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嘆了一口氣，說道：“是我忘了，你那時還不記事，怕是不記得她了?！?/br>
    沈厭淡淡道：“我記得，她是我母親?！?/br>
    屋里的氣氛凝滯了一瞬，陳路平說道：“她比沈閔鈺有天分，若不是嫁人生子甘愿留在后宅，我本想讓她繼承我的衣缽?！?/br>
    他平靜下來，做回了椅子上，猛灌了一口茶湯，像是回憶般說道：“她和她夫婿那年進了靈山便失去了蹤跡，我放心不下她，托人寄了好幾封信，全部石沉大海。趕上沈閔鈺被貶，新帝徹查，我去了鄉(xiāng)下避風頭。”

    “我知道她這樣沒了消息，八成是栽在山溝里了。那小子造反把周干沒了，我想了想還是去了一趟靈江，至少得把她帶回去——那時你已經被沈閔鈺帶走了?！?/br>
    陳路平頓了頓，說道：“長堰村留下不到幾個人，好在還有知道你的人，我還能打聽到你的消息?！?/br>
    他在架子上拿下一本裝訂好的冊子，常意看了眼，冊子里的紙參差不齊，顯然不是一個時候的，不出所料就是寧海沛說的那本醫(yī)案。

    陳路平似是想讓她看一下，只是翻了一頁，又將其蓋上，說道：“并沒什么可看的，我了解的未必有你的多，他剛被沈閔鈺領走那會，沈閔鈺還找上過我，后面便斷了聯(lián)系，我這些年也不過是想試試，能不能找到答案?！?/br>
    常意說道：“陳先生也不能確定他的身體到底是何種病嗎？”

    “倒也不是，我和沈閔鈺之前便有個猜測，只是不好說出來罷了?！标惵菲匠了剂艘粫?，說道：“我們猜，他在父母遇害那晚，便已經經脈斷絕了。”

    “怎么可能……”

    常意皺了皺眉，陳路平說道每一個字她都聽得清清楚楚，但卻一個字也聽不明白，沈厭若是在那晚就斷了脈，怎么可能活到現(xiàn)在。

    她手心的冷汗沁出來，濕潤了掌心。

    陳路平也不大確定，慢慢說道：“我問過那些活下來的村民，他們說那晚找到他時，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這本就是個疑點。三個成年人，為何只有他活了下來？他只是個手無寸鐵的孩子?！?/br>
    常意艱難地說道：“或許正是因為是個孩子，才被忽略了?！?/br>
    “第二便是他臉上突然出現(xiàn)的紋路?！标惵菲秸f道：“他生下來時，我還抱過他，那時可是沒有這些紋路的。但據(jù)我猜測，那些東西應當就是他臉上壓制不住、因為倒逆而凸起的紋路吧。”

    “那些村民都說不上來具體的模樣，現(xiàn)在，你是唯一一個見過的，聽說你記性不錯，仔細想一想是不是？”

    常意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是?！?/br>
    她記得太清楚，厭的臉上的紋路，確實是有規(guī)律的，甚至沈厭現(xiàn)在犯病，也能看得到。

    那并不是什么胎記，只是他不安分的經脈。

    “所以，我猜測你的經脈那時已經出了問題，但你體質強橫，即使逆脈居然也活了下來，還活了十幾年，實在是出人意料，我行醫(yī)這么多年，也只看過你一人?！?/br>
    陳路平看向一言不發(fā)的沈厭，說道：“那晚的事你還記得嗎？就算當時不記得了，和常小姐一起山崩那晚，你大概已經記起了所有記憶吧，不然也不會引發(fā)山崩?！?/br>
    常意瞳孔緊縮。

    她在陳路平的話里頓悟了一下——之前那些解釋不通的事情，她突然明白了。

    為什么沈厭那晚上山之后，幾十年從未有過塌方的山突然爆發(fā)了山崩。

    因為沈厭……在山洞里，見到了自己父母的尸體，他記起了一切。她筋脈比常人更弱，與習武無緣，而沈厭不一樣，他的經絡怕是在那一刻就已經亂了，神智也會受到經脈的影響。

    簡單來說，就是瘋了。

    她在山中見到的那個小怪物，是瘋了的他。

    沈厭的手緊緊和她十指相扣，常意不知道說些什么，只能回握住他。

    沈厭沉默了片刻，提起了之前從未和常意提過的事情：“我在山頂想起了一些事，之后的事……記不得了。”

    陳路平點點頭，手在醫(yī)案上翻了翻：“那晚的事估計已經刺激得你經絡逆行，身體為了保護你，讓你忘掉一些東西無可厚非，你頂著逆脈撐這些年已是強弩之末，在山頂經絡再一受刺激，更是無力回天....……下來了?！?/br>
    沈厭撇過頭，沒有回答他的疑惑。

    陳路平卻看向了常意，說道：“你知道他這些年來什么時候發(fā)過病嗎？”

    她早就看過沈厭這幾次病的記錄，常意張口說道：“第一次是在長堰村，第二次是在開耀三年戰(zhàn)場時，第三次和第四次是在開耀四年，一次三月、一次六月，第五次是今年……在淮陰侯府?！?/br>
    陳路平問她：“你知道他為什么發(fā)病嗎？”

    “不知?！背Ｒ獯瓜卵鄄€。

    “我倒有個猜想。”陳路平說道：“你知道其中有什么共同點嗎？”

    常意皺眉，搖了搖頭。若是真有什么共同點，她看不出來，皇帝也應該看出來了。

    “其他的我不知道?！标惵菲秸f道：“但是開耀三年，沈厭發(fā)病那次，沈閔鈺給我寄來的信里，也提起你因為被jian細偷襲，手上被剌了一刀，他頗為苦惱你的冒進?！?/br>
    和聰明人說話的好處便是一點就通，陳路平沒說太多，常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另一只手按住太陽xue，開始仔細回想沈厭每次發(fā)病她在干什么……在長堰村那會，她困在墓里頭差點死了；開耀三年，那會她和他已經生了變扭，她一個人在荊州守城，沈厭領兵前來支援，而她因為受了傷正好錯過他病發(fā)。

    ……開耀四年，她確實受過兩次傷，不過那都是她在腦海里回想，甚至不會刻意記起的傷，更別提將其和沈厭的發(fā)病聯(lián)系在一起。

    在淮陰侯府的井下，他是因為什么發(fā)病來著？

    ……是因為，看到了井壁上，她曾經掙扎的血印。

    常意不自覺咬緊了唇下唇，被一道溫柔的力度撬開，沈厭捧著她的臉，將拇指放在她唇邊，示意她別咬嘴唇了。

    他安靜地垂下目光看著她，好像并不意外陳路平的猜測。

    他早就知道了！

    他每次發(fā)病都和她錯開，皇上總是有理由把她支走，怕是也知道些什么。

    陳路平目光沉沉地看著他，嘆了一口氣：“你怕是也明白了，之前我一直不敢確定，但如今看到你們倆，我突然能確定之前的想法了?！?/br>
    “常姑娘，他本該死在靈江的——筋脈俱逆、神智不清，就算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他?！?/br>
    “哪怕是現(xiàn)在，出現(xiàn)他這樣的病人，我也只能讓他準備棺材?！?/br>
    “唯一不同的是，他遇見了你?！?/br>
    陳路平說道：“他是為你而活的?！?/br>
    第70章 廉恥七十

    常意錯愕了一瞬, 又平靜下來。

    沈厭的眼神和她短短地交錯了一瞬，常意莫名連心都軟了下來。

    陳路平話也說完了，索性道：“你們倆一個比一個奇葩, 你看這小子這情況，時好時壞的，我是治不了, 我看只有你才能治?！?/br>
    “我知道的都已經跟你說了, 你們倆該上哪去上哪去，別擋著我開門了?！?/br>
    他站起來揮動了一下手臂, 推開內間的門。

    寧海沛無精打采地在外頭問道：“你們說完啦。”

    常意跟上去，在陳路平身后小聲說道：“陳先生，我是有事在身, 專程來請你的, 您若是與先生相識, 為何不愿為她醫(yī)治呢？”

    陳路平冷笑道：“小孩子家家的, 管那么多做什么，這是我和沈閔鈺那臭小子的事, 不用你管！他既然不愿意本人來，那就說明那丫頭病的還沒多嚴重！”

    “等他哪天本人愿意來了, 我再考慮！”

    常意抿唇回他：“您可能理解錯了意思，我并不是代先生來求醫(yī)，而是為養(yǎng)我教我的師娘來求醫(yī), 我是師娘身邊之人, 關切之心絲毫不少, 敢問哪條不滿足先生要求？”

    “你倒是伶牙俐齒，這臭小子真是收了個好苗子。不用跟我來這招，誰讓你來的, 咱們都心知肚明，不必再說了?！标惵菲接昧S了下袖子，對她的話不屑一顧，轉頭就走了。

    沈厭側身一步，他若是想攔下陳路平，只是幾息的事，甚至把陳路平綁回京也不是不行。

    常意搖搖頭，示意他不必動手。若是能以武力脅迫，皇上怕是早就做了，即使能把他綁到京城，手和腦子都是他自己的，他若是不愿為唐靈看病，他們也沒轍。

    常意心里沉下來，她剛剛看陳路平一副念舊的模樣，本以為能好說話一點，沒想到陳路平的脾氣這般倔，竟是軟硬不吃。

    寧海沛坐在門檻上分了會曬干的草藥，看她還站在原地，慢吞吞地說道：“沒事，老頭子都這樣，說著話動不動就生氣。他估計是去衙里了，等會就會回來?！?/br>
    寧海沛顯然極其習慣陳路平這樣的做派，一臉從容。

    常意發(fā)現(xiàn)他話里的異樣：“他去衙門做什么？”

    “賞畫喝茶啊。”寧海沛自然地答道：“他最愛附庸風雅的，醫(yī)館里沒事就去找尤大人喝茶論道。哦，你大概是不知道的，尤大人是我們這的縣令，學問做的很好，最出名的就是一手畫?！?/br>
    “不，我知道?！背Ｒ獍櫰鹈碱^。

    尤寶全，這個名字不久前還用一種特殊的方式闖進了她的視線里，她怎么可能忘。

    常意頓了頓，說道：“我們也去拜訪拜訪尤大人?！?/br>
    寧海沛逐漸瞪圓了眼睛：“你們？小娘子，尤大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見的，你們雖然是城里的貴人，但尤大人不認識你，也未必會接待你?！?/br>
    “他應當是認識我的，我們之前有過數(shù)面之緣。”常意低聲說道。

    他在臺下末尾，而她在金鑾之上的那種一面之緣。

    寧海沛抖了抖簸箕，伸出一只手給她比了個手勢，感嘆：“你連尤大人都認識？那你見了面，可得給我說說好話，讓他以后在長留多罩著我點。”

    常意瞥他：“有醫(yī)仙罩你還不夠？”

    她來長留第一件事，本就應該要讓尤寶全接應，不過因為沈厭耽誤了。

    沈厭如今清醒，她自然不必再有什么顧忌，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了，比如證實她的猜想。

    沈厭本就是為護衛(wèi)她而來，對其中這些彎彎繞繞絲毫不感興趣，常意去哪他便去哪。

    走之前，常意把自己上次買的那頂斗笠拿了出來，招了招手，沈厭微愣，彎下腰和她齊平。

    常意把那頂斗笠穩(wěn)穩(wěn)蓋在他頭上。說道：“在外頭，還是你比較惹眼，先借你一用，可別招來什么東西?！?/br>
    “多謝常大人?！鄙騾挼厮?，突然一只手掀開帽檐上的紗，將常意也攏在了紗里。

    帽檐下的空間狹窄逼仄，沈厭把臉湊過來，輕輕碰了下她的唇。

    常意臉上的紅暈一瞬都涌了上來，還不等沈厭更進一步，她就下意識地蹲下一點，靈活地從帽紗下鉆了出來。

    她算是明白了，沈厭這人，真是一點禮義廉恥也無，只要不制止他，他就愈發(fā)得寸進尺、變本加厲。

    “還在大街上?！?/br>
    常意輕斥了他一句。

    沈厭倒是跟個沒事人一般站在原地，啞聲乖乖道了句好，但一手在帽紗之下，卻若有若無地按住了唇角，似乎是在品味剛剛她的溫度。

    常意一路上都不愿再搭理他。

    兩人到了門口，被衙役攔下。

    這衙役倒也不兇，看他們倆說道：“里頭非衙里的人，不可再進了。”

    常意也不與他廢話，從袖中拿出一塊牌子，與他看了看：“我想見見尤寶全。”

    衙役定睛一看，她手里拿著的一小塊玉牌上刻著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