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無能，無能之輩怎堪大任？若他才盛，更是要被文武百官架在烈火上烹。”

    “他站得越高，便會跌得越碎?！?/br>
    茶湯滾起大泡，周書禾的眼睛亮得驚人，欲|望如同野火在她的瞳孔里燃燒。

    祁遇很少聽她在謀劃上做長篇大論，誠然，他非常明白在善良真摯的那面以外，周書禾也有狡黠弄虛的手段，但她好像從未在他的面前，把那些算計(jì)逐條攤開過。

    這和湖祥縣的周家五姑娘是完全不同的，簡單的日子里生不出這樣的心機(jī)。祁遇一直以為自己最愛的是過去的影子，是那個(gè)嬌蠻任性的、熱烈又快活的姑娘，但此刻，就在此刻，他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那人伸出手在祁遇眼前晃了晃，納悶道：“怎么呆住了？我剛才說的有什么問題么？”

    祁遇回過神來，靜靜地凝視著她，瞳仁深處似有微光閃動。

    “不，”他笑道，“娘娘大才，遇自愧不如?！?/br>
    *

    在如今的情境之下，想讓周書禾登上后位，雖說并非易事，實(shí)際卻也沒有太難。

    祁遇私下找到王家?guī)讉€(gè)受寵的紈绔，暗示皇帝有意再從王氏族人中選女子入宮為后，那幾人從未辦過什么正事，從司禮監(jiān)祁秉筆口中聞此消息，還以為自己得陛下看中，煞有介事地cao辦了起來。

    等王家有了行動，祁遇轉(zhuǎn)頭就把這事兒報(bào)給了皇帝。

    “陛下，您對這些世家恩重如山，便是王皇后失德也顧全了他王家的面子，可他們卻不知滿足，還妄想著讓王家女做皇后。王家如此，旁的世家怕也是如此，莫非在他們眼中，后位必定是世家的不成？”

    皇帝面色陰沉，眼中戾氣一閃而過。

    “祁遇。”

    “奴婢在?！?/br>
    “既然他王家說朕的家事就是國事，那朕就給他們辦好這樁國事。先前說立元妃為皇貴妃一事就此作罷，讓欽天監(jiān)再擇吉日，朕要立她為后！”

    “還有，”他沉默片刻，緩緩問道，“你覺得寧王如何？”

    皇帝這話問得沒頭沒尾，卻恰恰合乎了周書禾的揣度，祁遇心底暗贊，面上卻不顯，連忙恭順地跪下：“寧王乃陛下愛子，奴婢不敢妄言。”

    皇帝不耐煩，笑罵道：“還在這兒跟朕裝起來了，朕既然問你，便是讓你妄言的，有話直說便是，別搞這些云里霧里。”

    祁遇也跟著笑：“陛下恕罪，奴婢對幾位殿下知之甚少，實(shí)在說不出個(gè)子丑卯寅來，不過翰林院的翰林們和太子太傅都對寧王殿下頗多贊賞，寧王殿下是他們的學(xué)生，他們所言想必大差不離了?！?/br>
    皇帝冷哼一聲，沒再多說什么，揮手讓他退下了。

    世家要立皇后，百官要立太子，既然都撞到一起去了，他這個(gè)做皇帝的允了他們便是。

    作者有話說：

    第59章 立后

    朝服禮冠、金冊金寶, 青云直上白玉階。

    周書禾身著一襲玄錦金絲鸞鳥朝鳳繡紋的正紅長尾朝服，海南朝貢的金鑲東珠墜在耳下。立于她兩側(cè)的，是封后大典六十四人的大倚仗, 而妃嬪們只配于大殿之下抬頭仰望。

    有人唱念：“皇后周氏、令主中宮，供奉天地、祇承宗廟*——”

    “母儀天下?！?/br>
    這日是個(gè)晴天, 陽光灑滿玉階，遠(yuǎn)處卻有黑云沉沉。

    她還記得自己初初入宮的時(shí)候，那日她還只是個(gè)秀女, 在太極殿偏殿下方受帝后選閱，不可抬頭直視天顏。而今不過三年多的時(shí)光, 卻已扶搖直上，一朝登頂。

    周書禾本以為自己心中不會有什么波動，畢竟這一步一級的臺階, 幾乎每一寸都出自她的算計(jì)，沒有驚詫, 亦無歡喜。

    但此刻她抬眼望去，在長毯的最盡頭，一道影子恭立在皇帝的身后，她看著看著，眼中漸漸潮熱了起來。

    周書禾說不上那是什么感覺，萬千思緒匯做一處, 只忽的想到很久以前, 在書本上讀過的詩。

    “他朝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那時(shí)她聞此詩句，難得一陣悲春傷秋, 大哥贊她詩意雅致, 二哥笑她強(qiáng)自說愁, 三姐勉勵(lì)她既然喜歡詩了，那琴棋書畫也都別落下，四哥緊張得不行，說五meimei難道你真要重新做人好好學(xué)習(xí)了么？那夫子的怒火豈不就要只沖著我一人？

    哥哥jiejie們你一句我一言，說得周書禾心下惱火，她不理他們，跑去祁府，沿著圍墻邊的一顆柏樹爬上去，坐在墻頭用小石子敲祁遇的門窗。

    少年走出來，有些緊張地仰頭看她：“你怎么爬這么高，快下來！我接住你?！?/br>
    周書禾嘿嘿一笑：“才不要，不如你上來呀?！?/br>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祁遇妥協(xié)。他挽起袖子、綁好褲腿，在周書禾的指導(dǎo)下，有些狼狽地順著院子里的梨樹往上爬，最后坐到了她的身邊，輕輕喘著氣。

    “怎么跑我這里來了？”他問。

    “也沒什么，就是有件事想問問你，”周書禾雙手撐在身體兩側(cè)，“你說，‘他朝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這句詩好不好？”

    祁遇瞧著她的側(cè)臉，沉吟片刻：“不好?！?/br>
    “哪里不好？”

    “‘也算’不好，白雪就是白雪，白頭就是白頭，混為一談不過只是自己騙自己而已，欺騙不好?！?/br>
    “好吧，”周書禾鼓起臉，兩條腿晃來晃去，半晌，忽然偏頭沖他展顏一笑，“那我也只要白頭，不要‘也算’了。”

    可少年人哪里會明白，若真能夠白頭，又有誰會只求一場白雪呢？

    大鼓敲響、眾臣朝拜，禮樂之聲驚醒舊夢，周書禾順著正紅氍毹，一步步向上登臨。

    今日也算良辰吉日，鼓樂也算吹吹打打，她這身也算得鳳冠霞帔，而他所立之處，亦可當(dāng)做此行歸處。

    那么此生……也算好夢一場。

    *

    興許是因?yàn)檗k了孝明皇后的喪事，又接連著新后周氏的封后大典，承平二十三年的冬季顯得格外漫長。

    臨近年關(guān)，一場大雪摘下累日的黑云，一夜之間給大寧皇城內(nèi)外鋪上了厚厚的雪衣。

    這日周書禾起得很早，連早膳都沒用就去隔間叫醒歲歲，遣了宮女，一大一小兩個(gè)人跑坤仁宮的院子里玩起雪來。

    過不了幾日，歲歲便要滿兩周歲了，能跑會跳愛笑愛鬧，正是最能搗蛋的年紀(jì)，碰到什么都要往嘴里塞。

    本來雪人堆得好好的，他非要抓起來嘗一嘗，小孩子哪能吃這么冰的東西，周書禾自然不許，偏生這個(gè)年紀(jì)又講不通道理，她費(fèi)盡了口舌，還是只能看著小孩兒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需要幫忙么？”

    “要要要！快來幫我哄孩子?！?/br>
    周書禾被歲歲弄得精神緊繃，聞言大喜，連忙站起來想要讓出地方，卻被腳下的雪戲弄，呲溜一下險(xiǎn)些滑倒。

    “別著急?！庇腥松焓址鲎∷?/br>
    周書禾穩(wěn)住身子，這才認(rèn)出是祁遇，不禁彎起眉眼，反手握住他的指尖：“怎么一大早來啦。”

    祁遇低頭看著二人碰在一起的手指，抿唇笑道：“你封了后，如今楚王殿下聲勢大盛，現(xiàn)要立寧王為太子還得給他造勢，陛下便讓我來看看二位皇子的功課?！?/br>
    周書禾迷茫：“歲歲哪來的功課？”

    祁遇笑了笑：“楚王殿下還小呢，隨便過過罷了，主要是去看寧王的。”

    被提到的孩子正蹲在地上饞那捧雪花，好在經(jīng)了這一打岔，他原本飽滿的情緒也干癟了許多，仰頭看向兩個(gè)大人，眼睛里泡著一汪淚花，只輕輕哽咽著。

    祁遇蹲下來平視他：“小殿下這是怎么了？”

    無論是以前在攬芳閣還是現(xiàn)在的坤仁宮，照顧皇子的人雖然多，但能貼身的，除了帝后，也就四個(gè)奶娘和寄月春葉二人，這孩子認(rèn)識的人實(shí)在不多，這般算來，隔幾日就過來一趟的祁遇，也算得同他相熟了。

    聽他這樣問，歲歲撇撇嘴，可憐巴巴地看向周書禾。

    周書禾也撇嘴：“你自己跟祁秉筆說，看到底是你有道理還是我有道理。”

    他二人五官本就生得像，此時(shí)做同樣的動作，更似是一個(gè)模子里刻出來的，祁遇左看右看，雖尚且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卻覺得他倆定是都有道理的。

    歲歲聞言站起來，趴到祁遇耳邊：“我想吃雪，壞阿娘不讓?！?/br>
    姿態(tài)是說悄悄話的姿態(tài)，可這孩子人小，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把祁遇耳朵炸得發(fā)蒙，也讓一旁的周書禾聽得清楚。

    她扭頭裝作沒聽見，祁遇也佯作不知，小聲說：“奴婢有辦法，可以小殿下吃到雪，娘娘也不會生氣。”

    “真的??？”

    “嗯，真的?！?/br>
    祁遇又跟他說了些什么，孩子眉開眼笑，蹬著雙腿似跑似跳似踉蹌，大紅色的襖子裹在他的身上，看起來像是一顆圓滾滾的糖葫蘆。

    周書禾沒想到祁遇哄孩子居然也是一把好手，小跑兩步走到他身邊：“你有什么辦法??？”

    祁遇呼出一口白氣：“雪水雖不如泉水露水，但既然小殿下想試試，拿來烹團(tuán)茶未嘗不可。”

    “融成水煮茶喝，你這不是哄騙小孩子么？”

    “此言差矣，這分明是在教殿下雪融成水、水凝結(jié)冰的道理。”

    周書禾樂了：“我是無所謂啦，你要能說服歲歲就行?！?/br>
    好的日子總像是過得格外快些，賞雪看梅，煮雪烹茶，一晃便是一日。

    到了晚上，周書禾在睡夢中隱約聽到了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接著有個(gè)暖烘烘的小家伙爬到了她的被窩里。

    她強(qiáng)撐著睡意抬起半邊眼皮，見是歲歲，伸手把他攏在了懷中。

    “阿娘?！焙⒆优づてü?，說話間吐出一股濕乎乎的熱氣。

    “怎么了?！?/br>
    “寄月姑姑說，阿娘生我那日差點(diǎn)出事，是祁秉筆救了我們，他對我們有恩情，所以歲歲長大了也要對他好。是這樣么？”

    夜色深沉，周書禾側(cè)著身子，單手摟在孩子小小的背脊上。

    “是，也不是是?！?/br>
    “啊？”

    “你寄月姑姑這樣說，是擔(dān)心歲歲長大以后對祁秉筆不好，會讓阿娘很傷心，所以她騙了你，你不要聽她的，但也不要怪她，好么？”

    歲歲乖乖點(diǎn)頭：“我不怪寄月姑姑，反正我本來就不會對祁秉筆不好，更不想阿娘傷心。”

    周書禾心中熨帖，捏捏他的小鼻子：“那阿娘也告訴歲歲，祁秉筆是救了阿娘好多次，所以阿娘會對他很好。但歲歲只是歲歲，并不是阿娘的附庸，你可以有自己的判斷，”

    “就比如……你自己覺得祁秉筆好不好?！?/br>
    “很好?。　睔q歲咯咯笑出聲來，“他會好多東西，都很好玩?！?/br>
    月光涔透云層，又穿過窗棱順流而下，在碧色的蠶絲被褥上映出光華，周書禾長舒一口氣：“阿娘不想用恩義束縛你，但也很怕你真的與我相?！?/br>
    懷中的傳來輕微的呼嚕聲，她怔了怔，低頭見歲歲閉著眼睛，像是已經(jīng)睡著了，不由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