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迷藏
袁尚卿最近是真的忙,以前東勰會隔三差五地收到他的消息,不是約吃飯就是看電影,可是最近一段時間他安靜得有些不尋常。問了才知道,原來他是在集中精力應(yīng)付自己的父母。 袁尚卿的父母住在奉獻,離市區(qū)很遠,可是老兩口(尤其是他母親)總想著搬到市區(qū)和兒子兒媳婦一塊住。袁尚卿和仇婧形婚之后沒多久,老兩口便躍躍欲試,先是旁敲側(cè)擊試探兒子兒媳的口風,接著是尋找各種借口往市區(qū)跑,什么給新房子打掃衛(wèi)生、拿自己家備用鑰匙、送自家園子里種的水果蔬菜......而且每次來都挑晚上,正事辦完以后勢必要來一句:“哦喲,都這么晚了啊。”起初仇婧還能演好一個周到的兒媳婦,殷勤地留二老住下??墒菚r間一長,仇婧也不干了,每次不等婆婆開口就趕緊從臥室里主動對丈夫喊話:“老公,這么晚了別讓爸媽自己回去,你開車送一趟,啊?!笨墒浅疰和?,自己的婆婆曾經(jīng)也是兒媳婦,做兒媳婦的經(jīng)驗比她豐富多了,早已深諳此道,所以這時婆婆馬上會說:“哦喲,送什么送,明早不要上班的啦?一來一回辛苦得來。我們宿便找個旅店擠一宿,明早走就蠻好!”婆婆的話很奏效,誰都知道此時所有的壓力又回到了仇婧這邊:兩層樓的別墅,六七個空房間,卻要在深更半夜將公婆攆出去住酒店——誰有勇氣去做這樣的惡毒媳婦?于是仇婧只好笑吟吟地苦留住二老。 松江的這套別墅裝修好之后雖然名義上是袁尚卿和仇婧的婚房,可是只有在他們需要表演夫妻時才會去偶爾住幾次,平時二人連面都不怎么見,以為當初決定形婚就是為了能夠不受打擾地和自己的伴侶住在一塊??墒乾F(xiàn)在倒好,老兩口三天兩頭往市區(qū)跑,逼著仇婧和袁尚卿三天兩頭就要扮演一次恩愛夫妻,兩人被搞得焦頭爛額。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袁尚卿的母親又給他打來電話,說今天和他父親來市里劇院看戲,晚上打算順路去看看他們。袁尚卿心里叫苦不迭,劇院在市區(qū),房子在松江,繞這么一大圈都可以叫順路,可見他們老兩口現(xiàn)在連個像樣的理由都懶得找了。他來不及抱怨,下了班趕緊開車去仇婧公司接她——經(jīng)過公婆這么多次突然襲擊,仇婧現(xiàn)在的脾氣大得很。剛開始的時候,二人還能保持基本的合作伙伴關(guān)系,只要一個電話,仇婧就非常爽快地答應(yīng)友情出演??墒乾F(xiàn)在,就是袁尚卿求爺爺告奶奶地求也求不到一個好臉色,若不是形婚協(xié)議書里面寫著“在任何情況下,雙方都要無條件配合對方在親友面前塑造良好的夫妻形象”,而且考慮到自己日后也會需要袁尚卿的積極配合,她早就撂挑子了。 仇婧力氣很大地拉開車門鉆進副駕駛,然后開始摔摔打打地系安全帶。袁尚卿厚著臉皮跟她套近乎,“下班啦?今天下班挺早嘛。餓不餓?我媽已經(jīng)把晚飯做好了,呵呵呵......”仇婧一句話也沒接,從煙盒里抽出一根香煙,點上,然后很用力地把煙霧噴到車窗外面。“開車?!钡冗@一套動作結(jié)束,她淡淡地說。 “誒誒誒?!痹星錆M嘴應(yīng)著,趕緊把車啟動起來。一路上,他好脾氣地聽著她的數(shù)落。她說一句,他就應(yīng)一句,十分耐煩。仇婧越說越來勁,嘴上像是裝了馬達一樣停不下來,把最近好幾次因為他爸媽搞突襲而耽誤的和吳婉昕的約會說了又說。袁尚卿一邊面帶微笑地賠不是,心里一邊想,女人就是女人,就算長得再像男人也免不了去翻舊賬。 袁尚卿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把車開回松江,到家時母親已經(jīng)將晚飯做好了,五個菜加一個湯,花花綠綠地鋪了一桌子。仇婧一進門就立刻換上一副熱情洋溢的笑臉,衣服都不換圍著婆婆“媽長媽短”地叫,簡直叫得比自己親媽還熱乎。袁尚卿對仇婧的精湛演技嘆為觀止,他認為這一段應(yīng)該拍下來給上戲的學生們當做教學視頻。有誰能想到此刻這個過分殷勤周到的女人十分鐘之前還在車庫里破馬張飛地罵人呢。 袁尚卿也跟著進了飯廳,“喲,燒了這么多菜!”說著,他伸手從盤子里捻起一塊rou打算放進嘴里。母親“啪”得一聲打在他手上,笑著嗔道:“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改不了這毛病。洗手去!” 袁尚卿嬉皮笑臉,問:“我爸呢?” “看完戲讓幾個老票友拉去吃飯了。” “是嗎?那幾個老哥們還聯(lián)系呢?!彼弥赣H不注意,又捻起一塊rou飛快地放進了嘴里,“你怎么沒去啊?你不是也都認識嗎?” 母親把圍裙摘下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迭好。然后她下意識地朝仇婧瞥了一眼,臉上有了些得意的神色:“我去了,你還能吃上口熱乎飯???”袁尚卿偷偷看了看仇婧,她正拿了碗筷從廚房里出來,剛好聽見。袁尚卿看到她嘴角抽搐了一下,皮笑rou不笑,眼睛里充滿了容忍。 因為平時不經(jīng)常見面,仇婧和袁尚卿基本沒什么共同話題可聊,而能聊話題又不能當著婆婆的面說,所以一張飯桌上只有鍋碗瓢盆和湯匙筷子們熱鬧。袁尚卿的母親見時機差不多了,給兒子和兒媳婦各夾了一筷子菜。袁尚卿知道,母親必是有話要說了。從小到大,母親一旦有什么重大事項要宣布,都是先往他和父親的碗里夾菜。果然,她放下飯碗,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今朝做飯的時候看見那些碗啊盆兒啊的蒙了一層的灰。你們平時都怎么吃飯的啦?” 袁尚卿正往嘴里送湯,聽見母親這么說,心里咯噔一聲。下午接到母親的電話之后,他立即采取緊急行動請保潔阿姨來家里打掃,恐怕母親看出家里長時間不住人,可是千算萬算,還是忘了囑咐阿姨把碗柜里的鍋碗瓢盆也一起清洗了。 “啊,最近不是忙嗎?”他用求救的目光看了仇婧一眼,可是仇婧只是悶頭吃飯,百分百的事不關(guān)己。于是他只好繼續(xù)編,“公司也有食堂,我們就沒在家開火?!?/br> “哦喲,外面的飯怎么好和家里頭比的啦,回頭胃子吃壞掉了?!逼牌胚@時又看了兒媳婦一眼。仇婧聽得出這話也是說給自己聽呢,可她就是不抬頭。于是婆婆繼續(xù)說:“年紀輕輕胃子吃壞掉還得了啊......” “媽——”袁尚卿及時打斷了自己的母親,然后夾了個雞腿放進母親的碗里,“我們都上一天班了,您就別嘮叨了,啊,可憐可憐你兒子——” “好了,我倒管出錯處了,等你老了跟你爸爸一副德行,動不動就胃痛你就曉得誰可憐你了?!蹦赣H把筷子一放,拿出早早就準備好的話:“不然我和你爸爸還是多跑跑,每周多給你們做幾次飯,這樣你們下班也能吃口熱的?!痹星湫睦锩靼?,這是母親早就打好的小算盤。在這種事情上,母親向來極具戰(zhàn)略耐心,從來不急于求成追求一步到位。他了解母親,她一定打算先以做飯的名義爭取到每周多來幾次,兒子兒媳雖然不高興,但是這樣光明正大的理由施行起來阻力是不會很大的。等他們慢慢習慣了自己的存在、感受到每日回到家就能吃上晚飯的便利,她再進一步提出居住更長時間的要求......就這樣日拱一卒小步快跑溫水煮青蛙地直到取得最終的勝利,堅定不移地實現(xiàn)和兒子兒媳同處一室的目標。 仇婧一聽這話,立刻覺出苗頭不對,也不裝聾了,也不低頭了,趕緊賠笑說:“媽,都是尚卿替我說話,哪有那么忙,平時都是我懶,不愛做飯。我覺得您說得對,怎么能總吃外面的東西呢?但是您看您和爸住那么遠,地鐵轉(zhuǎn)公交,公交轉(zhuǎn)地鐵的我們也不放心。這樣,以后我們就在家里吃,飯我來做。要不然您看什么事兒都讓您cao心,家務(wù)事我也得學學,哪能總指望你們呢?” 母親笑了笑,轉(zhuǎn)過頭去看兒子,可是袁尚卿馬上把頭埋了下去。她拿筷子往碗里戳了又戳,點點頭,“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吃飯吧?!痹星湫睦镉锌嚯y言,他知道母親強勢了一輩子,是絕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的,今天這一招被仇婧擋了回去,下一次說不定又會使出什么招數(shù)。 飯飯吃過,對仇婧的終極考驗來了。作為一個有著基本素養(yǎng)的兒媳婦,飯后仇婧很主動地想要承擔洗碗的工作,可是婆婆堅持不讓她動手。這就麻煩了,如果她堅持要洗,婆婆肯定有話講:“哦喲,怎么這么見外的啦,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幫你們cao勞幾年,cao勞一年少一年嘍?!笨伤桥呐钠ü勺呷?,婆婆肯定有更多話要講:“我們家的那個兒媳婦哦不得了,人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全家就我一個老婆子忙進忙出?!彼猿疰褐缓迷趶N房打轉(zhuǎn),把婆婆洗好的碗碟毫無必要地排列整齊,或者給垃圾袋多系一個扣,任婆婆攆她多少次,她也要堅持陪著婆婆把碗洗完。 “這個菜湯不要了,”婆婆把手上的水往池子里撣了撣,然后遞給仇婧一盤剩菜,“直接倒進馬桶間好了,記得要先把沖水打卡,不然要掛油的?!?/br> 仇婧端著盤子,想也沒想就去推開了廚房和客廳連接處的那扇門,進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里根本不是衛(wèi)生間,而是一個雜物間。她徹底懵了,這個房子她總共也沒來過幾回,而且一樓有那么多房間,根本分不清楚哪個是哪個。等她慌慌張張地從里面出來,正好撞上婆婆一張疑惑的臉:“儂跑到雜物間去做啥額?” 幸好仇婧反應(yīng)夠快,馬上回答說:“我好像聽見雜物間有聲音,別不是進了老鼠吧?” “啊?!”婆婆也緊張起來,“不會吧?!” 袁尚卿此時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可是心思根本沒有在電視上。他的耳朵從始到終都跟著廚房的婆媳倆,謹防他們聊著聊著聊出什么沒辦法收場的信息。他立刻明白仇婧那邊出了狀況,馬上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老鼠?!哪呢?!我看看!”他煞有介事地跑到儲物間巡視了一圈,然后出來說:“沒有啊,婧婧聽錯了吧?!闭f著朝仇婧遞了個眼色。仇婧會意馬上接上:“啊!應(yīng)該是我聽錯了?!?/br> 母親狐疑地盯著這兩個雙簧表演藝術(shù)家的臉看了又看,然后對兒子笑笑說:“以前看起電視吃飯都叫不動,今天是怎么了?!闭f完就又轉(zhuǎn)身回去洗碗。仇婧和袁尚卿互相看了一眼,長舒一口氣。 直到晚上仇婧洗好澡出來,還聽見婆婆在憂心忡忡地惦記著雜物間里的那只老鼠。仇婧饒有興致地倚在二樓的欄桿上,偷偷聽婆婆在樓下客廳膽戰(zhàn)心驚地跟兒子抱怨。 “你說這好好的雜物間哪能會有老鼠?你跟mama講實話,婧婧在家是不是從來不做家務(wù)的?哦喲你不講我也知道,我今天給你們收拾廚房哦,那餐具上臟是臟得來......” “媽——”袁尚卿不得不制止她。 可是母親完全沒有住口的意思,她把聲音壓低,“你聽聽今天在飯桌上,我還沒說什么呢,她倒有一堆話講。怎么啦,我來自己兒子家還輪到她不高興啦?” “媽,婧婧就在樓上呢,你小點聲?!?/br> “還有,mama問你哦。”老太太把音量控制在嗓子眼里,“你們結(jié)婚這都多長時間了,婧婧那肚子怎么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的啦?你們那事兒正常嗎......” 袁尚卿終于不耐煩了:“你怎么又提這事兒?” “怎么就不能提啦?”母親脖子一梗,“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什么事情都讓mamacao心的呀。是不是小姑娘身體有什么問題,mama認識一個大夫,不行給她瞧瞧......” 仇婧轉(zhuǎn)身回了自己房間,輕輕關(guān)上了門。她和袁尚卿的形婚協(xié)議里是明確規(guī)定過不要孩子的,可是幾個月前,袁尚卿試探性地提過想要孩子的事情。她堅決不同意,因為這種決定對一個無辜的生命來說太不公平。孩子是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但是他們可以選擇不讓他降生在這種充滿變數(shù)的家庭里。一對生活中沒有感情只有各類條款的夫妻,在一個孩子尚未出生時就提前決定了他悲慘的童年,這是一件何等殘忍的事情。 她把被子裹緊,地板上鋪著袁尚卿的被褥,她把床頭的燈光調(diào)暗,強迫自己在他進房間之前盡快入睡。 最近都在說大環(huán)境不好,可是袁尚卿一點感覺也沒有。他就職于體制內(nèi)的單位,因此對所謂大環(huán)境的變化其實并不敏感,外面的公司大搞裁員的時候,他們的工資反而還漲了??墒菃挝坏耐聟s十分熱衷地討論這個詞,從領(lǐng)導到職員,無論是誰都能隨口謅上幾句,畢竟談?wù)撍鼌s又不受制于它,是一種成本低廉的展示優(yōu)越感的方式。 這天下午開完會,袁尚卿和部門幾個同事一起約了吃晚飯。在公司里,同事們都叫他袁主任。有的人是因為他辦公室主任的頭銜而這么稱呼,而有的人則多少帶著點諷刺。人們的共識早已形成,體制內(nèi)嘛,你是誰并不重要,你是誰的人才比較重要,所以袁尚卿不到30歲就成為了整個公司里最年輕的科級干部。很多人都羨慕他的幸運,因為他的領(lǐng)導不僅自己平步青云,還讓這個最喜歡的下屬也跟著一起扶搖直上。 可是袁尚卿從來不拿別人眼里的幸運當回事,他在公司里基本上屬于一個不思進取的人,完成工作但求達到及格線,絕不多花一分力氣。他的心思都花在打造自己的直男人設(shè)以及反邱佳鑫的偵查上(最近一段時間則是用在應(yīng)付自己的母親上),對辦公室中明里暗里的勾當毫無興趣。因此無論是誰,帶著怎樣的目的怎樣的語氣——羨慕也好,嘲諷也罷——來一句:“袁主任又高升啦!”他都回一個含義不明的微笑,這就讓那些善于鉆營的人更加眼紅,認為他城府頗深。于是他什么都沒做,就先得罪了一批人。 吃過飯到了買單的時候,袁尚卿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錢包不見了。有幾個同事忙趁機酸溜溜地挖苦一番,說袁主任的錢包也知道大環(huán)境不好,一到買單的時候就自動消失了。袁尚卿笑起來,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指著其中的一個人讓他付錢,還說等自己的皮夾子找到就把錢還他,找不到就不還了。被指的人一愣,拿不準袁主任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袁主任又催一句,去啊,那人才不情不愿地把單給買了。 袁尚卿在車庫里找到自己的車,他把自己塞進駕駛座然后在腦袋里一一排查今天去過的各種地方。他的冷汗下來了,若是錢包丟在外面還好,若是丟在公司里面被同事?lián)斓?,那張藏在第二個卡槽里的卡片就有很大的暴露風險——不是很大的風險,而是百分之百的風險。撿到錢包的人若想歸還錢包,總是需要翻翻里面的證件好確認失主的。一想到這里,他的左右兩側(cè)腋下同時滴下汗來。他拿出手機,準備導航開回公司??删驮谒蜷_微信準備順手回復幾條消息的時候,他傻眼了。 在未讀消息已經(jīng)變成省略號的消息列表里,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極不尋常的人發(fā)來的消息。此人是采購部門的洪經(jīng)理,人前大家叫他一聲“洪總”,背地里的稱呼是“紅腫”。紅腫人如其名,對自己橫向發(fā)展的身材充滿了自暴自棄式的自我接納。他一開口,大坨大坨的口水和油腥的葷話就會從他兩片扣rou一樣肥厚的嘴巴里啐出來。所有女同事見到他都要遠遠地躲開,躲得一旦不及時勢必會被他毫無底線的調(diào)笑惡心一次。公司倒是有不少老男人愿意跟他勾肩搭背,一看他們猥瑣的神情就能立刻猜到他們又在用什么下流話糟蹋某個女孩子。 袁尚卿對公司的這號人物向來敬而遠之,而且平時兩個部門之間也并無太多交道可打。袁尚卿打開對話框,留言是一個小時以前的。 對方先是發(fā)了一張照片,自己的錢包原來被落在了員工更衣室的椅子上。接著對方說道:“袁主任,你的吧?我替你收了,打算怎么謝我?。俊?/br> 袁尚卿把氣撒在了方向盤上,安靜的車庫里頓時突兀地響起了一聲刺耳的鳴笛。他心想,完了,對方連語氣都是綁匪的。對方劫持了自己最大的秘密,現(xiàn)在都開口跟自己要贖金了。袁尚卿頭腦里立刻浮現(xiàn)出紅腫把錢包翻個底朝天的畫面,紅通通的酒糟鼻因為亢奮過度而分泌出旺盛的油膩,粉紅的鈔票和各種卡片被他一張一張抽出來,他獵奇的眼神就像濕漉漉的舌頭一樣一張一張?zhí)蜻^去,直到舔到那張卡片,于是他終將品嘗到自己最大的秘密......袁尚卿不死心地說服自己,也許紅腫的道德并沒有敗壞到那種程度,也許他只是確認了一下錢包的失主就高尚并且自覺地將不屬于他的物品妥善地進行了還原——到了最后袁尚卿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以上的道德要求,對于紅腫來說近乎苛刻。 整整一晚上,袁尚卿魂不守舍,他甚至無法用任何一種僥幸心理讓自己免于那張卡片的折磨。他袁尚卿為了在國企里做一個“正常人”付出了多少努力?婚姻都被他當成手段用來達到目的,可怎么就在這種小事上犯了如此低級的錯誤?他想起上一次使用那張卡片就在上周,他跟圈子里的幾個朋友一起去了他們的秘密基地。那是一家掛羊頭賣狗rou的會所,外面看是一家好模好樣的健身工作室,可是圈里的人都知道,這家店真正的營生得往里走。店里那些長相英俊身材完美的健身教練們在外面把學員們訓得極苦,而到了里面就能給客人們帶去極樂。相應(yīng)地,店里也推出了ab兩種會員卡,a卡和正常的健身卡沒有區(qū)別,而b卡則限量發(fā)行,需要實名辦理而且必須有老會員擔保介紹。如果客人持b卡入內(nèi),服務(wù)員會立即帶你走一個暗門進到會所里面,接著他會將你安置在一個雅間,上好的水果點心咖啡茗茶全招呼上來,然后遞給你一本花名冊,上面是店里100名教練——或者說男技師的資料,包括各個角度的照片、某些重要器官的詳細參數(shù)還有近一個月內(nèi)艾梅等幾個主要性病科目的檢測記錄。這樣一家會所的消費可想而知價格不菲,在這里一個晚上花費上萬屬于正常消費,為了某個技師一擲千金的財主多得是。 袁尚卿遺失的卡片就是這家會所的b卡。撿到卡片的人根本不需要閱讀卡片上的小字,光是看印在上面的那根巨大的陽具就足夠揭穿他了。這天晚上,袁尚卿徹底失眠了,他第一次為自己的前途而輾轉(zhuǎn)反側(cè)。邱佳鑫在他身旁鼾聲如雷,可是袁尚卿滿腦袋都在回想平日里自己有沒有做過什么得罪洪胖子的事。他在心里和自己一次次地狡辯,平日里給洪胖子的那些冷漠臉色不能算是態(tài)度惡劣吧,那充其量就是“不夠熱情”。 第二天一早,他早早來到公司,和每個認識的人都打招呼,他要從人們回應(yīng)的神態(tài)和語氣里判斷自己的秘密還是不是秘密。他開始坐立不安,隔一會兒就去紅腫的辦公室溜達溜達,看看開沒開門。當他第三次來到紅腫辦公室門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們終于打開了。他把心一橫,敲了敲門,心里突然一陣慌張,學生時代逃課被班主任抓包叫去辦公室訓話時就是這種感覺。 “袁主任,早啊?!焙榕肿哟藭r正撅著屁股要去收拾他辦公室里那些花花草草,后褲腰隨著他費力地下蹲被夸張地往下扯,露出一截大紅的內(nèi)褲。可是別看他的個人形象已經(jīng)無可救藥地流放在了大眾審美之外,但是被他侍弄的那些盆栽卻是一個比一個精神。 “早,洪總,澆花呢?”袁尚卿擺出一副政府官員應(yīng)付記者的那種微笑“昨天給您添麻煩了,我來取錢包?!?/br> “你看我正準備給你送去呢,你就來了,得有多少值錢的東西?!焙榕肿影彦X包遞給他,那副油膩相果然又來了,“快看看有沒有少東西?” “沒少沒少?!痹星淇匆矝]看,笑著把錢包接過來,“就是一點零錢和幾張卡,不值錢的?!彼南胗袥]有值錢的東西你心里還沒數(shù)?一晚上的時間夠你把零頭都數(shù)出來了。 回到辦公室,他把錢包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確實什么都沒缺,那張卡也還在原來的位置。他當然知道這種檢查很徒勞,動沒動過還能靠rou眼看出來?他把錢包往桌上一扔,隨便吧。 袁尚卿感到不對勁是在一周以后,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做賊心虛,但總是感覺公司里數(shù)百雙眼睛在經(jīng)過他的時候都變得含義不明。他去茶水間喝水,認識的女同事就和他打招呼,說袁主任喝水啊,然后和身邊的同伴詭秘地相視一笑。他去園區(qū)外面抽煙,以前見了面只是遠遠點個頭的同事也大老遠跑過來,說袁主任抽煙呢。他奇怪自己的吃喝拉撒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看頭,讓所有人都沉浸某種不約而同的喜悅里。 有天下午,公司來了一個面試的實習生,據(jù)說小伙子是上戲畢業(yè)的,長一張明星臉。辦公室里好多女同事都借著上衛(wèi)生間的由頭順便路過會客廳偷偷去看,回來以后每個人都掩飾不住滿臉的春光蕩漾。休息的時候,她們得了空,一窩蜂跑到袁尚卿跟前,問袁主任怎么一下午都不去上廁所?袁尚卿沒明白她們什么意思,于是她們故弄玄虛地說誰不去你也不能不去呀,說得袁尚卿更困惑了??此娌幻靼祝齻儽惚镏Ω嬖V他,剛才來了一個上戲畢業(yè)的實習生面試,吳姐說了,是你的菜。說完她們哄得一聲歡天喜地地散了。吳姐是他們公司人事部的老員工,負責招聘。在公司混了這么多年還只是個招聘專員,袁尚卿恨恨地想,她升不上去是有原因的。 好了,現(xiàn)在靴子終于落地,這下不用再對紅腫的良知抱有什么期待了。用不了多久,全公司都會知道,他袁尚卿表面上是個衣冠楚楚的辦公室主任,背地里其實是一個花錢買春的死基佬。他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他忘不了去年營運部的一個同事獻血時查出了hiv,不知怎么被公司知道了,公司為此搞出了多大的陣仗。那段時間,像爆發(fā)了瘟疫一樣,整個公司人心惶惶。上級部門得知情況,要求所有員工必須出具一份hiv檢測報告。一時間,家訪、面談、調(diào)查每個人的家庭狀況和生活作風鬧得沸沸揚揚,在公司里成了一場規(guī)模不小的“運動”。 那個時候袁尚卿和仇婧剛剛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可是松江的房子還沒有裝修好,所以只好把邱佳鑫的住處臨時布置成婚房,取景演戲。好在袁尚卿和上司的關(guān)系不錯,所以仇婧只是被例行公事地問了一些不痛不癢的問題。比如他下班一般都什么時候回家,周末是否經(jīng)常外出,丈夫的朋友妻子都認不認識等等。可是其中有一個問題讓他不寒而栗,問的是丈夫有沒有過于親密的同性朋友。那時候,袁尚卿就突然明白了,社會風貌日新月異,文明進步今非昔比,可是在某些地方,比如國企,對于不符合主流價值的情感的容忍程度依然為零。所以從那以后,扮演直男就成了他工作的重中之重。 第二天上午,袁尚卿到樓上交材料,在電梯口碰上了法務(wù)部的幾個女孩子合力推一個大紙箱也打算上樓。袁主任平日不端領(lǐng)導架子,加上又長一張討女人喜歡的臉,所以公司里性格外向的女孩子都樂意跟這位年輕的主任逗。 她們老遠看見他朝電梯這邊走,一個大聲喊:“袁主任,過來搭把手啊!” 袁尚卿笑了笑,她們就是不喊他也會過來幫忙。他剛想開口問問箱子里面裝的是什么,另一個女孩子便開口說:“人家袁主任要搭把手也是給帥哥搭把手......”可是話剛說了一半她就立刻止住,猛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至少不應(yīng)該當面說——然后她的臉一下就紅了。幾個女孩立即熄了火,都知道玩笑開過了頭。袁尚卿裝作沒聽見,給別人臺階也是給自己臺階。他邊將紙箱推進電梯,邊若無其事地詢問紙箱里面裝了什么。剛剛說話不妨頭的女孩子像是獲了大赦,馬上回答:“是一堆需要歸檔的合同?!?/br> 袁尚卿點點頭,朝那個不知所措的女孩子寬厚地看了一眼,那是長輩安撫受驚晚輩的眼神。袁尚卿不追究她的冒失,是因為至少她還懂得廉恥,還懂得在冒犯他人之后心存不安和愧疚,有多少人早就不懂這個了。電梯門打開,袁尚卿問需要幫她們把這一箱子東西搬到哪里去。幾個女孩子馬上表示感謝,然后婉拒了袁主任的好意,她們語氣僵硬地表示她們有辦法將它搬回辦公室。袁尚卿站在原地沒動,看著幾個女孩子對這個沉重的紙箱拳打腳地踢白費力氣。他走上去,推起箱子便走,女孩們跟在后面,你剜我一眼我擠你一下,誰也不敢去搭把手。 法務(wù)部的主管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姓陸,大家都叫她陸老師。見到陸老師本人,你多半會以為她是從文革時期直接穿越過來的,整個人從穿著舉止,就是一本被審核過無數(shù)次的合同。她的日常生活就是合同里白紙黑字的法條,整飭而缺乏變化。幾點到公司,幾點吃飯,幾點處理什么工作,幾點下班......一舉一動都如同蓋了公章一樣被她執(zhí)行得一絲不茍。陸老師見到袁尚卿幫她的下屬們推著重物進來,站起身,程式化地表達了客套和感謝。袁尚卿對這個面無表情的老女人向來缺乏基本的社交興趣,除了同樣程式化地回禮,多一句話也不浪費。 等他離開法務(wù)部打算繼續(xù)上樓交材料時,他想起剛才為了搬箱子把拿在手里的文件隨手塞給了某個小姑娘保管,于是他只好又重新折回去。法務(wù)部的門緊緊關(guān)著,聽見陸老師情感匱乏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袁尚卿本沒有聽墻根兒的毛病,只是那聲音里突兀地出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讓他原打算敲門的手卻遲遲沒有落下去。 “你們幾個聽好了,”陸老師說,“以后都給我離他遠一點兒,誰再骨頭輕地上去投懷送抱,讓我知道你就別干了!咱們這是什么地方?沒事兒都得被這個調(diào)查向那個匯報,何況他袁尚卿現(xiàn)在頂著個同性戀的帽子,被多少雙眼睛盯著?別人躲都來不及,你們倒往上貼!” 在她話語的間隔里,沒有人敢插嘴,門后一片死寂,陸老師像是在訓斥著屋子里的空氣。過了半晌,她接著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有些人存的什么心思,女孩子家家眼皮子別那么淺。上海戶口,有房有車,辦公室主任又能怎么樣?貼上了就是你的了?不信你們試試看,看看咱們公司有沒有開放到讓一個同性戀的屁股坐在科級干部的椅子上?!?/br> 袁尚卿把手放下,他其實很想一腳把門踹開,指著姓陸的老女人的鼻子大聲告訴她,就算同性戀也比她這個四十多歲還沒嘗過男人的老尼姑強。男人寧愿去當同性戀也不愿意給她老尼姑開苞。他在心里把話說得要多惡毒有多惡毒,可是這一腳終究沒有踹下去。法務(wù)部全是女人,他可以想象這一腳踹下去自己必然像個闖入閨房的匪徒一樣不堪,這一腳除了讓他失去體面,什么收益也不會有,甚至還有可能加速他被公司處理的進度。 “幸好你那一腳沒踹下去,否則我也保不住你?!痹星涞闹苯由霞墑⑻庨L背著手站在窗前,“那個陸老師官不大,背景深厚得很嘞?!?/br> “踹不踹我看也沒什么區(qū)別?!痹星渥谏嘲l(fā)上垂頭喪氣。 “公司里什么閑言碎語沒有過,哪一次不是一陣風就過去了,有了新的話題他們自然就忘了舊的?!眲⑻庨L轉(zhuǎn)過來,“你下午就去醫(yī)院做個hiv檢測,拿到報告單以后交上來。這事以后不準再提了,其他的交給我?!?/br> 袁尚卿仰起臉看著老上級,他帶了自己這么多年,一直像父親一樣把自己保護得很好。劉處長把臉板起來,說:“以后給我老實點,老子還有2年退休了,還能撈你幾次?別再給我惹事。” 一個多月以后,采購部的洪經(jīng)理突然辭職了,原因是紀檢部門收到了大量的匿名舉報信,信上說他在公司大型招標項目中收受供應(yīng)商回扣。信里附上了洪經(jīng)理與供應(yīng)商往來郵件、聊天記錄、短信等的復印件,還有一份長達35分鐘的通話錄音,可以說是鐵證如山。 洪胖子引咎辭職以后,公司空降了一個采購經(jīng)理,員工們都知道這個空降兵是從另一家大公司斥巨資挖過來的,而只有袁尚卿知道,這個人還有一個身份,就是劉處長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