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王府接到從宮里傳來皇太后病重的消息時，早一步得知并趕往皇城的陸勉正好在日落時分抵達清寧殿。

    他悄聲無息地落在偏殿門前，方欲伸手推門，門便由里頭被拉開了。

    「陸總管。」鳳舞璇一臉淡然地提著宮燈朝他點點頭，側(cè)身讓他進門。

    陸勉不意外鳳舞璇知道他的到來－－要不知道，他才覺意外－－他跨過門檻，遲疑地問：「……太后情況……？」

    鳳舞璇聞言關(guān)門的動作一頓，深吸了一口氣后若無其事地閤上門扉，轉(zhuǎn)過身垂眸低聲道：「不太樂觀，太醫(yī)說……就，這兩天的事。」

    陸勉沒錯過鳳舞璇眼里的一抹紅，以及聲音里的顫抖，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隨在她后面安靜地前進。

    昏暗的殿里沒點燭火，也無宮人，整座清寧殿瀰漫著無聲的沉重感，若似杳無人煙之處。

    鳳舞璇領(lǐng)著陸勉來到寢殿門口，里頭傳來幾聲輕咳，她輕敲了兩下門，語帶哽咽地說：「陸總管來了。」

    「進來?！?/br>
    陸勉推門而入，鳳舞璇替兩人關(guān)好門后便離開了。

    寢殿里頭既明亮且暖和，空氣中散著一股藥味。

    坐在花廳棋桌旁擺弄棋子的太后，頭也沒抬地說道：「你一路是游山玩水地來嗎？龜爬都比你快到?！?/br>
    若非聽出太后聲里的虛浮，日夜兼程，還騎了東方意風(fēng)的汗血寶馬一路堪稱馬不停蹄、整路睡不上幾個時辰的陸勉早就反唇相譏了，但看著消瘦許多的身影，他也只是皺著眉，沒好氣地碎念，「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說笑?！?/br>
    太后抬頭睞他一眼，嗔罵道：「你那什么表情？我整日看著舞璇那小妮子的臉色已夠煩的了，你可別同她一樣。不要再呆站那兒，過來和我下最后一盤棋吧?！?/br>
    「你……」陸勉還想說些什么，最后化為一聲嘆息。

    他走過去在太后對座坐定，趁隙仔細端詳了太后氣色，看著面容紅潤，精神奕奕，但他心里明白，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于是，他又長嘆了一聲。

    「收起你的唉聲嘆氣，我一口氣還沒嚥下呢?！固笃财沧?，語氣不滿。

    「你倒是看得開?！龟懨愀沧斓馈?/br>
    「當(dāng)然看得開，我這條命到底是撿回來的，倘若當(dāng)年沒姊姊那滴心頭血，我豈能茍延殘喘至今？再說，活到這歲數(shù)也算夠本了，誰曾想我會有四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從我肚皮蹦出來的？」太后勾回耳邊碎發(fā)說著，說到后頭不禁莞薾。

    陸勉回想了一遍太后年輕時猖狂的行事風(fēng)格，以及未進宮前的各種風(fēng)流韻事，也不住點頭稱是。

    太后沒進宮前，在江湖武林有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非常響叮噹的名號，叫做「瘋羅剎」。這名號聽著不好惹，實際上也非常不好惹，「瘋羅剎」的行事風(fēng)格只能用我行我素來形容，路見不平或是落井下石全憑她心情好壞，她心情好，把你踢下井，兩手拍拍便走人，心情不好呢，踢你下井后，還會將井蓋起來。所以呢，受過她恩慧的人有，但她得罪過的人更多。

    至于男女關(guān)係上，那更精彩了。

    就如同太后的閨名，在感情世界里是隻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花花蝴蝶，身邊來來去去的男男女女不總是能好聚好散，多的是情人不成，變仇人的。

    「所以吶，哪有什么好看不開的？如今我四個孩子皆安全地在遠方，我meimei有了個好歸宿，我也沒啥好放不下的。更何況，姊姊答應(yīng)過，會在黃泉彼岸處等我的?，F(xiàn)下阿風(fēng)有可可陪著，人又在皇帝伸手沒那么好搆得到的南州城，我也能安心地下去找姊姊了，再說了，我可不想便宜了東方子敬，讓他又能獨佔姊姊好些年?！固笳f到最后，口吻充斥著不滿。

    「……」陸勉聽著前頭還算正常，后面十分不像話的話語，無言地落下一子問，「東方子敬好歹和你夫妻一場，你那語氣，能不能別像在叫仇人啊？」

    太后忿忿道：「不能！」

    陸勉翻了個白眼，「我就不懂了，你那么討厭他，怎么有辦法和他生孩子？」

    「哎呀，吹熄燭火，眼一閉就－－」太后話說到一半便被氣急敗壞的陸勉打斷，「停，你們床笫密事我不想聽！」

    太后呿了陸勉一聲，「是你自己要問的?！?/br>
    「我問的是這個嗎？」陸勉氣得吹鬍子瞪眼。

    相較氣呼呼的陸勉，太后從容不迫地端起杯盞抿了一口壓下喉中腥甜，慢悠悠地開口，「我懷阿離又不是為了東方子敬。至于，能忍受和討厭的人同床共枕……如果不是最想要的『那一個人』，和誰共度春宵都無所謂?！?/br>
    陸勉自然知道太后愿意委身東方子敬，甚至生下東方子敬的血脈，全都因為「那一個人」的一句話。可他仍不明白，「為何你明明心有所屬，還能像隻花蝴蝶流連萬花叢中？」

    太后放下杯盞，手肘支著棋桌地托著腮，看向窗外黑黝黝的花園，像是喃喃自語地說：「因為得不到啊，」她就著側(cè)臉的姿勢斜睨陸勉，語氣丕變，戲謔他道：「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會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守身如玉啊？」

    「我、我－－」太后的話讓陸勉瞬間漲紅臉，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話來，最后腦羞成惱地吼道：「這棋還下不下了??？」

    「下下下，哈哈咳－－」太后笑得咳了起來，她拿著帕子掩嘴側(cè)身連咳好幾聲方停下。

    陸勉看著太后細瘦的肩膀不停抖動著，被嘲笑的惱怒頓時拋諸腦后，他滿是擔(dān)憂地開口，「欸，你－－」

    「沒事。」太后說得云淡風(fēng)清，陸勉盯著染紅的帕子，心里實在很想說，你都吐血了還沒事？

    太后順著陸勉的視線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帕子，不以為意地補充：「暫時死不了，至少……等我把交待完后事，我才能安心地撒手西歸。」

    「交待后事……」雖知如此，但親耳聽聞，猶是令陸勉不免一陣唏噓。

    太后理所當(dāng)然地說：「我叫你來自是要交待后事，難不成只是要與你下棋啊。」

    陸勉聽著太后說得那樣灑脫，十分不是滋味，他撇撇嘴角，大手一揮喊著，「下棋下棋，專心下棋！什么事都等下完這盤棋再談！」

    說是要專心，但陸勉一整個心浮氣躁，根本無法靜心思考棋步，被太后殺得兵敗如山倒，他手執(zhí)白棋遲遲落不下，無論哪邊都是死路。

    太后嘴角帶笑地譏嘲道：「你這棋技，去了南州城幾年，不進反退，怎么，可可不陪你下棋是嗎？」

    「哼，讓可居那孩子陪我下棋？我想倒是想，但得先問問你兒子肯不肯放人！」陸勉捏著棋子噘嘴抱怨。

    這話酸得很，太后聽了抿唇偷樂著，見死盯著棋盤垂死掙扎的陸勉無法落子，也不催促，反而從身邊擱著的百寶盒里掏出兩樣?xùn)|西放到桌上，推到陸勉面前。

    「這是？」陸勉看著眼前的物品，一個寫著密字的木牌和一束黑發(fā)，不解地問。

    太后點點十分僕實、豪不起眼的木牌解釋：「這是姊姊留給阿風(fēng)一批死士，人數(shù)不多，約莫十來個，我答應(yīng)過姊姊，將死前方能交還令牌。如今，也該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陸勉聞言，露出了個非常詫異的表情，不可置信先皇后手里竟然有著一批死士。暗衛(wèi)的就算了，死士可是完全不同層級的。

    太后看著好笑，「怎么，你以為姊姊是誰？她可是司徒家的人吶，打小便是作為皇后養(yǎng)大的呢，不過是在宮里藏了幾個死士，有何需得如此大驚小怪?！?/br>
    「……這種、守衛(wèi)森嚴的地方，用得著死士？」陸勉張口結(jié)舌了半晌才吐出他的疑問。

    「就是在這種地方才更需要死士。」太后理了理發(fā)鬢，語氣淡然地說：「皇宮可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所在，能穩(wěn)坐在皇后位置上的哪個人沒幾個保命的手段？能統(tǒng)領(lǐng)后宮的哪個女人是簡單的角色。姊姊不是，皇后不是，連看似天真浪漫的太子妃也不是，女人間的爭斗，可不會比你們男人遜色。別小看女人了?！?/br>
    「我沒小看女人，我只是、只是……」

    「嗯？」太后挑眉等著看詞窮的陸勉憋不憋得出什么話來。

    只是個不出所以然的陸勉，訕訕地指著另一樣?xùn)|西轉(zhuǎn)移焦點，「這又是要干嘛的？」

    「那個呀，」太后伸手撥弄了一下那束發(fā)，說：「我死后不入皇陵，舞璇和曹華會押著我的棺回鳳城，所以要托你進入皇陵放到姊姊棺木上，放眼天下，能將皇陵當(dāng)作自家后院隨意進出，來去自如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陸勉沒理會太后話里的揶揄，面上神情復(fù)雜地啟唇，「你……」

    「我呀，這輩子不能和姊姊結(jié)發(fā)，只能寄望下輩子了?！固箅p手交疊托著下巴地看向灑落一片月光的花園。

    陸勉也跟著朝外看，語氣躊躇地問：「……你就沒怨過她嗎？」

    「怨？我為何會怨姊姊？」太后眼眸微睜地瞪向他，顯然十分不解他的問話。

    「因為她一句話，你被拘在這里；因為她一句話，你委身東方子敬，并生下他的血脈。想當(dāng)年，你可是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瘋羅剎』，如今卻是個只能止步于清寧殿殿門口的鳳舞蝶?！龟懨愕恼Z調(diào)中不無感慨。

    太后輕笑一聲，「我說過啦，我懷上阿離又不是為了東方子敬，是要給阿風(fēng)作伴的。至于和東方子敬那死人臉同床，要不是他上過姊姊的床，我才不睡他呢。」后半句語氣之嫌棄一點也不藏。

    「……你用詞非得這么粗鄙嗎？」

    太后對于陸勉的數(shù)落充耳不聞，繼續(xù)說道：「你認為我是被拘在這里，事實上，倘若當(dāng)時給了被仇家暗算而身中致命之毒的我一滴心頭血解毒的姊姊，沒要求我進宮陪她，我早不知曝尸在哪個荒野啦。畢竟，我仇人多是事實，會被暗算一次，難保不會有第二次。若不是姊姊的庇護，我哪能坐在這和你下棋瞎嗑聊？」

    「…………」已經(jīng)不想再對太后用詞說些什么的陸勉選擇無言以對。

    「說到底，我這條命是她給的。她不只給了我一條命，還給了我許多我沒想過的，所以，我怎么會怨她？我愛她呀?！固笙袷窃诰拺咽裁吹爻聊税肷?，再開口話峰一轉(zhuǎn)，反問回去陸勉，「換我問問你，你怨姊姊嗎？」

    壓根沒深思過這個問題的陸勉聞言愣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這個百年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才，江湖上哪個門派不巴著求你入門入派的，不也因為姊姊一句話，而化身成奶爹，不只奶大阿風(fēng)，還奶大了一整個暗部的孩子們。你原本可是能在江湖武林大放光彩的盟主，如今還不是大材小用地在區(qū)區(qū)王府里干著總管。在你眼里，我看著像是被拘在牢籠里的蝴蝶；在我眼里，你倒像被困在平地的鴻鵠。但，真是如此嗎？」

    陸勉抿著唇，沒有回答。

    此時一陣風(fēng)帶來一股花香，兩人探頭往窗外看，只見不遠處一排曇花悄然地在月下綻放。

    太后趴在窗臺上欣賞少有的美景笑說：「真是便宜你了，我在某株曇花下埋了一壇女兒紅，你離開時記得去取出來。說到這些曇花啊，可是我當(dāng)年搬進清寧殿后親手種下的，順手埋的女兒紅也是為了等著花開時喝，沒想到，這一等，等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開了花，卻喝不了。」

    「……你倒是跟我指點你埋在哪株曇花下吧……」

    「時隔數(shù)十年，我怎會記得，你自個兒挖找罷?！?/br>
    「…………」

    「陸勉?！?/br>
    「嗯？」

    「我好想她啊?！?/br>
    「……嗯?！?/br>
    「所以，你別太快下來，讓我多佔著她一些時候吧?！?/br>
    「…………說什么傻話。」

    「姊姊答應(yīng)會等我，也肯定會等你，你呀，在我們四人當(dāng)中總是最后一個到的，晚些時候下來也是應(yīng)該的?！?/br>
    「……………」

    「陸勉、陸勉－－」

    「怎么？叫魂吶？」

    「我其實向姊姊要過她的頭發(fā)，但她沒給我，她只跟我說了一句話?！?/br>
    「什么話？」

    「她說呀：你身體里都有我一滴心頭血了，還用我的發(fā)嗎？」

    「嗯……」

    「我想想，也是呢。」

    「…………」

    「陸勉?。?/br>
    「……又怎么？」

    「我實在很討厭東方子敬?！?/br>
    「我也很討厭他?！?/br>
    「成天端著一張死人臉，也只有姊姊受得了他。要不是有姊姊的幫襯，替他謀策，經(jīng)歷改朝換代摧殘的天威皇朝哪能那么迅速地回復(fù)到今日的榮景。那個死人臉，在姊姊生前霸佔她多年，死后也早早追了過去，真是太討厭了。」

    「……說得很是，不如你下去后，揍他幾頓消消氣?！?/br>
    「…………」

    「你那是什么表情？」

    「沒想到你也會說笑話的表情?！?/br>
    「…………」

    「陸勉?！?/br>
    「嗯？」

    「謝謝你。」

    直到陸勉離開，他捏在手中的白棋始終沒有落下，那盤他和太后下的最后一盤棋，最后仍是沒下完。

    *****

    陸勉拎著從曇花底下挖出來的女兒紅，熟門熟路地潛入皇陵主墓室。

    偌大的主墓室，空蕩蕩地只在中央擺了兩副棺木，一副金楠木，一副梧桐木，除此之外，別無他物，讓人不說還真看不出來是皇家陵寢。

    先皇后－－司徒知曇－－是個不喜鋪張奢華的樸實之人，先皇帝－－東方子敬－－便隨她的喜好，在兩人墓室里不擺任何陪葬品。

    陸勉走到右首的梧桐棺木旁，撫去上頭的細灰，掏出袖中太后－－鳳舞蝶－－托于他的那束發(fā)，放置其上后，靠著棺木坐到地上。

    他拍落酒封，以口就壇地灌下將近一半的陳年女兒紅后，哈的一聲抹去嘴邊的酒漬，對著空氣開口，「司徒啊，到頭來，我又是最后一個啦?！?/br>
    陸勉遇見司徒知曇時，她身邊已經(jīng)有了東方子敬和鳳舞蝶二人相伴。

    這沒什么好說的，他們本是青梅竹馬，司徒知曇和東方子敬還有婚約在身，司徒山莊和鳳城又是當(dāng)時三大世家之一，交情本就深厚，他們?nèi)吮舜酥?，是從小處到大的?/br>
    而他，一個徹徹底底的外來者，在另兩人眼里無疑是個不速之客。

    他和東方子敬、和鳳舞蝶三人互看不順眼，卻又因為司徒知曇的關(guān)係而只得容忍對方的在她身邊佔有一席之地。

    鳳舞蝶問他，怨不怨司徒知曇。

    彼時他回答不出來，現(xiàn)在想想，他當(dāng)是怨過的。

    但他怨的不是司徒知曇的一句話，他怨的是為何司徒知曇要撿到他，讓他初識情滋味，便嚐到何謂求之不可得的酸楚。

    他和司徒知曇初見是在離皇城不遠的荒草堆中，是他人生中最落魄的時候。

    陸勉師從玄妙老人，由玄妙老人養(yǎng)大的滿一身高強的功夫是玄妙老人親授的，名字也是玄妙老人起的。

    玄妙老人是個脾氣古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內(nèi)力深厚，擁有各式各樣奇怪武功心法的老頭子。

    據(jù)玄妙老人的說法，他是由豺狼口中搶下尚在襁褓中的陸勉，一口米粥一口米粥地拉拔他長大的。

    陸勉是不太信的，畢竟玄妙老人住的茅草屋根本沒有爐灶。

    但他會記事起，就是跟在玄妙老人身邊習(xí)武學(xué)心法，直到十五歲那年－－這數(shù)字也是玄妙老人給的－－玄妙老人將他叫到跟前，告訴他：「我要離開了，你也離開罷。」說完，兩眼一閉，雙腳一蹬，歸天了。

    陸勉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個身著青衣青褲，臉上還戴著一個黑色面具的男人忽的從天而降，一手抱起玄妙老人的軀體，一手丟給他一包沉甸甸的東西說：「出谷去，別再回來?！拐Z落，兩人便從他眼前消失。

    那個男人，陸勉見過幾次，總是站在谷口處望著谷里，像是有什么無形的屏障阻止他進谷似的。玄妙老人看似十分不待見那個男人，只要那個男人出現(xiàn)在谷口，玄妙老人便會把自己關(guān)進茅草屋里。除了有一次，那個男人來的時候，天落著傾盤大雨，他就那樣淋著雨站谷口往里望。

    因雨而待在茅草屋中的陸勉冷眼旁觀著玄妙老人咬著手指頭嘴里碎念著什么的，在屋里跺步來跺步去，最終在一聲響雷后，氣呼呼地抄起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紙傘衝了出去。

    陸勉巴在窗口上，隔著雨幕看得不甚清楚，只見玄妙老人一手撐著傘，一手比劃著，像極了平時對他破口大罵的樣子。

    陸勉覺得，這兩人，怎么看怎么像夫妻吵架，就是那種妻子離家出去，丈夫找來的模樣。那次之后，青衣男子沒再出現(xiàn)，直到玄妙老人斷氣。

    望著原本應(yīng)該有兩人的地方，陸勉心知肚明，無論是青衣男子或是玄妙老人，都不是普通人－－恐怕還不是人。

    青衣男子帶走玄妙老人的身體后，陸勉拿著那包沉甸甸的銀子，收拾了一些衣物，離開玄妙谷去闖蕩江湖了。

    鳳舞璇說他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習(xí)武奇才，并非夸大，而是事實。

    玄妙老人教給他的一身武藝和心法，讓他年紀輕輕便打遍天下無敵手，再加上他天資聰穎，任何門派的武功招式，他見一次便能學(xué)起來，甚至內(nèi)化好的部分，剔除多馀的部分歸為己用。至于心法，他更是一眼就能瞧出是否有問題，是否能改善。

    因此，志得意滿、恃才傲物的陸勉，初出江湖便將該得罪的、不該得罪的，全得罪了一遍，然后被所謂的武林正派給圍勦在荒山上。

    他武功造詣高是高，但架不住人海戰(zhàn)術(shù)，身受重傷地被逼著跳下山崖。

    幸得他命硬，落到山澗中，順著水流被衝到溪岸邊。他拖著殘破勉強上了岸，撐著走了幾步倒在高及人腰的草堆里。

    渾身動彈不得的陸勉，望著天心想，如果玄妙老人還在的話，應(yīng)該是會把他吊起來打一頓，罵他學(xué)藝不精，丟人現(xiàn)眼，然后再拎著他去療傷。

    可惜，玄妙老人不在了，他大約是得命喪于此，落得被野獸啃食殆盡的下場。

    他漫無天際地胡思亂想著，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聽著像是某種生物在草叢中走動的樣子。

    隨著聲音的接近，他以為他會看見的是一顆豺狼頭，沒想到卻是一張少女的臉。

    那個少女睜著一雙英氣勃勃的美目，和他對視了幾息，接著揚聲大叫道：「子敬、舞蝶，你們快過來，這里躺了個血人！」

    沒多久，一個容貌艷麗的少女和一個面無表情的少年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

    少女捂著口鼻，語帶嫌棄地說：「姊姊，你怎么老是能找到東西撿啊?！?/br>
    少年眼神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說：「死不了?！?/br>
    這就是他和司徒知曇的相遇，另外那兩人是附帶的。

    那時，東方子敬還不是皇帝，司徒知曇也不是皇后，而鳳舞蝶猶是隻花蝴蝶。

    司徒知曇將他撿回司徒山莊養(yǎng)傷，待他傷癒，也沒問他要留要走，只對他說：「陸勉，你幫我訓(xùn)練那些我撿回來的孩子當(dāng)暗衛(wèi)吧，將來在宮里，還是要放些自己人才安心?！?/br>
    他接受了，因為他也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事。他想，司徒知曇大約也是看出來了，方找了個差事讓他做。

    隔年，東方子敬登基為皇，風(fēng)光迎娶司徒知曇為后，同一年，司徒知曇生下太子，東方意揚。又過了五年，司徒知曇懷上第二個孩子，同一年，鳳舞蝶入宮為妃，隔年年初東方意風(fēng)出生，年底鳳舞蝶生下鳳離辰。

    再過三年，因為生下太子虧空身體而又勉強保住次子的司徒知曇牽著小小的東方意風(fēng)對他說：「陸勉，你來當(dāng)意風(fēng)的師父，幫著舞蝶替我護著他成家立業(yè)吧，我走了后，子敬怕是沒多的心思能放在意風(fēng)身上，他得看顧還小的意揚，教導(dǎo)他如何作為一個好皇帝。」

    那一年年末，司徒知曇在白云紛飛的夜晚，溘然長逝－－那一夜他和東方子敬以及鳳舞蝶默然無語對飲直到天明。

    陸勉接下司徒知曇的託付，成為東方意風(fēng)的師父之后十年，東方子敬退位給方年滿十八的東方意揚后，追隨司徒知曇的步伐而去－－那一日，他和鳳舞蝶默然無語對飲直到日落。

    數(shù)十年過去了，眼看鳳舞蝶也即將先他一步入黃泉，最終只剩他獨飲了。

    陸勉離開清寧殿時，他問鳳舞蝶謝他什么。

    鳳舞蝶捂著口鼻，像極了初見的姿態(tài)，只是語氣不是嫌棄而是帶著感慨地說：「謝謝你愿意作為留到最后的那一個人，被留下的，總是比較傷啊?！?/br>
    陸勉在皇陵里待了不知多久，直到他隱隱約約地聽到外頭傳來沉重的喪鐘聲。

    他和鳳舞蝶說不上是朋友，只是一起扶養(yǎng)心愛之人的孩子長大成人的戰(zhàn)友，他們是相見時多半是相看兩瞪眼，說不上幾句便能吵起來的關(guān)係，但親耳聽聞惡秏，他還是感到一股哀傷。

    果然，被留下的，總是比較傷啊。

    他嘆了一口氣，倚著梧桐木棺站起來，他拍拍衣褲上的灰，將手里捏著的白棋放到那束發(fā)邊，輕聲道：「司徒呀，再等等我吧，你都答應(yīng)要等那隻花蝴蝶了，可別落下我吶?！?/br>
    陸勉拎著沒喝完女兒紅出了皇陵，外頭已有十來個身著黑色夜行衣，臉覆黑布只露出眼睛的人在等著他。

    他一口氣乾了最后的女兒紅，用內(nèi)力震碎空酒壇，拍拍兩手，朝著聽令的眾黑衣人說說：「走吧，回南州城了?！?/br>
    *****

    鳳舞璇和她告老辭官的夫婿，曹華，押著鳳舞蝶的棺回到鳳城時，東方意風(fēng)帶著崔可居，佇立在南州城的邊境，遙望著鳳城的方向。

    不懂皇家人那點利害關(guān)係的崔可居，無法理解為什么皇帝不讓東方意風(fēng)回皇城奔喪。

    太后相較于早逝的先皇后，更像是東方意風(fēng)的母親，他可以感受到來自東方意風(fēng)心里深處的悲傷，如今天人永隔，卻連最后一面都見不到，為免太不近人情。

    東方意風(fēng)不想讓崔可居知曉太多那些彎彎繞繞，他只要在他身邊當(dāng)隻不識人間險惡，開開心心過日子的小鵪鶉就好，于是他也只簡單說了句，「是阿娘的意思?！?/br>
    宮里隨著太后逝世的告知而來的，還有一張圣旨，大意是說，體恤英王及王妃北往南返路途遙遠的奔波，從今免去了每五年回皇城過年一次的規(guī)矩。

    陸勉把玩著黃澄澄的圣旨，評論道：「東方意揚難得做了一回哥哥該做的事?！?/br>
    東方意風(fēng)沒說什么，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過了幾個月，在鳳城守喪完的鳳舞璇，偕同曹華輕裝南下南州城，說是要讓肆慮養(yǎng)他們兩老。

    提前得知兩人將不日抵達南州城的肆慮，連著好幾天帶著他和參思的養(yǎng)子守在城門口，終于在第四天等到兩人的身影。

    在遠遠地看見兩人兩馬時，肆慮就焦慮地直問陪著守城門的參思，「是他們嗎？是他們嗎？」

    距離太遠，根本看不清，但又不捨肆慮再失望，難得話嘮的參思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什么話來。

    等到終于看清了，肆慮哇的一聲，哭著飛奔而去，松了一口氣的參思抱起兩人的養(yǎng)子跟著迎上前。

    鳳舞璇翻身下馬，紅著眼眶地抱住撲向她的肆慮取笑，「你呀，都當(dāng)?shù)娜耍€哭得像個孩子似?！谷缓?，肆慮就哭得更大聲了。

    晚一步到的參思放下兩人的養(yǎng)子，催促他道：「叫爺爺奶奶。」

    兩人的養(yǎng)子是個約莫五、六歲，面容清秀的小孩兒，是兩人出外時撿到的，原本是要送到城里安置棄兒的護幼所，但肆慮看著小孩可愛，捨不得送出去，于是收為養(yǎng)子地養(yǎng)在身邊。

    小孩兒怕生，巴著參思的大腿，細聲細語地喊人：「爺爺、奶奶?！?/br>
    鳳舞璇忙著安撫哭得聲嘶力竭的肆慮，于是只有早先一步蹲下身的曹華聽到小孩兒的聲音，他摸摸小孩兒的頭，慈藹地笑道：「乖?！菇又鴱男淅锾统鲆粔K糖，要給小孩兒。

    小孩兒看見糖，眼睛一亮，看著十分想拿，卻還是懂得抬頭看向參思徵求大人的同意。

    參思對著他頷首鼓勵道：「拿了要說什么?！?/br>
    小孩兒揚著大大的笑臉，伸手接過糖果，大聲地說：「謝謝爺爺。」

    等到肆慮稍微平靜后，一行人回到王府內(nèi)。

    東方意風(fēng)在正廳接待鳳舞璇二人，由于肆慮哭得太厲害，讓參思帶回房休息，至于兩人的養(yǎng)子，則是巴著會給糖果的爺爺不肯走，只好一起在正廳里談事情。

    幾人寒喧過后，鳳舞璇拿出一個木盒子交給東方意風(fēng)，「這是阿離要給你的?！?/br>
    聞言，東方意風(fēng)打開盒子一看，呼吸一滯像是在壓抑著什么。

    「阿離的意思是，他的阿娘也是你的阿娘，沒道理你這個當(dāng)哥哥的人能逃過供奉阿娘牌位的責(zé)任?！?/br>
    當(dāng)晚，崔可居陪著東方意風(fēng)在擺上鳳舞蝶牌位的祠堂站了一夜。

    天將明時，渴睡的崔可居打了一個小小呵欠，一個沒站穩(wěn)地往東方意風(fēng)身上貼過去。

    東方意風(fēng)睨了他一眼，「叫你回房去睡，不去。活該?！棺彀拖又?，手倒是很老實地摟著人的腰穩(wěn)住他。

    既然有人扶著，崔可居也不客氣地將巴在東方意風(fēng)身上。

    他小小聲地喊了東方意風(fēng)幾聲王爺，東方意風(fēng)佯裝沒聽見。

    崔可居無奈，只得紅著臉改口，「意風(fēng)。」

    「嗯？」

    「我會陪著你的?！?/br>
    「嗯?！?/br>
    「所以，你可以難過的?！?/br>
    「…………」

    想說崔可居是傻瓜的東方意風(fēng)，最終沒有說出口，他伏在崔可居細瘦的肩上無聲地流著淚。

    崔可居拍著東方意風(fēng)抖動的臂膀，輕聲哄著，「我在這里，我陪著你。」

    尾聲

    一個微風(fēng)徐徐的午后，年過九旬的陸勉悠悠哉哉地蹺著腳躺在樹蔭下打瞌睡。突地，一個穿著鵝黃色衣裳，頭發(fā)扎著像兩束沖天炮的小女孩毫不客氣地撲到他肚皮上，嘴上還大喊著：「太爺爺！找到你啦！」

    早在小女孩撲過來前就知道的陸勉配合地哎喲一聲，張開眼，語帶驚訝地說：「是小蝴蝶呀，你怎么跑出來啦？你的兩個爺爺呢？」

    小蝴蝶大名陸曇蝶，是東方意風(fēng)和崔可居大養(yǎng)子的女兒，是男丁興旺的英王府里唯一的女孩子，是個備受寵愛的小公主。

    「大爺爺說要帶小爺爺去野外親熱，小孩子不能跟?！剐『搪暷虤獾卣f完，又問：「太爺爺，野外親熱是什么??？」

    陸勉在心里咒罵東方意風(fēng)一頓后，臉上笑得和藹可親地開口，「太爺爺也不知道呢，要不你等你大爺爺回來再問他好了?！?/br>
    「好哇，那太爺爺在這里做什么？」

    「睡午覺呢，小蝴蝶陪太爺爺睡午覺，好不好呀？」

    剛好小蝴蝶也累了，她點了點頭，打了個秀氣的呵欠說：「好呀，但太爺爺?shù)鹊纫行盐遗?，娘說晚點要帶我去買糖胡蘆?！?/br>
    「好。」陸勉笑應(yīng)著。

    爺倆很快便在微風(fēng)吹拂下入睡。

    再次醒來，還沒睜開眼的陸勉便感到不對，他身上原本屬于小蝴蝶的重量不見了，而且天色似乎暗得太快，他一驚，倏地張開眼，不期然地對上一對熟悉的眼眸－－是多年不見的，總是英氣勃勃的那雙眼。

    背著手彎著腰低頭看他的人見他醒了，笑吟吟地開口：「陸勉?！?/br>
    「司徒……」喊出來人的陸勉想著自己是在做夢嗎？

    司徒知曇笑著朝他伸手，「起來吧，大家都在等你?！?/br>
    陸勉握住司徒知曇的手，順著她的力道坐起身，正想再開口說什么，一道非常煞風(fēng)景的聲音響起，「陸勉，你真是屬龜?shù)膯?？我是要你晚點下來沒錯，但你也來得太晚了！」

    他伸長脖子看過去，看見站在司徒知曇身后的鳳舞蝶扠著腰，一臉嫌棄。

    還處于云里霧里的陸勉沒理會鳳舞蝶，他站起來方發(fā)現(xiàn)，以為自己是躺在草地上，結(jié)果卻是一片紅艷艷的花海。

    鳳舞蝶上前一步，挽住司徒知曇的手，半拉她往橋邊走地說：「姊姊，別理陸烏龜了，咱們先過橋，別等他了?！?/br>
    這時陸勉才看見，不遠處站在橋邊的還有一個人。

    面無表情的東方子敬見他望過來，張嘴對他吐出三個字，「太慢了。」

    如夢初醒的陸勉終于意識他身處何處了。

    被拉著走了幾步的司徒知曇見他沒跟上，回頭又喊了他一次，「陸勉?！?/br>
    「這就來?！顾氐?。

    這次，他沒遲疑，邁開步伐在黃泉彼岸處，趕上等在前方的三人，走向沒有承諾會等他，卻也沒有落下他的司徒知曇。

    =番外完=

    最后那段，是一直一直纏繞在我腦中很久的畫面，終于寫出來了，感覺上，這篇才真的是指婚的完結(jié)qq

    大人們的過去，是我本來就預(yù)計想寫的，但始于沒動，也不應(yīng)該這個時候?qū)懗鰜?。但我最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想寫，于是擱下正在連戴的兩篇，飆了一萬多字，當(dāng)了幾天薪偷，我下星期會好好努力工作的(雙手合十

    太后和陸勉是兩個極端，一個是，反正睡不到最想要的那個，跟誰睡都一樣；另一個是，反正睡不到最想要的那個，也不想睡跟誰睡了。大概是這樣，希望有把這種極端表現(xiàn)出來。

    大人們的故事交待的也差不多了，剩下東方意揚，對，我其實還滿想寫寫他的視角。

    東方意揚，是個好皇帝，但因為這個那個的原因，所以他被養(yǎng)偏了，成了一個不合格的哥哥。

    總之呢，有機會再說吧，謝謝大家點閱。

    這篇有一些地方我自己覺得有點感人，如果有被感動到的朋友，還請不吝留言告訴我，讓我知道我不是唯一個(雙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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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于互看不順眼的東方子敬和鳳舞蝶是如何行房呢？

    基本上是這樣的－－

    東方子敬：……速戰(zhàn)速決罷。

    鳳舞蝶：(一臉嫌棄地聞?wù)诿撏庖碌臇|方子敬)你身上沒姊姊的味道。不干。

    東方子敬：……(穿上外衣，去找司徒知曇抱住她一頓猛蹭，再回頭去找鳳舞蝶)

    鳳舞蝶：(滿意地聞著東方子敬外衣上的司徒知曇的味道)外衣不用脫，褲子脫了就好。

    東方子敬：……(停下脫外衣的動作，改脫褲子)

    兩人盯著東方子敬毫無動靜的下半身。

    鳳舞蝶：……你行不行？

    東方子敬：對你硬不起來。

    鳳舞蝶：你以為我對你就有性致嗎？(扠腰)

    東方子敬：那現(xiàn)在你說怎么辦？知曇等著你懷上孩子。(兩手一攤，要她自己想辦法)

    鳳舞蝶：…………

    東方子敬：你自己答應(yīng)知曇要添個伴給她肚里的那個。

    鳳舞蝶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床邊半晌，回來時手上提了兩壇女兒紅。

    鳳舞蝶：(塞了一壇給東方子敬)喝！

    但兩人酒量都很好，就算喝光一壇也沒醉，于是鳳舞蝶只好又去提了兩壇，各喝下兩壇女兒紅的兩人，終于勉強完成第一次任務(wù)。

    第二次，東方子敬懂得先蹭過司徒知曇，又喝了酒才去找鳳舞蝶。

    總算在第三個月，鳳舞蝶月事沒來，太醫(yī)把出喜脈。

    得知這個好消息的兩人，不約而同的在心里想著：終于！

    鳳舞蝶想著，終于不用再借酒睡東方子敬了。

    東方子敬想著，終于不用再頂著宿醉的頭痛去上朝了。

    饍房的大廚想著，終于不用再擔(dān)心酒庫的酒不翼而飛了。

    這些有關(guān)酒的事，關(guān)在清寧殿養(yǎng)胎、其實很不喜歡兩人喝酒的司徒知曇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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