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片龍鱗 孽鏡臺
當(dāng)韶央醒來時,自己已經(jīng)身在床上。窗外已經(jīng)全黑了,而房間空無一人。她在床頭柜發(fā)現(xiàn)白晞留下的字條?!冈绮驮跇窍?,晚點會來接你?!?/br> 在經(jīng)歷三層地獄后,當(dāng)初來幽冥的衣服早就破舊不堪。韶央打開衣柜,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有不少古代服裝,而且全都合身舒適。她推測這些衣服八成也是上輩子的自己留下的。 讚嘆自己品味不錯之后,她換上衣服下樓吃飯。飯桌上不意外是乾硬的白麵包,比上次好的部分只有多添了一碗無色無味的粥。 看到這個樣子,她忽然很想吃糖醋排骨。「這個配粥一定很好吃……」 胸前的項鍊忽然變得溫暖,似乎是同意她的話。 在經(jīng)過難吃的一餐后,白晞也已經(jīng)在外頭等候。「今日先不下刑獄,而是帶你去一個地方?!?/br> 門外已經(jīng)停著一輛全新的囚車,這兩囚車與昨天運送她的完全不同,鐵製的欄桿被打磨光亮,杜絕她逃跑的可能性。儘管韶央覺得十殿閻君給她下的枷鎖就已足夠,冥府方卻似乎不這么認(rèn)為。 等后方柵欄被掛上大鎖之后,馬車便顛簸上路。韶央抱膝靠著墻,正巧背對著白晞。她能感覺到白晞心情不是很好,可能與昨日在第三層地獄發(fā)生的事有關(guān)。在她記憶里,白晞一直是端莊優(yōu)雅的女神,面對任何事都從容不迫??勺蛱煸跇淞种械乃?/br> 「是因為被認(rèn)了罪人當(dāng)meimei的緣故吧?!股匮胱匝宰哉Z道,忽然覺得這個解釋合情合理。 她和白晞自然不可能是家人,這是用膝蓋想都知道的事。除了外表截然不同,她們之間幾乎沒有共通點。何況韶央是生魂,不可能有冥使姊妺。 她想了無數(shù)個為白晞開脫的理由,卻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她扣著與女子之間相隔的木頭窗櫺,輕輕叫喚女子的名字?!赴讜勬??!?/br> 這個稱呼讓女子再度僵住,韶央忍不住后悔自己的衝動。白晞很快轉(zhuǎn)過頭,澄澈的眸子中不帶任何情緒。對方耐心等她說話,卻讓韶央忍不住想退縮。 反正最多就是被討厭罷了。做了微薄的心理建設(shè)后,韶央深吸一口氣?!刚垎柲遣皇怯行值苕⒚茫俊?/br> 韶央緊張到?jīng)]有換氣,甚至講得有些急促。不過由于氣氛使然,這段話并算不上有壓迫感。 正當(dāng)韶央以為不會獲得回答時,白晞緩緩?fù)铝丝跉?。「……我有個meimei?!?/br> 果然?!改签ぉぁ?/br> 「你不會是我meimei,她是冥使。」白晞打斷她的話,空了幾秒又猶豫補上?!钢辽?,在我的認(rèn)知是這樣?!?/br> 「您沒見過她?」當(dāng)韶央問出口時,便發(fā)現(xiàn)自己觸碰到對方的逆鱗了。 「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拱讜?wù)Z氣僵硬中止了話題。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在一座氣派的閻王殿前停了下來。如果韶央猜的沒錯,這里是第三殿。 接應(yīng)的冥使在殿旁小道接應(yīng),似乎已經(jīng)提前和閻君打好招呼。他們穿越雕著精美壁畫的走廊,又拐了許多彎。直到韶央頭昏腦脹,冥使才在一扇黃銅大門前停下。「孽鏡臺到了。」 「孽鏡臺?」韶央忍不住出聲。 「這里是當(dāng)初審判你那片鏡子的發(fā)源地,也被稱作孽鏡地獄。」白晞神色軟化,似乎覺得剛才的冷漠有些過分?!鸽m然此處屬于閻王殿管轄地,并沒有掉落碎片,但十殿閻君下達(dá)的判決是希望你承受十八層地獄的懲罰,因此將你帶到這里?!?/br> 「為了避免判讀混亂,一次只能進去一個人。」一旁的冥使提醒,使用黃銅鑰匙打開厚重的門?!感〗阏埌?。」 韶央忐忑不安走入,發(fā)現(xiàn)此處的確如其名,全部都是鏡子。各種鏡子佔據(jù)著視野,從全身貼滿墻壁的立鏡到散落地面的手鏡,高大至天花板,小至掌心大,只要能想到的鏡子都能在這里找到。 「孽鏡臺的樣子會隨著人心想像而有變化?!挂坏赖统恋纳ひ粼谀X海中響起,有別于帶她來的兩位冥使。 韶央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進來時的門早已不知所蹤。她沒看見那道嗓音的主人 ,只能在鏡子中看見無數(shù)個自己。 過了幾秒,韶央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自己每個都帶有細(xì)微的差別。不只是衣著到發(fā)型,甚至連表情都不同。這些人雖然是她,卻是她從沒見過的樣子。她湊近到一座立鏡上看,發(fā)現(xiàn)里面的自己身上插滿了刀,正緊閉著眼在地上尖叫。數(shù)個敵人張牙舞爪,即將撲到她身上??上乱幻?,那位叫閻天汐的男子擋到她面前,將敵人全數(shù)除盡。 「救我……」地上的自己哀號,可男子只是冷冷望著她。 「你根本沒受傷,自己拔。」說這句話的同時,男子又反手捅死一隻撲過來的敵人。 畫面消融為霧氣,韶央只好換一面鏡子。 這次的背景依舊在戰(zhàn)場,可她看見兩人合作著將敵人擊退,就像多年老戰(zhàn)友。女子持弓,男子持槍,很快便將敵人清除乾凈。 戰(zhàn)斗結(jié)束后,男子對女子點了下頭?!付嘀x。」 在這幕過去前,韶央發(fā)現(xiàn)閻天汐笑了。 發(fā)現(xiàn)這些全是過去的記憶后,韶央忍不住興奮起來,繼續(xù)往下個鏡子探究。 女子攙扶著步履蹣跚的閻天汐,對方的狀態(tài)似乎很不好。閻天汐眼神渙散,全身重量幾乎都壓在韶央身上,他吃力出聲指路,將所有希望都放在女子身上。儘管畫面如此危急,韶央?yún)s能感覺到滿滿的信任感。 接著,她看見一人一龍共枕而眠,直至天明。 下一面鏡子,孟婆也加入了場景。閻天汐腰部微彎,站在母親面前,神色凝重?!改?,我病了?!?/br> 「說來聽聽?!姑掀艙佒茸樱砬殂紤?。 「韶央一笑我就會想跟著笑,我會想牽她的手,甚至擁抱她。我會想一直一直與她在一起,卻沒有合理的理由?!归愄煜B珠炮似說道。「還有這里,在她靠近時總會忍不住加速?!?/br> 孟婆笑得前仰后合,連連敲扇。這還不打緊,她甚至連眼淚都掉出來了。笑了十幾聲之后,女子捧著肚子哎喲了起來,邊抽著氣。 「傻孩子,現(xiàn)在就懂得來問母親了?」等到孟婆回復(fù)冷靜,她終于坐回正姿?!改銢]有病,那是一種屬于人類的情緒。」 「人類的……情緒?」閻天汐小心翼翼咀嚼著這個詞匯,正色開口。「還請明說?!?/br> 「這是一種人類才會迸發(fā)的情緒,名為喜歡?!姑掀牌沉撕蠓狡溜L(fēng)一眼?!赴?,兩個傻孩子?!?/br> 閻天汐并未捕捉到孟婆的眼神,只是小心翼翼又往前了幾步。 「神無心,人有心?!姑掀诺谋砬閲?yán)肅了起來?!高@是我在你幼時常教你的?!?/br> 「那我……」閻天汐表情猶疑?!肝疫@算是病了嗎?」 「當(dāng)然不,就這樣看來,是韶央讓你有了心?!孤犚娒掀劈c名,躲在屏風(fēng)后的韶央瞪大了眼?!肝也荒艽_定這會為你帶來什么影響,可不一定就是壞事。」 鏡子恢復(fù)潔白,韶央移步至下一面鏡子前。 這次的畫面換到漆黑的夜空中,而閻天汐與韶央成了最明亮的兩顆星星。他們兩人在綠色的光芒中舞動,跳著浪漫的華爾滋。不知為何,韶央知道這是他們的定情之夜。 一曲終了,男子停下舞步,傾身在女子額頭留下輕如羽毛的一吻。 閻君之子接受了生魂的愛,甘愿為之淪陷。 「因為你,不該有心的神被迫墮落成人,有了七情六慾?!鼓蹒R臺的聲音自四面八方響起,就算摀住耳朵也無法阻擋?!岗な故情愅醯畹谋?,是守護幽冥的支柱。他們不該擁有軟弱人類的感情,這只會將他們引導(dǎo)至毀滅。」 韶央瞪大眼不回話,一方面是無法消化這段話的意思,一方面也是覺得不可置信。她知道孽鏡臺讓她看見過去畫面一定有其目的在,卻沒想到是這種言論。 「冥使打從一開始就隸屬賦予他存在意義的閻王殿,永生的代價便是為幽冥獻身?!挂娚匮胛凑f話,孽鏡臺更得意了。「身為閻王殿的武器,感情是不被允許的,遑論愛上一位生魂,這樣的兵器不如──」 「閻天汐不是兵器!」韶央脫口而出,她在此時找回自己的聲音,趁勢追擊?!杆侨?、神,隨便你怎么說,反正他是個活生生的生命,從來不屬于誰!」 周遭傳來輕微的震動,彷彿孽鏡臺正極力壓抑自己的怒火?!肝铱茨闶勤ね娌混`,完全不曉得自己錯在哪里?!?/br> 「你才是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韶央終于沉不住氣,反駁這段荒謬到幾近恐怖的言論?!搁愄煜亲杂嫂ぉぁ?/br> 她的話語卡在喉頭,在清晰的鏡中,重新出現(xiàn)一幕畫面。在蒲公英飄散的奈何橋上,男子深深親吻女子,將孟婆湯灌入愛人的咽喉。女子表情痛苦,哀求著對方不要這么做,但這番抵抗很快就剩下空洞的眼神。 然后,閻天汐笑著送女子上了路。男子很快便被風(fēng)吹散,化作無數(shù)碎片。在消失前,他含著笑,彷彿在告訴對方:「我會帶著所有記憶守在這里,請你自由翱翔吧?!?/br> 而女子沒有回頭。 直到背后抵上冰涼,韶央才發(fā)現(xiàn)自己踉蹌后退了好幾步。 是因為她。 閻天汐為了送她自由,選擇將自己束縛在幽冥。 「閻天汐一直是個堅守責(zé)任的人,直到最后一秒都選擇與青龍拚搏保住幽冥??伤@輩子犯的唯一錯誤便是你。若不是你,他不會散落幽冥?!鼓蹒R臺冷冷說道?!肝业拇嬖诒闶亲屇阏J(rèn)清自己的罪?!?/br> 韶央保持沉默,倔強盯著鏡子中的畫面。 孽鏡臺指責(zé)是她與閻天汐之間的愛情導(dǎo)致這場悲劇,她讓閻天汐無法履行自己的責(zé)任,導(dǎo)致最后的悲劇??蛇@之間空缺了太多記憶,她相信一定還有什么關(guān)鍵沒被找到。 「閻天汐不是閻王殿的所有物?!股匮胍蛔忠痪湔f道?!父皇潜??!?/br> 突如其來的勇氣讓她起身大吼。「這些責(zé)任是他主動承擔(dān)的,你們不該如此理所當(dāng)然!」 她想起第二層地獄時,閻天汐的碎片堅持保護那些受刑人。閻天汐就是這種人,骨子里的溫柔讓他就算遍體鱗傷也要保護他人。而閻王殿卻將這些視為閻天汐應(yīng)盡的責(zé)任。 啪擦。 身邊的鏡子裂了條明顯的縫隙。 「你們有想過閻天汐真正的愿望嗎?有任何一次真心的關(guān)切他嗎?」她想起夜空中看見男子的笑容。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而這種快樂竟然被孽鏡臺指責(zé)為偏離軌道的行為。 無數(shù)鏡子在她身邊破碎,化為點點螢光。尖銳的碎片刮過她的肌膚,甚至是臉龐,可這些傷害都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少女處在玻璃所構(gòu)成的的風(fēng)暴中,睜著血紅的雙目瞪視虛空。「我發(fā)誓我會找出來。我會找回所有記憶,包括閻天汐?!?/br> 「然后,我將會證明你們是錯的。」 「閻天汐從來不屬于誰,他屬于自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