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鴻臚寺官唱道：“蘇墨墨，第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

    蘇墨墨幾乎瞬間便感受到了周圍人隱晦的目光。她格外鎮(zhèn)定，拂了拂衣袖便站了出來。鴻臚寺官上前幾步，打算引她跪在御道左側(cè)謝恩。

    誰知就在蘇墨墨站出來的那一瞬間，上方傳來了女帝有些不穩(wěn)的聲音：“你、你抬起頭來?！?/br>
    聞言，不只是進(jìn)士們奇怪，就連侍立在旁的女官們都有些疑惑，但她們訓(xùn)練有素，未曾泄露絲毫情緒。

    蘇墨墨正給自己坐著心理準(zhǔn)備，猶豫要不要下跪呢，便聽見了女帝的聲音。疑惑一秒后，她依言抬起了頭。

    原本殿試時，蘇墨墨站在人群后方，加上垂著頭，從鳳椅的角度看去，便是一片烏鴉鴉的頭顱，實在無法注意到其中的一個。

    而現(xiàn)在，女子抬起頭。站在女帝后側(cè)的女官們便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晨曦灑入這肅穆的太和殿，金碧輝煌的內(nèi)飾將光線折射得更為明亮，而現(xiàn)在，這些光線卻全然不如那名抬起頭的女子。

    她肌膚清透，仿若不似真人一般。加上那精致的五官，左眼瞳孔正下方的小痣，無論每一處，都散發(fā)著驚人的美。

    恍惚間，女官們覺得，即便這蘇狀元只考上二甲，但僅僅憑這容貌，她便可以當(dāng)個探花了。

    不同于女官們，女帝則有些怔怔地看著那張熟悉的臉。

    “蔓音……”女帝很輕、很輕地念出了愛人的名字。

    這一刻，有什么呼之欲出。

    第215章

    這一刻,時光飛速倒流。周身那金碧輝煌的太和殿開始坍塌，變做一片寬闊的原野。一瞬間，女帝回到了19年前的那個夏天。

    邊疆律國入侵,容王正在養(yǎng)傷,登基不久的她便掛帥親征。三月后，總算挽回戰(zhàn)局,但她也被律國暗算中箭。隨后……被那月光一般純潔的男子所救。

    蔓音……蔓音……

    看著那穿著粗布衣衫,五官俊美,正仰頭沖自己淺笑的男子，女帝忍不住伸出了手。但隨即，男子的身影如同泡沫一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年后，一座孤單的墳塋。

    “蔓音難產(chǎn)而亡?！贝鍍?nèi)的族長皺眉看著她,完全不懼她身后的侍衛(wèi)。隨后，族長從身后的男子手里接過了一個孩子，遞給了女帝。

    她的聲音很是平靜：“這是蔓音給你生的女兒。”

    女帝神色怔怔。天空寬闊,一邊是死亡的墳塋，沉默著；另一邊，卻是那哭泣著的女嬰,是新生的希望。而她站在中間,不知所措。

    身為嵐朝的掌權(quán)者，女帝從未想過，生孩子這般簡單的、每個男子都會做的事情，竟然也會奪走一個活生生的生命。

    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想象。但隱約間，她又知曉了嵐朝開國女帝的選擇,以及歷代女帝致力于尋找草藥、改變體質(zhì)的原因。

    不,她早就知曉的。草原對面的律國,不正是如此么？男尊女卑，男子掌權(quán)，女子生育。只是女帝沒想過，難產(chǎn)這樣的事情，竟會發(fā)生在她的愛人身上。

    沉默地接過了那個女嬰，女帝戴勝而歸，卻并未大張旗鼓地慶賀。后來，便是女兒3歲生日時被人擄走。

    至今，已有15年。

    幻境逐漸破碎，記憶深處那張靈動可愛的臉，逐漸和眼前這穿著青衫的女子重合。

    蘇墨墨，容貌和蔓音像了八成的女子，便是她的女兒，她的……小七。

    女帝眨了眨眼，短暫的恍惚之后，畢竟登基多年，她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繼而便是喜悅、驕傲、憐惜一齊涌上心頭。

    “蘇狀元，不必行禮?！迸鄢谅暤?，那隱隱的顫音幾不可察。

    鴻臚寺官雖奇怪，卻也獨自行了禮，走到一側(cè)繼續(xù)唱名。后來的探花、榜眼等人再行禮時，女帝卻不曾阻攔。大家便也都知曉，女帝待這蘇狀元是特殊的。

    只是誰也沒往蘇墨墨的身世上想，畢竟后宮有專門的起居舍人，很難突然冒出滄海遺珠。多半便是因著那婚約，或是蘇狀元的才華美貌吧。

    蘇墨墨心中倒是有點嘀咕。這女帝的反應(yīng)，過于奇怪。她記憶力極好，便想起了西府城時，那世女的古怪。

    只是余光掃了眼面容威嚴(yán)、五官端正的女帝，蘇墨墨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聽聞皇室的人長相上或多或少有些共同點，比如蘇斯霓這侄女便與女帝像了七成，而她自己，卻是一成也不像女帝的。

    很快，唱名結(jié)束。蘇墨墨帶著進(jìn)士們叩謝了皇恩，這一次蘇墨墨未曾跪拜，女帝也不曾多言，讓一旁的朝臣和女官暗暗吃驚。

    隨后一個人走出來，正是禮部尚書。也是這時，蘇墨墨才和自己這未來的親家第一次見面。

    禮部尚書捧過皇榜，護(hù)送其出太和中門，張掛在皇宮東門的墻壁上。其余的皇榜則由女官們分別前往四大城門口張貼，以及其余三個宮門。

    眼看禮部尚書轉(zhuǎn)身離開，事先了解過流程，蘇墨墨便隨之告退，帶著其余的進(jìn)士們出門。稍后由她這狀元帶頭，騎上準(zhǔn)備好的御馬，自東門而出，繞這皇城一圈。

    直到那站在最前方，風(fēng)姿出眾的女子離開，女帝仍舊一直看著門口。她身后的女官再次意識到，這蘇狀元不簡單。

    “小小年紀(jì)，便有如斯才華……”女帝嘆息一聲，語氣卻是喜悅的。

    留在太和殿的心腹便道：“陛下，有如斯女子，此乃我嵐朝之幸啊！”

    想起昨天看過的那張卷子，女帝對她的話格外贊同?，F(xiàn)在她幾乎九成肯定，眼前的女子就是她的小七了。她的小七自小飄零，卻仍舊出落得如此之好，才華橫溢，不過18歲，便已經(jīng)連中三元，成為嵐朝的狀元，成為啟蟄宴的頭名，甚至還堪破了那困了千年的棋局。

    女帝現(xiàn)在的心情很是復(fù)雜，她既為這個女兒驕傲，想起她那瘦弱的身子，又有些愧疚。

    小七和其他女兒不一樣，她從小吃苦，未曾享受過皇女的待遇。且她的父親已經(jīng)不在，身后又無外家，能夠依靠的，也不過是她這個母皇罷了。

    回到勤政殿后，女帝揮了揮手，房梁上便跳下了一名穿著黑色夜行衣的女子：“去西府城調(diào)查一番蘇狀元的生平，越詳細(xì)越好。切記，不可泄露行蹤?！?/br>
    “是?！迸用嬲滞獾捻悠届o無波，但幾個縱跳，她便消失在了書房，甚至未曾引起絲毫動靜。

    這是嵐朝皇帝才能掌控的暗衛(wèi)。數(shù)量極少，不過數(shù)百人。但每一人戰(zhàn)力都極為出眾，將女帝們保護(hù)得極好。女帝去年之所以被暗算，還讓三女兒蘇斯蘿幫忙擋了一下，便是因著這暗衛(wèi)都被她調(diào)走了。給了敵人可趁之機(jī)。

    只是，去年知曉她調(diào)走了暗衛(wèi)的人卻也不多。暗算來得如此及時，她的身邊，必有內(nèi)敵。這一直是橫在女帝心頭的刺。

    但因著內(nèi)心的一些考慮，以及三女兒資質(zhì)尚可，加上這一次的刺殺，女帝還是趁機(jī)將三女兒立為了皇太女。

    女帝沒想到，提前冊立太女，開恩科，竟會讓她提前見到自己的小七。

    不得不說，冥冥之中一切都已注定。安排暗衛(wèi)去西府城調(diào)查，一來是確定一下小七的身份，二來，女帝也想多了解這個女兒一點，三來，便是尋找那兇手的痕跡了。

    如今朝堂波動，女帝知曉，太女之爭并未結(jié)束。此刻小七倘若恢復(fù)皇女身份，必定會攪亂一池水。加上邊疆有些蠢蠢欲動的律國，女帝最終選擇先將此事隱瞞。

    所幸她的小七足夠爭氣，少年狀元，連中三元，加上司家那里的關(guān)系，女帝也有了光明正大待她好的理由。只是想起司書前幾天的奏折，女帝又想皺眉了。

    小七被擄走的時候，司書才考上狀元不久，尚且式微，無法參與皇城勢力，因此，此事和她有關(guān)的可能性很小。

    那么司家便這般幸運？恰好在她發(fā)現(xiàn)小七身份之前請求賜婚。倘若知曉了蘇會元便是她的女兒，女帝必定不會如此輕率地賜婚。這一刻，對于那時猶豫不決的自己，女帝罕見地生出了幾絲悔意。

    司家終究根基太淺，只能稱得上是新貴。唯一的外家，也不過是那鎮(zhèn)國將軍罷了。且司家子嗣太少，下一代竟只有一個6歲女童。即便女帝刻意扶持司家，司家都無人可用，屆時對小七的幫助也就更小了。

    唯一的優(yōu)點，便是那司家公子賢良恭順，是一個合格的正夫，能夠管理好后宅。

    女帝搖了搖頭，打算著人物色一下朝臣家的適齡子嗣。如今四大府城已經(jīng)開始選秀，待到夏日，皇宮內(nèi)便也可以選秀了。

    屆時，她便多為小七找?guī)讉€側(cè)君夫侍。

    ……

    禮部尚書親至東門，而這時，東門外已經(jīng)圍滿了皇城百姓，雖則不是進(jìn)士，但百姓們也很期待這一次的結(jié)果。她們就想知道，殿試的頭名是誰，那拿下啟蟄宴頭名的蘇會元，這次又是否能夠奪下狀元之名。

    很快，司書便張貼好了皇榜，旁邊的小吏開始唱出名次。

    “兆燁二十五年，陛下……一甲頭名，蘇墨墨！”

    話音落下，在場一片嘩然。

    ——蘇墨墨！

    竟又是那蘇墨墨！

    算上這次，那便是連中三元了，鄉(xiāng)試、會試、殿試，且還是□□！即便心中早有猜測，但這一刻，百姓們還是難以掩飾心中的震驚之色。

    她們不禁看向了站在一側(cè)的穿著官袍的女子。嵐朝上一次連中三元的，便是這位禮部尚書了，她同樣起于微末。而現(xiàn)在，時隔20多年，再次出現(xiàn)的蘇狀元，卻娶了禮部尚書的兒子。

    這兩名寒門貴女，竟成了親家！

    一時間，大家頗多感慨。這般巧合，且是陛下賜婚，這怕真的是一樁天賜良緣哪！

    司書感受到大家直直的目光，心中也格外滿意。這蘇狀元，倒是比她想象得更為出色。

    隱晦地掃了眼東門對面那些身材高大的女子，司書心中有些得意。榜下捉婿又如何？誰都沒有她下手快。這般好的女子，便是她兒子的妻主了。

    很快，唱榜完畢。突然，有人眼尖地看向東門內(nèi)側(cè)，驚呼：“快看！”

    只見一隊披紅掛彩，騎著高頭大馬的女子，馬蹄緩緩，便來到了東門。一出東門，兩側(cè)舉著紅色華蓋的樂師，便開始奏響銅鑼。

    幾乎瞬間，氣氛便格外熱鬧。百姓目光灼灼：“是蘇狀元！是進(jìn)士們！”

    只見為首的青衫女子身姿纖細(xì)，別著一朵紅色綢花，一頭烏發(fā)用玉冠束起。她的眉目精致，在太陽肌膚透明，幾乎讓人難以直視。

    女子駕著馬，唇角含著淺淺的笑意，便是那最溫柔體貼的妻主模樣，她的周身有著nongnong的書卷氣，但這一刻，騎在馬上，春風(fēng)蕩過她的衣袖，卻又有了幾分灑脫。

    百姓們倒抽一口冷氣，在這震天鑼鼓聲中，完全只記得看那名女子，根本來不及與家人朋友議論一番。

    那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女子，便是18歲、連中三元的蘇狀元！而坊間傳聞的蘇狀元風(fēng)姿出眾，也完全沒有作偽！

    司書站在一側(cè)，看著這般女子，仿若也想起了自己當(dāng)年春風(fēng)得意的模樣。只是比起自己，這蘇狀元，卻要更甚。

    搖了搖頭，司書深刻意識到，這一次的婚事，真的是顏兒走運了。

    即便馬兒走得不快，但在百姓眼中，這蘇狀元還沒看幾眼，怎么就騎走了？！一時間，無數(shù)百姓追了上前，熙熙攘攘，越發(fā)熱鬧。

    而蘇墨墨也騎著馬，來到了皇城最為熱鬧的南街。街道兩側(cè)的茶樓酒肆內(nèi)，早就擠滿了人，不止是二樓，就連道路兩側(cè)都全是人，都在等著看這狀元游街。

    因著日子特殊，就連男子們也蒙著面紗出門了。

    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那騎著馬的女子，便有一個男子喃喃道：“中間那位，可是探花？”

    “不，中間的是狀元?！彼膉iejie耐心道，語氣中滿是欽佩之意，“這是蘇狀元，連中三元，啟蟄宴頭名，且如今不過18！實乃學(xué)子之典范！”

    男子怔怔地看著高頭大馬上的青衫女子，面紗下，臉頰早已羞紅。

    如他一般的男子不在少數(shù)。等蘇墨墨經(jīng)過一間茶樓，鑼鼓聲中，陣陣歡呼聲下，二樓的男子們竟紛紛摘下面紗朝她扔來！

    面紗不重，不至于造成傷害，但男子的面紗極為隱私，這便是求愛之意了。這是嵐朝的傳統(tǒng)，狀元打馬游街這日，男子們可以盡情地追求新出爐的進(jìn)士們。

    只是以往，被扔面紗最多的，卻是那容顏俊美的探花。這一次，竟是狀元。但看著那青衫女子的風(fēng)姿，卻絲毫無人置喙。

    蘇狀元之所以不是探花，不是她容顏不夠，只是比起容顏，她還有那頂級的才學(xué)。一時間，眾人更加狂熱，面紗越撒越多，還有那花瓣自空中飄下，恰好落在蘇墨墨發(fā)間，高不可攀的狀元似乎也變得親人了，那容顏也越發(fā)惑人。

    這一刻，嗅著空氣中的芬芳，感受著大家純粹的喜愛，蘇墨墨突然明白，為何前世那般多的文人墨客都會在狀元游街那日寫下如此多的著名詩篇了。

    金榜題名時，實乃人生樂事。寒窗苦讀的數(shù)十年，這一刻完全收到了回報。所有無人知曉的歲月里，默默努力的學(xué)子，都在今日綻放出自己的光彩。

    而這時，全世界都會為你喝彩。

    ……

    禮部尚書府位于東街，因著臨街，沒多久也聽見了外面的鑼鼓聲。府內(nèi)的小廝都知曉這蘇狀元是二少爺?shù)挠n妻主，便也忍耐不住好奇心。見管事的揮手，便一窩蜂地擠到了門口，也去觀賞那蘇狀元的風(fēng)姿了。就連才6歲的司柿也不例外，被葛正君帶著，打算去看看自己的嫂子。

    唯獨司顏的院子一片安靜。知魚看了眼靜靜品茶的公子，猶豫片刻，這才道：“公子，你不出去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