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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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婆的名字是吳慧熙。 透過記憶聯動術式,楊子吉試圖在吳婆婆生前的記憶中尋找託夢失敗的線索。 「祐坤,mama愛你?!?/br> 最后一次見面,離別那天。 她緊緊將年幼的兒子擁在懷里,不曉得下一次見面會是什么時候。 她沒收半毛錢,只求詹家好好照顧兒子,務必將兒子視如己出。 她也答應詹家,沒事絕不露臉,只因芳女士說她的存在會給詹家?guī)矸亲h。 待松開雙臂,背對兒子離開時,她腳步很快,不敢回頭,就怕一個回頭會改變心意。 她不想讓兒子看見眼淚,更不想看見兒子臉上的淚水。 她不捨與兒子分開,但她更不捨得兒子像她一樣,整輩子與垃圾為伍。 楊子吉看見年輕時的吳婆婆,她清晨就騎著腳踏車獨自前往城市,以處理他人不要的垃圾換取溫飽。 住戶,商家。 街坊鄰居,大街小巷。 收垃圾當正職,兼差拾荒,她綁著頭巾,戴著護腰,用盡全身的力量推起滿載垃圾的手推車,任憑艱辛的汗水濕透衣物。 寒風冷得刺骨,酷暑悶熱難耐,她一年四季泡在難耐的惡臭里,在各式各樣的垃圾中尋找明天。 值錢的東西拿去變賣,看當鋪收不收,剩下的就整理整理,拿去回收場換取下頓飯。 逢紙類回收她檢查的最是仔細,當中只要有教注音的課本或是得以查字的字典,她便會露出像是挖到寶藏的笑容,那些泛黃腐蝕的字典、別人家孩子用過的作業(yè)簿,她全都會留下來給自己。 她沒念過書,看不懂字。 但為了寫信給兒子,她必須學會寫字。 為了讀懂兒子的回信,她必須學會看字。 「mama答應你,mama每個月都會寫信給你,你也要回信給mama。」 「mama會認真學習,你在這邊也要認真學習喔。」 那是他們母子分別前的約定。 黃昏,她會去菜市場撿拾爛菜,會去即將打烊的烘焙房接收人家不要的吐司邊。 逢夜,她埋首于漆黑的夜晚,棲身在簡陋的鐵皮屋下,點起油燈,埋頭窩在矮桌前提筆寫信。 她不擅提筆,腦子不靈光,學得慢,看得也慢,邊寫還得邊翻字典,想把一個字寫好都得花上許久,一封信便耗掉她整個晚上。 一筆,一畫。 一字,一句。 筆畫蘊含真心,全心全意滲透信紙,辛勞的手繭推移著筆墨,深深刻鑿對兒子的想念。 坐久了,腳麻便起身走走,身子痠了便給自己捶捶肩。 寫完信通常已過了午夜,那時她也睏了,但再怎么睏,她都會把寫好的信整封讀一次,逐字檢查每個字是否正確,再和字典對照一遍,她就怕哪邊沒寫好、怕意思沒表達清楚,怕兒子看不懂。 確認無誤后,她才會將信紙放入信封,用糨糊將信封黏妥,再將地址和其他資訊照抄上去,這部分她會再檢查三遍,她可不希望最后的粗心毀了整晚的心血。 就寢時,躺上地鋪前,她會將信封壓在枕頭下,就怕被風吹走,就怕被誰偷,非得牢牢壓在枕下她才能安穩(wěn)入睡。 隔天一早,她會騎腳踏車到郵局,投郵筒什么的她才不放心,她會親自將那封思念轉交給郵局。 她會站在窗口前千叮嚀,萬交代,拜託工作人員這封信一定要為她確實送達。 怕自己太惹人嫌,這每個月固定一次擾民,她都會破費帶上一盒特地買的餅乾,送給郵局的工作人員,感謝他們聽她囉嗦。 那種高級的西點她自己都沒嚐過幾次,一盒餅抵她好幾餐,但她覺得這是該花的錢,非得做到這樣她才安心,郵局的工作人員若婉拒,她心里反而不踏實。 每個月,她都會寫信。 每個月,她也都在等著回信。 這一寫就是十幾年,十幾年來她卻都沒收到回信。 為什么祐坤都沒有回信呢? 是不是日子過得太開心就忘記mama了? 那樣也好,要是他想mama,吵著要回來,那她還真不曉得該怎么辦。 心底這么想,每天,她還是會打開信箱檢查,里頭卻始終空蕩蕩,她的期待一次又一次落空。 幾次她帶上積蓄,帶上僅有的地址,徒步走了老遠到最近的火車站,動了買火車票北上的念頭。 她想見兒子,卻又怕自己的出現給兒子帶來間語,給詹家?guī)聿槐恪?/br> 再想想自己最初承諾過的,她只好打消念頭。 比起這些,她最害怕的是兒子根本不想見她。 十幾年后的某天,她在朋友的介紹下接了份臨時洗碗工,那份差事是要去大飯店洗碗。 當天有豪門辦婚宴,席開百桌,堆積如山的碗盤從水槽滿出來,套上防水圍裙也免不了全身溼,腳上的雨鞋倒是很防滑,挺管用。 就像落入泡沫海,皮膚在白花花的泡沫里泡皺,泡爛,她的雙手被冷水凍到麻木,哪怕戴手套也沒用,比起橡膠手套,歷經磨難的厚繭才真能減緩幾分清潔劑帶來的刺痛。 由于人手不足,她常常碗洗一半就得跑去更衣,匆匆忙忙卸下圍裙,換上乾凈體面的服務生制服,再趕忙奔去外頭協助上菜。 就在婚宴的后半場為菜色分盤時,她無意聽見來自舞臺上的致詞。 那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她抬頭一瞧,就見西裝筆挺的藍祐坤站在臺上。 四周景物剎時淡去,她情不自禁停下手邊的工作,整個人就這么愣在原地,遠目此生最重要的牽掛。 母親一眼就認出自己的孩子,這瞬間,她眼中只有他一人。 祐坤長大了,祐坤結婚了。 她難忍眼眶泛紅,見兒子獲得幸福,她頓時覺得一切犧牲都很值得。 有那么一秒,她和祐坤對到了眼,她本能朝他露出微笑,但祐坤的視線卻沒有停在她身上。 那并不是基于厭惡而移開視線,而是徹底的陌生。 祐坤沒有認出她。 上揚的嘴角褪為失落的抿嘴,她心頭一沉,隨后就見祐坤將「母親」牽上臺,當然是芳淑霞女士,在令人羨慕的擁抱后,他們母子倆一同迎接來自臺下的掌聲與祝賀。 輪到芳女士致詞時,她才意識到遠方那張屬于親屬的大圓桌,沒有她的位置。 站在那里的人,不是她。 被感謝的人,也不是她。 現在的她什么都不是,就只是個婚宴服務生,就只是名洗碗工,就只是陌生人而已。 即便如此,她還是擱下了工作,急忙跑去拿錢,她向飯店柜臺張羅到紅包袋,將那些北上用的旅費全部塞進紅包里。 久候等到了時機,餐期間,不少賓客出入會場,前往洗手間,而她也終于在婚宴會場外等到了芳淑霞女士。 「不好意思,芳女士。」她成功挽留了芳淑霞的腳步,她雙手緊張地捏緊紅包:「我是吳慧熙,您還記得我嗎?」 芳淑霞回頭就是皺眉打量,倒想看看是誰叫住她。 見數年未見的吳慧熙現身于此,身上還穿了套可笑的服務生制服,芳淑霞回頭就是冷笑,她打心底看不起撿破爛:「想不到居然是你,現在變成端盤子的了?」 面對酸言酸語,吳慧熙沒花時間介意,反高興芳淑霞沒忘記她。 「有什么事?」芳淑霞眼中盡是鄙視。 「啊,這個。」吳慧熙恭敬地雙手呈上紅包:「可以麻煩您將這份紅包轉交給祐坤嗎?拜託您了,我知道自己的身分不適合出現在這??」 沒等吳慧熙說完,芳淑霞直接打斷她的語句:「給我注意你的用詞,這里哪來的人叫祐坤?這里只有豪門詹家的詹正信先生,給我放尊重點?!?/br> 「對??對不起?!箙腔畚蹼S即彎腰致歉,她無意冒犯詹家。 「給我搞清楚,你才沒有什么孩子。」芳淑霞的語氣宛如冰晶雕琢的刺,字字扎在吳慧熙心頭:「正信是我兒子,他能有今天的成就是歸功于我,是多虧我們詹家的栽培,你以為跟在你旁邊撿垃圾,他能辦出這么風光的婚禮?」 「您說的我都明白,真的很謝謝芳女士對正信一直以來的照顧?!箙腔畚跤忠淮尉瞎l(fā)自內心感激詹家讓祐坤過上好生活。 吳慧熙剛直起腰桿,她手中的紅包就被芳淑霞抽走。 芳淑霞當面清點紅包里的鈔票,她點完鈔便白了吳慧熙一眼:「哼,包這點錢是瞧不起人?」 「銀行已經關門了,我是北上過來工作,身上沒帶太多錢??」吳慧熙滿是歉意。 「我們不稀罕這點錢,你拿回去吧?!狗际缦紝⒓t包半拋半扔地還給吳慧熙,退回紅包后,她還聞了聞自己的手,就怕用垃圾換來的錢會有臭味:「何況婚禮的位置都是安排好的,可沒留位置招待你?!?/br> 吳慧熙面露錯愕,即便多次被拒,她還是想為祐坤的幸福盡一份心:「雖然金額微不足道,但這是我對正信的心意,還是希望正信能收到,拜託您了?!?/br> 吳慧熙再次遞出紅包,這回芳淑霞看都沒看一眼,她只管收起手,雙手抱胸。 芳淑霞一臉嫌惡瞪著吳慧熙:「憑什么要我們收外人的錢?我們詹家最不缺的就是錢,你以為路邊阿貓阿狗送錢上來,我們就該收?」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箙腔畚鮾刃挠泄烧f不上來的委屈。 「不然你是什么意思?你想送,你以為正信他想收?」芳淑霞口吻不屑:「怎不想想這些年來正信為什么都沒寫信給你?你不曉得,你寫的那些信全都被正信扔垃圾桶?」 吳慧熙不禁瞪大雙眼,芳淑霞這番話令她兩眼空洞,一時失去靈魂。 原來祐坤根本不想見她。 祐坤果然在恨她。 「我也不想說多,說多了怕你難受,你一會兒還得端盤子,我可不希望美味的菜餚里參了誰的鼻涕。」芳淑霞冷笑,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去,徒留吳慧熙一人杵在原地哽咽。 那天,和芳淑霞說完話后,吳慧熙再也沒去婚宴會場幫忙送餐,就怕樓上的賓客見到她滿臉涕淚。 她把自己關在廚房里,一直洗碗,拚命洗碗,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讓自己別那么難過。 手好冷,身子也好冷,更冷的是心。 那天,吳慧熙彷彿永遠失去兒子。 唯一沒變的是她對兒子的愛,在那之后,她依然是一個月一封信,只是她再也沒把信寄出去。 她沒有勇氣,每每站到郵局前就會腳軟,就會忍不住發(fā)抖,想到祐坤對自己的思念不屑一顧,想到祐坤怨恨拋棄兒子的生母,她便會轉身逃跑,逃回家里,把自己關在陰暗的房間中。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 埋在枕下的信越來越厚,到后來枕頭壓不下,未被寄出的信便散落房間各處。 每封未傳達的心意都象徵一個月逝去,她月月老去,身上的毛病越來越多,以前得花上整晚寫信,現在得花上半天。 越老眼睛越花,越來越看不清字。 縮在矮桌前,腰越來越痠,越來越沒辦法久坐。 老了越來越沒體力,有時寫著寫著還會突然睡著。 數十年過去,含淚從睡夢中清醒時,白發(fā)蒼蒼的她已倒臥在矮桌旁,矮桌旁還放了根拐杖。 昏暗的房間里躺了三百多封信,以及各式各樣的報章雜志,凡有撰寫關于詹正信的報導或專訪,她通通會買下來,那些文字是她與兒子僅剩的聯系,如今的她只能透過那些文字來瞭解那位陌生人。 祐坤創(chuàng)辦的公司好厲害,真替他感到光榮。 祐坤生孩子了,是個女兒,真希望能抱抱她。 祐坤好像生病了,住進了醫(yī)院,我該去看他嗎? 祐坤他會想見我嗎? 祐坤他??還在恨我嗎? 失去兒子后的每一天,她心中總盤旋著這些疑問。 拾荒完還有馀力的話,她會拄著拐杖上街,只為了到賣電器的商家里,到里頭的電視展示區(qū)看電視,運氣好的話,就可以看到詹正信的新聞。 她只能以這種方式見兒子,只敢用這樣的方法與兒子見面,好關心兒子近來過得安好。 她從郵局的??妥兂呻娨曊故緟^(qū)的常客,看她老人家常來,每次都是只看不買,那些好心的銷售員也不會趕她走,頂多打趣地問她一些問題。 「老婆婆,我看你特別關心稜克科技的新聞,你是不是有買它的股票???」銷售員特別為老客人擺了張椅子在展示區(qū),他知道她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沒有啦,我買不起啦?!箙腔畚跣χf。 「那你干嘛一直關注稜克科技?我們都說你是詹正信的鐵粉欸?!逛N售員與同事早替老婆婆取了綽號。 「鐵粉是什么?」吳慧熙不懂年輕人的用詞。 「就是粉絲啊,就是很支持某個明星的那群人,像追隨者那樣?!?/br> 「喔,那我是啦,我是他的鐵粉沒錯?!箙腔畚趼冻鰸M是皺紋的笑容。 她當然是兒子的鐵粉,她必須是。 「阿你喜歡詹正信哪一點?」銷售員逗她老人家。 「全部啦,全部都喜歡。」吳慧熙笑得露出假牙。 「少來,我看你是喜歡人家的摳摳吧?」銷售員覺得老婆婆真有趣。 「沒有啦,你不要亂講?!箙腔畚鮼y揮著手。 「阿不然勒?還是你覺得他很帥?」 「帥啊,他當然帥?!?/br> 自己的孩子怎會不帥? 「可是人家都有老婆有小孩了,你就別妄想了?!逛N售員哈哈笑。 「比愛的話,我不會輸他老婆啦?!箙腔畚跻补?。 她可是全世界最愛他的人,論這點,她不覺得自己會輸給誰。 「啊,你們這邊有賣信紙嗎?」吳慧熙想起家里沒信紙了。 又過了一個月,今天還得寫信呢。 「沒有耶,但對面雜貨店應該有賣,要不要我?guī)氵^去?」銷售員好心道。 「不用啦,我知道那邊有賣,我只是不想走那么遠?!箙腔畚醯男偶埗际窃谀情g雜貨店買的。 「對了,我朋友說好像三十幾臺剛好有詹正信的訪談,是重播的樣子,要不要我?guī)湍戕D?」 「好啊,麻煩你了?!箙腔畚跣Φ瞄_心極了。 見兒子出現在訪談節(jié)目中,注視長大的藍祐坤,她便會想像自己就坐在兒子身前,想像正在提問的人就是她自己。 採訪者問及詹正信的健康狀況,她就會拚命點頭。 嗯嗯,問得真好,她也很關心這問題。 採訪者問及詹正信的童年,如同以往每次受訪,詹正信都搬出那套老劇本,未曾提及生母和送養(yǎng)的實情。 嗯嗯,這樣也很好,如此一來詹家就不會飽受非議。 雖然有點失落,感覺自己徹底從祐坤的人生中消失了,但那又如何? 重點是現在的祐坤氣色看上去好極了,看起來很健康,光是這樣她就心滿意足。 只要孩子健康,幸福平安,不必為下一餐苦惱,那她這輩子飽受孤獨煎熬,失去母親這名分也有了意義。 好在她當初的決定沒有錯。 「老婆婆你怎么了?你怎么在哭?」銷售員發(fā)現電視前的吳慧熙流下淚水。 「沒有啦,我沒事?!箙腔畚踮s緊揉乾眼淚,她其實很寂寞:「只是想我兒子而已。」 祐坤,mama好想你喔。 你可以不要恨mama嗎? 「想他就去見他啊?!逛N售員貼心地為老婆婆遞衛(wèi)生紙。 「會啦,找時間會去,謝謝你?!鼓赀~的吳慧熙接過衛(wèi)生紙。 要見兒子的話,大概也要等死后吧? 如果人真有靈魂,她想等到死后再去見祐坤,那樣至少能偷偷看他,至少能回避當面碰頭可能發(fā)生的不快。 她自知是在逃避,誰叫她就是拿不出勇氣。 節(jié)目結束后,她吃力地撐起身,現在連從椅子上起身都很費力,都快需要旁人攙扶。 吳慧熙拄起拐杖,離去前,她大方拿出千元大鈔給銷售員:「這個給你,不好意思老打擾你們,你拿去跟你同事買東西吃?!?/br> 「不用啦老婆婆,反正我們也不忙啊,你太客氣了?!逛N售員護送吳慧熙到店門口:「覺得無聊或想找人聊天,隨時都可以來看電視,別客氣喔?!?/br> 「好呀,以后也要麻煩你們了?!箙腔畚鯎]手與銷售員道別,心想下次得買些東西來請這些年輕人吃。 離開電器行,去雜貨店買完信紙,回到家后,吳慧熙也累壞了,明明沒走多少路,她的腳卻疼得發(fā)熱,真的老了。 想想自己也過七十歲了,年輕時沒錢好好保養(yǎng),干的也都是勞力活,身體折損得快,老得也快。 她緩慢坐到矮桌前,拿出剛買回來的信紙,撕開包裝,想說趁還沒日落,可以先寫點東西,算是省點油燈的煤油。 也不曉得是太累還是怎么,才寫了短短一句話,吳慧熙就睏得躺下,這一闔眼便是長眠。 帶著三百多封遺憾,七十一歲的吳慧熙孤單地在睡夢中離開人世。 矮桌上的信紙,留著她死前的最后一句話。 「祐坤,mama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