“我能抽煙嗎?” 袁尚卿按下按鈕,兩側(cè)的車窗同時打開,喧囂和寒風洶涌地灌進來。他說:“形婚形婚,目的不就是讓父母和親戚們滿意嗎?” 仇婧猛烈地吸了一口過濾嘴,然后把口中的香煙暢快地吐到車窗外,煙霧被疾馳的風迅速帶偏了形狀。她聽懂了對方的話,甚至聽懂了對方?jīng)]說出來的話:只要父母和親戚滿意,離不離婚根本沒那么重要,甚至她吳婉昕到底有沒有碰毒、是死是活都沒那么重要。她本人還有婚姻,都只是被當成工具來使用,難道誰應該去關心工具的死活嗎? “她最近怎么樣?”袁尚卿又問。 “已經(jīng)放回家了。但年前派出所還在不斷地找她調(diào)查情況,三天兩頭就接到警察的電話。頭疼?!?/br> 接下去兩個人都沒再講話了。袁尚卿把音響的聲音調(diào)大,讓sia凌厲的嗓音填滿車內(nèi)小小的空間,有了歌聲的掩護,再冗長的沉默都名正言順。 仇婧幾乎是闖進這家醫(yī)院的。說“闖”都還不夠貼切,不清楚情況的恐怕會以為她是要來打劫這家醫(yī)院的。 他們是接近傍晚才到了仇婧的老家,還沒下高速仇婧就開始給她mama打電話,可是在連續(xù)打了三個電話都沒接通之后,她就不淡定了。她風風火火地在這家縣城小醫(yī)院里橫沖直撞,錐子一樣細長的鞋跟,在地磚上鑿出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清脆聲響——她顯然把這兒也當成了陸家嘴金融中心的某個寫字樓,并試圖用自己的鐵蹄征服它。袁尚卿跟在后面提著大包小袋,像個小跟班,時不時還要對走廊里憤怒的醫(yī)生和患者賠笑道歉。 他們終于在四樓的一間病房見到了仇婧的雙親。當仇婧推門進病房的時候,老兩口正在因為不知道什么事情哈哈大笑,精神好得不得了。尤其是她母親,由于笑得太過用力,蘋果皮被削斷了好幾次。 “婧婧?尚卿?”看到他們倆,她mama顯然有點驚訝,“你們不是說初二回嗎?” 她爸爸也從病床上轉(zhuǎn)過頭。袁尚卿有點局促地趕緊給岳父岳母拜了個年。 “不是你說我爸病了嗎?”仇婧有點氣喘,“我爸怎么了?還有你電話怎么不接呀?!” 母親喜氣洋洋地接過女婿手里的東西,又喜氣洋洋地埋怨買得太多。然后她轉(zhuǎn)向女兒,嗔怪說:“你這急吼吼的性子隨誰?” “啥事也沒有!”仇婧父親說,“我說不告訴你,你媽非小題大做。就是前天貼春聯(lián)的時候不小心把腰扭了一下,你媽非得大過年的把我拉到這又是拍片子又是住院,凈浪費錢。”父親嘴里抱怨著,可是面色紅潤的臉上毫不掩飾地洋溢著幸福。 “那檢查一下不是放心嗎?沒事兒不是更好?”母親不服氣,但是動作和表情都在告訴你她有多享受斗嘴的樂趣。 “哎喲,有你這樣說話說半截的?”仇婧長舒一口氣,夸張地拖長音節(jié),“你一說我爸住院,給尚卿嚇壞了,大清早硬拉著我急急忙忙往回趕!” 袁尚卿聽到這話,配合著笑了笑,心里嘆服仇婧高超的表達藝術。女婿都這么孝順,女兒不得更孝順?女兒不僅孝順,還把女婿調(diào)教得很好呢!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把婚后的幸福生活跟母親交代得清清楚楚。 老太太被哄得喜上眉梢,趕緊把女婿拉到旁邊的空床位上,“尚卿”長“尚卿”短,“路上累壞了吧。先坐會兒,我給你爸把出院手續(xù)辦了,咱一會兒就回家過年去?!?/br> 袁尚卿哪里肯坐,仇婧已經(jīng)幫他樹立了賢婿的光輝人設,跑腿的事哪里還能讓岳母親自去做。他忙說:“沒事兒媽,我不累。開車坐久了正好活動活動,您把單據(jù)給我,我去辦!”臨出門前他瞥了仇婧一眼,看到對方微笑地朝自己投來了孺子可教的目光。 仇婧的老家位于南京的一個縣城里,在這里過年,年味很濃,自然比在上海有趣得多。袁尚卿作為第一次回家過年的新女婿,娘家人歡迎他的方式當然跑不了一頓年夜酒。仇婧娘家姊妹弟兄不少,一大家子熱鬧非凡。仇老爺子今天更是格外高興,也顧不上自己扭傷的老腰,只管拉著女婿把酒言歡。爺兒倆從朱元璋聊到洪秀全,從改革開放聊到臺海局勢,聊出了半部中國史,要不是后來老爺子后來喝大了,估計下一步就該拜把子了。 仇婧的母親把二樓的主臥早早收拾好。這個新蓋的二層小樓只有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有些熱乎氣兒。袁尚卿回到房間的時候,仇婧還沒睡,正穿著睡衣在打好的地鋪上滑著手機,床上是一套嶄新的被褥,平平整整第給他鋪好了——這是形婚協(xié)議里約定好的條款,如果因故不得不在對方家留宿,必須分床睡。 “你怎么不去床上睡?”袁尚卿用毛巾把頭發(fā)上的水擦干,此時他已經(jīng)洗好澡,換上了帶來的睡衣。 仇婧把手機往旁邊一扔,然后沖他眨眨眼:“你是客人,讓給你?!?/br> “還客氣上了?!痹星涮叩裘撔缓筱@到被子里,滿足地嘆了口氣,“那我就不客氣了?!?/br> 黑暗因為光源的退場而驟然闖進視野,隨之而來的寂靜如同無數(shù)的細線,絲絲入扣地將每一寸皮膚纏緊。酒精終于發(fā)揮威力了,袁尚卿聽見自己的心跳仿佛催征的戰(zhàn)鼓,催促著意識向夢境深處的不毛之地一步步試探。僅有一步之遙了,夢境已經(jīng)發(fā)來了誘人的邀請——那鼻息間的甜香就是證據(jù),那唇齒間的繾綣也是證據(jù),還有耳邊綿軟的呢囔......怎么會有呢囔? 那個聲音似乎在問:“你,有沒有和女人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