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禮物
linedrawings的生意是越來越好了,店面擴大了一倍。老板做生意有點手段,看中了街對面另一家酒吧的鋪位,隔月就給盤了下來?,F(xiàn)在linedrawings分為1店和2店,兩店中間隔一條衡山路。新店一開,覃嘉穆就更忙了,一個月都休不了一個整天。有時休息日,東勰穿著睡衣在沙發(fā)上打游戲,一打就是一下午,這時若是看到嘉穆手忙腳亂地出門,勢必要調(diào)侃他一句:“這么累死累活的干嘛呀?你們老板要招你當上門女婿去???”嘉穆不理他,讓他隨便說,反正他說爽了還是該做飯做飯,該承包家務承包家務。 東勰晚上的時間,基本上都泡在嘉穆的酒吧里,他的新工作讓他有很多時間可以浪費。嘉穆不愛吃酒吧的工作餐,東勰就把做好的飯菜給他送去換口味。送飯的次數(shù)多了,店員們慢慢就把這位常客和嘉穆的關系看在了眼里。有一次店里的員工們聊起來,嘉穆只是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那是我哥。從那以后,只要東勰送飯來,那幾個年輕的小伙計就用很夸張的語氣喊:“領班,你哥又來給你送飯了!”嘉穆從來不惱,只是笑著嚇唬她們,再陰陽怪氣的就扣光他們的獎金。 這天零點剛過,嘉穆收到了蔣若言發(fā)來的生日祝福,沒說別的,就”生日快樂“四個字。他心里難過了一陣,他記得大學的時候蔣若言說過,每一年過生日,她都要做第一個祝他生日快樂的人。所以她的手機、電腦以及各種帶提示功能的軟件,都會在這一天零點之前的五分鐘齊聲向她報告。于是在那五分鐘里,她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倒計時,眼里心里都只有這一件事、一個人。嘉穆拿著手機盯著看了很久,他知道有一種身不由己的期待正燃燒在屏幕那頭的一雙眼睛里。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有人能療愈她,當年他覃嘉穆一個錯誤的決定把一個好好的女孩子辜負到了這個程度,這讓他至今都無法完全原諒自己。嘉穆最終什么都沒回,匆匆揣回手機,半晌,不放心似的又掏出來關閉了網(wǎng)絡。 東勰每次來酒吧,一定會等嘉穆把歌唱完再走。遇到周末,他甚至會通宵達旦地泡在酒吧等他下班。嘉穆的演唱一般都會被安排在酒吧人最多最熱鬧的時候開始,因為有一半的人都是為聽他唱歌而來。今天的客人比往日都多,有一桌客人鬧酒鬧得厲害,已經(jīng)三點多了絲毫沒有散場的意思,把幾個服務生使喚得團團轉(zhuǎn)。其中一個喝得爛醉,來不及跑到衛(wèi)生間,吐得桌上沙發(fā)上到處都是。服務生們板著臉收拾,回到后廚就破口大罵。 嘉穆讓他們先去休息一會兒,如果她們再接著鬧,他就過去把她們打發(fā)走。可是還沒等他過去,那桌客人竟然點名要叫剛剛駐唱的歌手過去陪酒。服務生告訴她們,那是他們領班,不負責上酒上菜,而且酒吧里沒有陪酒這個服務項目。那幾個女人聽完,借著酒勁兒哈哈大笑,說你們領班好大的架子,要說陪我喝兩杯,你問問你們老板敢不敢推辭?還你們領班?你們領班算個什么屁。 嘉穆見情況不對,趕緊過去問怎么回事。領頭的女人一頭金燦燦的卷發(fā),cao一口濃重的北方口音,七分醉三分醒地說:“喲,是大明星來了,我們姐妹兒今天可真有臉。哎呀,這么看比站臺上還帥,真帥!”說著她的手奔著嘉穆的胸口就伸過去,嘉穆趕緊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還躲呢?”她故作懊惱,“看不上jiejie呀?”周圍的一圈女人一起醉眼迷離地笑起來。 嘉穆耐著性子,詢問她們有沒有沒喝完的洋酒需要寄存,因為這里就快要打烊了。“瞧瞧吧,人家攆咱們走呢?!彼龐擅牡芈N起二郎腿并且給自己點上一支煙,緩緩吸一口再緩緩地把煙圈吐出來,等完成這一套動作之后,她垂著眼睛掃了一下桌面,“還有這么多酒沒喝完呢,怎么辦?要不然你幫我們喝?喝完我們就走。”她身邊的女人們立刻開始群魔亂舞地起哄。 “這樣吧,”她一個眼神就制止了其他人,“jiejie們疼你,也不讓你白喝?!闭f著她從錢包里拿出一沓鈔票開始數(shù),給每個啤酒瓶下面都墊上幾張,“你喝光一瓶,瓶子下面壓著的錢就拿走,怎么樣?不虧吧?” 覃嘉穆沒有應承,他低聲告訴身邊的服務生去給老板打電話。黃發(fā)女人這時哈哈大笑起來:“哎喲我說領班弟弟,你就這點兒本事呀?多大點兒事兒就給老板打電話?!彼Φ脽熁叶紨嗔?,“我看你也甭打了,你們老板肯定會說——”她開始模仿男人粗重的嗓音,表情也配合著搞怪,“‘陪你紅姐好好玩,陪好了給你漲工資’......” 嘉穆沒有注意到東勰是什么時候站起來的,他幾乎是興奮地走到那群人面前,“有這么好的事兒?白喝酒還給錢?” 嘉穆張大嘴巴錯愕地看著他。東勰豎起大拇指指著自己的胸口,用一種很無賴的腔調(diào)說:“這錢他不掙我掙?!?/br> 黃發(fā)女人也愣了一下,盯著東勰的臉看了半天。突然,她臉上堆起笑容:“行??!”她的語氣更加無賴,“姐幾個今天運氣不錯,鮮rou弟弟一個接一個的,一會兒愛吃rou的那幾個,打包帶走,啊?!币蝗号烁腥缕饋恚氲厝轮獤|勰把衣服脫了,看看到底幾兩rou。 嘉穆在東勰背后悄悄扯他衣襟,可是東勰無動于衷。他無辜地撓撓頭,發(fā)愁似的:“這么多酒呢,喝到啥時候去?!北娙吮阏f,你放開喝,喝不完的都帶走,去jiejie家慢慢喝。 東勰問服務生要了一大桶冰塊,說冰鎮(zhèn)的啤酒更爽口。冰桶上來了,他撿起桌上一瓶啤酒,把瓶底下壓著的錢抽出來,對著幾個女人晃了晃。黃發(fā)女人歪嘴笑著沖他擺了擺手,于是東勰將錢揣進了牛仔褲的口袋。他把瓶嘴放在自己雪白的牙齒間,右手一用力,只聽”呲“的一聲,瓶蓋應聲而落?!焙?!“黃發(fā)女人帶頭鼓起掌來。東勰沒有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將五六瓶啤酒都打開,把壓在瓶底的錢一張張裝進口袋。黃發(fā)女人又點上一支煙,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說弟弟,錢收了,酒可得喝完啊。要不然jiejie們可不能讓你走。“東勰斜著眼看了看這一群爛醉如泥的女人們,左右手各拿一瓶,“咚咚咚”就往冰桶里面倒。嘉穆從沒見過東勰這樣的表情,那種如同街邊流氓混混一樣的笑容他突然生出某種陌生的性感?!胺判摹睎|勰說,“再多一倍也放不倒我。” 冰桶很快就被倒?jié)M了,幾個女人拍著巴掌打節(jié)拍,“干!干!干!”地吼叫。東勰在鼎沸的歡呼聲里登上了沙發(fā),把一只腳踏在桌面上。女人們仰起頭看他,慫恿的音量震耳欲聾,“干!干!干!”東勰把冰桶高高舉起,然后朝著它古怪地笑了一下。突然間,沒有人看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只聽見先是格楞楞冰塊相互撞擊的聲音,接著是一聲慘烈的尖叫,整整一大桶連冰塊帶啤酒就這么朝黃發(fā)女人兜頭澆了下去。 所有人的腦子和身體在一兩秒之內(nèi)同時停擺了,若不是舉在空中的冰桶還在往下滴水,會讓人以為是時間出現(xiàn)了一兩秒鐘的真空。東勰很夸張地哎喲一聲,表情十分無辜,“這個桶怎么這么滑呀!本來自己想喝點冰塊降降燥的,沒想到給紅姐降燥了?!彼室獍咽置δ_亂演過頭,抽出紙巾來給黃發(fā)女人擦臉,“怎么樣紅姐,還燥不燥?” 黃發(fā)女人面不改色地邊冷笑邊點頭,用稱贊對手的冒進和大膽來發(fā)起無聲的威脅。她身邊的一個女人禁衛(wèi)軍一樣“騰”地起立,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了句什么,然后照著東勰的左臉就是一巴掌。東勰被這突如起來的一記耳光打得猛一偏頭。他往地上啐了一口,等他再轉(zhuǎn)回來時閃電般地揚起了手,用同樣的方式將女人直接掀翻在地。酒吧的音樂那么吵,但周圍的人幾乎都聽見了這個耳光有多么清脆響亮。東勰的手掌像觸電一樣麻酥酥的,他心想,自己下手還是重了些,這一下子絕對夠那女人受的。 黃發(fā)女人就在這時開了口,她的發(fā)梢還在滴水,妝容被沖得一塌糊涂,可是精氣神還穩(wěn)穩(wěn)地端著。她說:“我這輩子最瞧不起的,就是打女人的男人?!?/br> 東勰揉著自己的手腕,嫌惡地朝地上的女人瞥了一眼,又看了看她,像是在打量兩只穿過的襪子?!霸趺??紅姐在婦聯(lián)干過?” 女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瞪著他,句子被她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拔腋蛇^你媽?!闭f著她cao起桌上的一個空酒瓶,對著桌沿猛地一砸,瓶身應聲炸裂,細小的玻璃碎屑四散迸濺。她用尖利的碎齒對準東勰,表情讓人想到窮兇極惡的女匪,她說:“今天就看咱倆誰有本事從這兒站著出去。” 東勰不以為然地歪了歪嘴,這女人就算有三頭六臂也只是個女人,把小穆從她們手里帶出去不算難事??墒鞘昼娭?,當一群拿著扳手拎著甩棍的男人闖進酒吧的時候,東勰才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麻煩。帶頭沖進來的是一個光頭男人,當他和黃發(fā)女人低聲討論怎么處置自己的時候,東勰竟然事不關己地走神了,他下意識地把覃嘉穆藏在身后,腦子里面居然在研究這人的扮相,他想怎么所有壞人的打扮都像復制粘貼出來的:光頭、紋身、金鏈子,誰規(guī)定的? 那是東勰有生以來第一次坐警車,他在恍惚之中只聽見警笛尖利的呼嘯。警車把他和嘉穆拉到了最近的一家醫(yī)院,東勰的左臂算是廢了,若不是這條手臂,那七八根甩棍和五六個扳手就會落在他和嘉穆的頭上。手臂撐不住的時候,他便把嘉穆死死抱在懷里,讓那些亂七八糟的棍棒落在自己的背上。嘉穆被保護得很好,只受一點擦傷,東勰寧可將嘴巴里的咸腥重新吞回肚子里也沒有弄臟他的衣服。 凌晨五點鐘的急診室是另一種戰(zhàn)場,重傷或惡疾逼出了人們最原始的絕望,每一聲歇斯底里都是緊急,天大的緊急。嘉穆攙著半昏半醒的東勰在急診室大廳茫然無措,眼看著他的左胳膊完全腫了起來,比常人的兩條胳膊加起來還粗。他架著東勰站在原地,醫(yī)生護士患者在他們身邊兵荒馬亂,他拉住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語無倫次地問了些問題,他不知道醫(yī)生是否聽懂了他的求助,反正他自己是沒聽懂自己在說什么。醫(yī)生正急著去處理一個重度燒傷的患者,腳都沒停下,打發(fā)他去護士臺問問。嘉穆急得面紅耳赤,然后橫七豎八地抹起眼淚。這時他感到東勰滾熱的氣息噴到自己的耳朵上,“再哭,我胳膊就報廢了?!?/br> 東勰讓他將自己扶到大廳的椅子上,然后去分診、掛號、排隊。在診室外等待的時候,嘉穆的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叫號機器的屏幕。東勰疲憊地笑了笑,說他從小就怕進醫(yī)院,所以讓嘉穆別哭喪著臉,否則不利于病人的身心健康。東勰的眼角又青又腫,一笑成了張鬼臉。嘉穆點了點頭,眼圈通紅。東勰的嘴繼續(xù)碎下去,說那幾個流氓打人像沒吃飯似的,棒子揮得軟綿綿,幾個人一起上也就這么點殺傷力,當流氓以前估計是開按摩店的。話像連珠炮一樣從他嘴里出來片刻不歇,直到他看見嘉穆的眼里被逗出一點點笑意為止。東勰看了一眼墻上的屏幕,下一個就應該叫到自己。他跟嘉穆說自己很想喝杯熱豆?jié){。嘉穆趕忙站起來,問他哪里有賣,他這就去買。東勰歪著嘴齜了齜牙,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在笑,語氣還是侉侉的。他說:“我哪知道?反正就是想喝,附近多轉(zhuǎn)轉(zhuǎn)總歸找得到的。” 嘉穆陪東勰在醫(yī)院折騰一整天,替他排隊、交錢、取報告,可是東勰堅決不讓他跟隨自己踏進診室,也始終不肯告訴他在他出去買豆?jié){的那半個小時里醫(yī)生如何診斷他的胳膊??墒羌文伦罱K還是從他纏在手臂上的厚重石膏推測出這傷勢不輕。 二人回到家已經(jīng)快到第二天的半夜了,醫(yī)生建議東勰留院觀察,可他堅決不肯。嘉穆接到了老板的電話,毆斗事件給酒吧帶來了很壞的影響,老板讓他暫時不要去上班,其他的事情由他處理。東勰拉著嘉穆在床邊坐下,要他別去管什么工作,然后他用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打開柜子,從里面費力地拖出一個巨大的盒子。 “打開看看。”東勰朝那盒子探了探下巴。 嘉穆把盒子打開,他這才明白為什么剛剛東勰死也不肯在醫(yī)院過夜。嘉穆眼睛瞬間熱了,一小截鼻涕在探頭探腦。盒子里不是別的,正是他上次在樂器行看上的那一把紅木吉他。東勰剛剛在醫(yī)院里什么都肯將就、什么都能湊合、負責打石膏的醫(yī)生被他催得極不耐煩。他這么著急忙慌想要回家,就是為了將這把吉他按時送到自己手上。 “生日快樂?!睎|勰看著他。 嘉穆垂下去的頭用力點了點,他心想絕不能讓眼睛里搖搖欲墜的眼淚在這個時候掉下來。 “這就感動了?”東勰惡作劇似的努力去尋找他的眼睛,“真正的驚喜在這兒呢!”他費力地起身,棍棒留下的傷這會兒開始顯出厲害了。他挪到書桌前,從抽屜里拿出一張折迭好的信紙。 嘉穆接過來,上面是用工整的小楷寫的一排排短句子,像是詩。 “哪兒抄的酸詩?!?/br> “這才不是詩!”東勰認真地糾正他,“你不是在寫歌嗎,這是歌詞。” 嘉穆看了他幾秒,“你寫的?”他把信紙抖得嘩嘩響,眉毛立起來,“認識譜子嗎你?” “還用認識譜?”東勰大驚小怪,眼睛一眨一眨,好像認識譜子是件多丟人的事。“我趁你彈吉他的時候偷偷錄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填上的?!?/br> “這也行?!” 東勰嘴巴一撇,眼睛又眨了眨,雖然是鼻青臉腫,可是仍然不妨礙五官擺出個得意的表情?!拔埂彼文赂皽惲藴?,“以后你寫曲,我寫詞,沒準兒還能出名兒呢!” 嘉穆白了他一眼,“想紅想瘋了吧,我就寫著玩玩,還當回事兒了?!?/br> “干嘛玩玩呀!”東勰說,“既然你這么喜歡,干嘛不當個正經(jīng)事做?” 嘉穆又抖了抖信紙,把它攤平,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上面看,可是東勰知道他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他說:“還當正經(jīng)事做,把它當正經(jīng)事就得喝西北風去?” “你現(xiàn)在的工作不就是唱歌嗎?現(xiàn)在唱別人的,以后唱我們的唄!” 嘉穆被“我們”這兩個字輕輕地扎了一下,對詞語的過度解讀讓他不自覺地紅了臉,好在燈光昏黃給了他安全的掩護。他把信紙從眼前挪開,又將手伸進琴盒子里,漆得嶄新的紅木琴身?伺候了他的手指,“再說吧?!边@不像是對人說的,像是對琴說的。他對它笑了笑,像是在哄這把琴。 《自苦》 作詞:嚴東勰|作曲:覃嘉穆 是我故意省略 銜在口中的下個音節(jié) 因為在等你 勇敢邁出嚴守的疆界 是我故意改寫 釀在指尖的下個行列 因為在等你 將我納入你故事情節(jié) 并肩看過潰散的星夜 誓言也曾抵達宇宙的邊界 狂妄如我也未能僭越 成為替你鎮(zhèn)守南方的朱雀 如律如戒 成孽成蝶 于是我人生的荒野 迎來了最美的浩劫 只要你一步向前夠果決 我情愿步步為營為塵屑 至于風花雪月的那些 隨它滅 三天之后,嘉穆接到了老板打來的電話,意思簡單明了,讓他抽空回去結算一下工資然后另謀高就去吧。老板算是個仗義的人,念著嘉穆平日里盡心盡力,所以找了點關系幫嘉穆把事情壓了下去,據(jù)說還給對方塞了不少錢。酒吧里打架損壞的東西老板一樣也沒讓他賠,還堅持多結了兩個月工資給他。連東勰也說他們老板能做到這個份上,也不枉嘉穆平時累死累活給酒吧賣命。 回酒吧收拾東西那天,嘉穆沒有看見老板,所有的交接手續(xù)都是那個叫小新的小伙計帶他去辦的。小新告訴嘉穆,老板也不是真心攆他走,是因為那伙人確實惹不起,繼續(xù)留他在店里也怕不安全。嘉穆有點遺憾沒能跟老板當面道個別,他只好請小新替他跟老板道歉,畢竟事情因他而起,也感謝老板一直以來的照顧,說得兩個人眼睛都紅通通的。 在酒吧門口,嘉穆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追上去一瞧,果然是陳霄霆。見到嘉穆,對方笑了笑,說是來上海出差,本打算順便來看看他,可是白天過來卻怎么也找不著門了。?嘉穆說,幸虧今天來辦離職,否則他白天都在睡覺,晚上才會上班。 陳霄霆一驚,問他為什么離職。嘉穆把他請到里面來,這個酒吧晚上是酒吧,白天是咖啡廳,他也是第一次以顧客的身份在這里消費,嘉穆讓小新倒上了兩杯飲料,然后把?打架的事情告訴了他。 陳霄霆眉毛皺著,憂心忡忡地說道:“工作沒了再找就是了,你人沒事吧?” “我倒是沒事,我朋友傷得不輕。” 陳霄霆一下下咬著吸管,把吸管的頭咬的扁平,“就是上次在酒吧聽你唱歌的那個,名字還挺怪的?” 嘉穆嗯了一聲。 “所以......你們現(xiàn)在算是……”他表情復雜,手勢比表情更復雜,挑選一個合適詞描述這種關系可為難死了他一個直男。 嘉穆的臉幾乎紅透,他當然知道好友沒說出口的話是什么。自打陳霄霆知道了他和崔晉的關系以后,所有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的男人都會被他解讀成某種不便措辭的關系。嘉穆說:“他是我室友啊。” “得了吧?!标愊鲻伊嗽易欤笆裁春檬矣烟焯烊ヂ犇愠??” “那你可錯了,天天等著聽我唱歌的人能從這排到老西門兒去?!奔文聵O少開狂狷的玩笑,缺乏拿捏分寸的經(jīng)驗,因此說出來的話是邦邦硬的,把兩個人同時窘壞了。嘉穆低下頭,一圈一圈攪拌著杯子里的冰塊,緩了半晌,問:“你這次來呆多久?一會兒去我那兒坐坐?” “還什么呆多久,你以為我來玩的?”陳霄霆獲了大赦,扭了扭脖子,這根不健康的頸椎就是他辛勤工作的最好證明,“下午就得回去,晚上還有會呢。” “大忙人,以后見你一面怕是得取號預約了。” 陳霄霆哈哈大笑,“不至于不至于,你要見我隨時可以插隊?!?/br> 嘉穆也跟著笑了,他把吸管抽出來,端起飲料來喝,在嘴巴碰到杯子之前,小聲地問了句:“她怎么樣?” 陳霄霆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聽出這個“她”字的偏旁部首的,但他從好友語氣的微妙變化里,想不出這個代詞的指向除了蔣若言還會有誰?!八F(xiàn)在,牛!”陳霄霆說,“她老爹正當繼承人培養(yǎng)呢。后悔了吧?踏空一次當駙馬爺?shù)臋C會?!?/br> 嘉穆知道陳霄霆在炒股,據(jù)說最近行情好,很多人都入了市,東勰也是每天在他耳朵邊念叨股票。他嘿嘿笑道:“我不踏空輪得到你建倉?” 這次輪到陳霄霆傻眼了,如同做賊的被當場捉贓。他沒想到向來老實溫厚的好友也有一雙精明的眼睛,也能把什么都看在眼里?!敖ㄊ裁磦}??!”他一面腦子飛轉(zhuǎn),一面繼續(xù)用股市的黑話東拉西扯,“本金都沒有,也買不起啊。” 嘉穆把笑容收起來,一板一眼的神情又來了,“從上次你們來上海我就看出來了?!彼⒉徽f他看出什么來了,多年的兄弟就這點好,什么話都不需要說明白,說的太明白就沒意思了,可是沒說明白的東西誰也不糊涂。他老氣橫秋地接著說:“要是喜歡你就使使勁兒,蔣若言是個好女孩,我......反正把她交給你,我也放心?!?/br> 陳霄霆深深地看著好友,喝下去的是飲料,吐出來的卻是醉話。他想說,他使的勁兒還少嗎?他還想說,你哪來的資格談論把她交給誰,又哪來的資格談論放心不放心?可是陳霄霆最終還是把話一句句咽了回去,這不是一個說醉話的場合,所有的話說出去都是有后果的。他嘴里突然爆出一陣狂笑,像是憋了好久,“大哥,看了多少偶像劇才把你禍害成這樣?按照劇本,這個時候作為男二號的我是不是可以開始揍你了?呵呵呵,呵呵呵...... 嘉穆也笑了,搖頭晃腦,還是醉態(tài)。他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剛剛真的悄悄在桌子底下捏緊了拳頭。 陳霄霆乘坐晚上6點鐘的高鐵離開了上海,嘉穆一個人站在衡山路上,看著linedrawings門口的霓虹燈招搖地亮起來。這個店在白天還是安靜小資的咖啡廳,可是一入夜,就披戴了絢麗的夜色,搖身一變成為狂放的舞女。嘉穆最后看了它一眼,然后匆匆離開,上夜班的同事們馬上要到了,他不想在如此熱鬧的時候跟他們告別。 由于手臂受傷需要靜養(yǎng),東勰請了長假,因此有了大把時間。他每天睡到自然醒,接著看書看電影打游戲,或者再來個午睡,瀟瀟灑灑地揮霍掉一整天。這段時間都是嘉穆在照顧他,每天早上,嘉穆會把一整天的飯菜做好,然后再出去找工作。回家之后還要幫他洗澡、陪他散步,周末有時候帶他去醫(yī)院復診。東勰雖然身上病著,心里可受用,這美滋滋的日子短短兩周就把他養(yǎng)胖了一圈。 嘉穆的工作找得并不順利,簡歷像沙子一樣揚出去,可是收到的回音——哪怕是“不合適”這樣的回音——都少得可憐。他在大學里學過什么,學得怎么樣這些都幫不了他的忙,只要“肄業(yè)”兩個字寫在簡歷上,大學就等于沒上過。他想,看來自己還是只能繼續(xù)找酒吧的工作,至少對酒吧他還是很熟悉的。他開始去街上陌拜一家家酒吧,像推銷保險一樣去推銷自己。 這天房東來了。這位五十多歲的上海老阿姨看到東勰手臂上纏著的石膏瞬間花容失色,又是“哦呦”又是“嘖嘖”。因為她的兒子是袁尚卿的朋友,當初這個房子就是看袁尚卿的關系才這么便宜地租給他們的。所以房東可能以為自己跟東勰他們有了一層熟人的親近,因此表現(xiàn)出過分的熱情,囑咐他該吃什么,該喝什么,該怎么休養(yǎng),兩片厚實的嘴唇糾纏不清開開闔闔。東勰在她比連珠炮還快的語速里連話都插不上,把頭點得像是雞啄米,好不容易趁著房東換氣兒的功夫,趕緊插上一句,問房東阿姨大老遠跑來是有什么事。房東一跺腳,兩手往胸前一拍,“哦呦作孽,光顧幫儂講閑話,把事體忘脫了?!?/br> 房東告訴東勰,幾天之后會有新的房客搬進來,她今天是來打掃房間的。房東還說,新房客是外地的一個什么公司的研發(fā)員,被派到上海來出差的,估計也住不長。說著說著又扯到之前住在這里的那對年輕小夫妻。房東眼鋒飛來飛去,暗戳戳地告訴東勰說那個女人搬走以后懷孕了,孩子好像還不是那個男人的。東勰哭笑不得,耐著性子聽她八卦,同時心里佩服不已,已經(jīng)搬走好幾個月的房客都能被她扒出故事來,也是了不起的。突然房東像是想起什么來,直往東勰肩膀上拍打。她說不如就讓東勰搬到主臥去住唄,反正這個新房客也會經(jīng)常到各地出差,回來有個地方睡覺就行,主臥空著也浪費。她還說他的手臂可得好好養(yǎng),得多曬太陽多補鈣,主臥多好啊,陽光充足,她給好好打掃一下,一準兒清清爽爽。東勰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她是擔心萬一這個人也住不長,還要去找下一個房客,主臥房租那么高,萬一找不到合適的空在那里收不到房租才是真的浪費。東勰把眉頭一擰,苦著臉哭窮,隨后嘟囔說要是房租不變的話倒是可以考慮考慮,說的房東黑著臉走了。 幾天之后,果然新搬進來一個姓吳的男人,熟悉了以后東勰和嘉穆喊他吳叔。吳叔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肯定是個技術宅,厚眼鏡、絡腮胡,眼鏡后面的一對眼皮常常像是失去了彈性一樣半耷拉下來。慢慢地,東勰發(fā)現(xiàn)吳叔的話比他腦瓜頂上的頭發(fā)還稀拉,一切不需要輸出觀點的交流他都用一副好脾氣的笑臉去應付。你跟他說,早啊吳叔,吃過啦吳叔,出去啊吳叔,你覺得呢吳叔......他都跟你笑笑,你不知道那笑容是什么含義,因此可以是任何含義,可以用來回答幾乎80%的問題。所以在80%的情況下,他都是同意你的說法的,可能也未必真的同意,只是不想花力氣解釋為什么不同意。剩下20%不得不說的話,他也盡量使用最精簡的句式,絕不過多耗費別人的聽力。 吳叔搬來以后,家里成了一個克己復禮的地方,他的示范作用非常明顯,每日黎明即起,灑掃庭除,還順便把三個人的早飯也做好了。后來逼得東勰也不好意思了,脫下來的外套再也不敢隨手扔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他怕轉(zhuǎn)眼回來就被吳叔迭成了豆腐塊。吳叔和嘉穆的正面pk最是精彩,兩人各持一套禮數(shù),全面光復了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有天兩人早上都想上廁所,結果在門口碰上了,你推我讓半天,都說自己不急。結果家里的衛(wèi)生間一塵不染地空了一上午,兩個人卻不約而同地在地鐵站的廁所里再次相遇。 吳叔是一個很好的長輩,這一點東勰是最有體會的,在手臂恢復的這段時間,他受到吳叔很多照顧。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原來吳叔竟然燒得一手好菜。慢慢熟悉了之后,吳叔的話也多了一些,他和兩個后生聊起自己的家庭、早逝的發(fā)妻,還有遠在國外工作的女兒。他淡淡地說著這些,說得簡省、平靜,十幾年自己與自己過的日子被他說得像是別人的故事。 骨折的事最終還是被母親知道了。 怪就怪東勰自己手欠,把打石膏當個新鮮事兒發(fā)了條朋友圈。他以為自己聰明,給家人分了組,還設置了該分組不可見。但是萬沒想到,最終還是被一個八竿子夠不著的遠房親戚給看見還告了密。該親戚被舅舅委托在上海照顧自己,可實際上加了微信以后連個問候語都沒發(fā)過,東勰懶得給他分組,誰知這回卻惹了禍。 東勰來上海之前,母親一百個不愿意,在她眼里,除了老家以外的任何城市都是物資極其匱乏、治安極其混亂,吃不飽穿不暖買不到東西還危機四伏,她好手好腳的兒子一出家門就會喪失自理能力。臨走前,母親恨不得拿吃的用的把兒子行李的每一個空隙都填滿,還特別讓舅舅托人照應?,F(xiàn)在知道兒子受了這么嚴重的傷,母親一下就炸了,在電話里哇哇大哭,說什么也非要買機票來上海不可。 東勰極力勸慰母親,說自己只是輕傷,再說上海什么都有,家離醫(yī)院也近,要吃什么喝什么外賣送到家門口,實在沒有必要讓她千里迢迢折騰一趟。實際上他心里并不十分樂意母親在這個時候來,母親是個生活上可以照顧別人但是情感上必須由別人照顧的女人,一件不大的事情對她來說常常是平地一聲雷。不用問,在聽到那個親戚描述自己的傷勢時,母親肯定已經(jīng)開始去做兒子終身殘疾的思想準備了,這等于在她的世界里引爆一顆原子彈。母親在電話另一頭突然沉默了,隨后她哭著說:“上海什么都有,有你親媽嗎?!我是要去害你嗎?!”東勰馬上意識到說錯了話,自己說者無意,母親卻聽得有心。對于一個母親來講,最無法接受的就是喪失對兒子生活的參與感,她必須要做點什么來證明自己仍然被兒子需要著。而東勰剛剛的話在母親聽來就是在強調(diào)她有多么多余。東勰連忙給母親道歉,他道歉的方式就是立刻幫她定了最近日期的機票,并且叮囑她,來的時候千萬別忘了去白廟子街口買些薏米酥糖帶來,他最想吃的這一口是全上海都買不到的。 母親的情緒好了許多,可仍然在電話里哭哭啼啼,抱怨兒子當初沒有聽話留在老家。她一口一個“我當初說什么來著......”,說著說著就說遠了,扯到她出軌的丈夫、失敗的婚姻,她對兒子說要不是他那個不著調(diào)的混賬爹,他用得著背井離鄉(xiāng)跑到上海去?要是不去上海又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東勰在電話另一端差點笑出來,母親的話突然讓他想起武林外傳里佟湘玉的經(jīng)典臺詞。他讓母親別胡思亂想,他來上海是想在大城市發(fā)展。母親冷冷地哼了一聲,這一聲是哼給她那個不在場的丈夫的。她說當媽的會不知道自己身上掉下來的rou?東勰想,這一點母親倒是通透。 母親到上海那天,是袁尚卿和邱佳鑫開車帶著東勰去機場接的機。接機的主意是袁尚卿提的,他說東勰的手臂不方便擠地鐵。邱佳鑫聽了冷笑一聲,說:“別的事兒上可沒見你心這么細?!?/br> 飛機原定晚上八點十分抵達浦東機場,可是延誤了足足兩個小時。廣播里面一遍遍地響起“我們抱歉地通知......”,東勰急得滿頭大汗,廣播每播一次抱歉的通知,他都得向身邊兩個朋友遞上一個抱歉的笑容,好像飛機延誤是他導致的。 邱佳鑫有很好的涵養(yǎng),絕對不會把不耐煩掛在臉上。同時他也聰明,用打哈欠、看手表、談論明天的重要工作事項來表達不滿。袁尚卿看了他一眼又一眼,他裝作沒看到,對東勰說,沒事的,不要著急,飛機延誤正常的,要是回去晚了大不了他明天早上的例會推掉嘛,沒關系的。東勰早早看出了邱佳鑫的心思——也可以說,邱佳鑫早早就讓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一聽見這話,東勰馬上說讓他們先回去,他說母親沒帶多少東西,他們一會兒打個車回去方便得很,沒必要好幾個人在這大眼瞪小眼地陪著。袁尚卿卻說:“機場里出租車排隊很厲害,不好叫的,再說開部空車回去蠻劃不來的,再等等看?!闭f著又嗔了他男朋友一眼。 好不容易等來了母親的飛機,可卻找不到她人。母親從沒出過遠門,她跟著下機的人在偌大一個浦東機場里隨便走走就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東勰舉著手機,一邊聽母親絮絮叨叨地描述她身邊的各種標志,一邊焦躁地舉目在人群中尋找。袁尚卿和邱佳鑫沒有見過東勰的母親,更是無從找起,只好像沒頭蒼蠅一樣跟著他亂轉(zhuǎn)。東勰的額頭上蒙著細汗,他在電話里耐著性子指揮母親往哪里走在哪里停,一面在心想今天就應該自己打車來,自己打車就用不著欠人家的。現(xiàn)在倒好,欠了人家一番好心好意,欠了人家一晚上的停車費,還欠了人家好幾個小時的睡眠、娛樂或工作時間。自己打車多自由啊,雖然要花錢要排隊還不一定打得到,但是不拉人情饑荒。要是自己有輛車呢? 三個人最終在星巴克的門口找到了東勰的母親。母親拎了很多東西,簡直像是來趕集。顯然,在薏米酥糖的基礎上,她還自作主張地進行了一番發(fā)揮。跟幾年前一樣,她還是把外地都當成窮鄉(xiāng)僻壤,所以把能想到的東西大包小包都從老家給兒子運來。東勰發(fā)現(xiàn)母親在出門前是精心打扮過的,妝容和衣著都有著某種設計上的用力過猛。她把自己那件只有在重要場合才會穿的暗紅色外套給穿來了,款式是幾年前的,顏色也老舊,加上她身邊堆著的大包小裹,讓她看起來與周圍的環(huán)境差著好幾個年份。母親看見兒子,局促地笑了,還沒等他上前,便cao著濃重的方言說:“謝天謝地,可找著了,這機場可真大!”東勰不知如何接話,袁尚卿和邱佳鑫站在身邊讓他第一次覺得老家的方言這么刺耳難聽。東勰心里瞬間拱起火來,他沖著母親嚷嚷:“說了讓你原地等,你自己瞎跑什么?!三個人滿機場找你!”母親的笑容僵在臉上,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一樣呆呆地站著。袁尚卿上來打圓場,嘻嘻哈哈地接過了東勰母親手里的東西,又聒噪地自我介紹了一番。母親客客氣氣地應酬著,不時地用眼睛去看兒子的臉色。她的左眼隱藏在茶色的鏡片背后,因此表情喪失了一半的可讀性。現(xiàn)在只要出門母親就一定會戴著這副茶色的眼鏡。茶色好啊,茶色能把左邊那顆死氣沉沉的灰白色眼珠徹底隱去,還可以防止另一只眼睛泄露內(nèi)心的秘密。 東勰心里后悔不已,他知道母親天不亮就出了門,他可以想象母親一手好幾個包裹,費力地拎著它們,大巴換火車,在路上折騰一整天去到另一個城市趕飛機。東勰心里愧疚,可是又拉不下來臉道歉,于是他奪過母親另一只手里的行李,悶頭并肩走在母親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