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覺
鐘權(quán)是半夜回的湯臺。 人是第二天早上見到的。 就在他坐在餐桌前,剛被雷阿姨放了一杯咖啡,他還沒來得及喝一口,就見小姑娘穿著棉睡衣出現(xiàn)在餐廳。 鐘權(quán)沒有心理準備,剛見到人,兩人明顯都是一愣,隨后大眼瞪小眼,誰都沒有開口講話。 空氣有那么一瞬尷尬著。 打破寧靜的還是雷阿姨端著新的一份吃食,放在餐桌上,叫楚初吃早飯。 楚初本是口渴,下來拿水的。 但礙于被叫著吃飯,外加見到鐘權(quán)她心里發(fā)怵,腳聽話的往餐廳里走,坐到餐桌的左下側(cè),然后開口叫一聲:“叔叔、早?!?/br> “啊……”鐘權(quán)發(fā)出一句嘆語,眼見著小姑娘坐在他旁邊,他心虛的很。 他有一瞬都想趕忙起身,離開餐廳! 但他又冷靜地分析一下,介于從前他親手把小姑娘送進精神病院這件事,本就是出于對她好的打算——這有什么好心虛的?? 鐘權(quán)分析完,安心不少,端起他常喝的咖啡飲用一口,開口道:“這個時間點出現(xiàn)在江城可并不是個明智的選擇啊?!?/br> 楚初心顫了一下,頓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小小的喝了一口粥。 “近來先不要出門,你安心在湯臺住?!?/br> 楚初從鐘權(quán)的話里理解到,他多半猜到她對鐘弋賊心不死,但是為什么又再給她打安心針? 現(xiàn)下,她愣是連吱一聲都不敢了。 鐘權(quán)見小姑娘兩只眼睛也不滴溜溜轉(zhuǎn)了,想來是他的話起了作用,近來江城形勢復雜,不出門是最好的選擇,話已經(jīng)提醒過了,他現(xiàn)下也不愿多說,只是又道。 “一會兒用完餐,去二樓把鐘弋叫下來,我有話對他說?!?/br> 楚初抬頭,迎著鐘權(quán)算計的眼神,憋了很久的話在疑惑中再也憋不住,嘀咕:“您……干嘛讓我叫……” 鐘權(quán)臉上一瞬閃過尷尬,他總不能說是因為她的話可比他管用吧? “我老了,腿腳不好?!?/br> 楚初輕輕地上下打量了一下鐘權(quán),鐘叔叔雖然已經(jīng)40歲左右,但相貌可并不像,宛如只有29。男人身上的穩(wěn)重、成熟、紳士——在他身上提現(xiàn)的是淋漓盡致。 她甚至都能在鐘叔叔身上看見鐘弋以后的樣子。 可莫名的,在鐘權(quán)說出此話時,她感覺到了傷心。 所以,她信了他的話:“嗯。那我一會兒叫。” 鐘權(quán)很想輕“咳”一聲,但他忍住了。 說了這樣的一句謊話他自個兒都覺得挺逗。 他眼角的笑意藏不住,“嗯”了一聲,開始吃早飯。 楚初見鐘權(quán)收了聲,她也不是多話的人,垂著頭默默地用餐。 過了一會兒。 身后傳來了很輕的腳步聲,楚初本就心不在焉,聽此轉(zhuǎn)頭向餐廳門口看去。 只見來人揉著頭發(fā),睡眼惺忪,穿著OverSize版型的慵懶毛衣,一副剛起的樣子,出現(xiàn)在門口。 楚初望著他身上深綠色編織點綴著白色內(nèi)焰條紋的V領(lǐng)毛衣,忽然想起這毛衣好像與昨天他送進她房里的衣服,好像有一件挺像。 她淺淺將這個想法按下,眼神跟著鐘弋的行走而移動著,在他忽然眼里閃過一絲興奮勁兒,像是沒有想到餐廳里會是這樣的局面時…… 她打招呼道:“鐘弋,早?!?/br> 鐘弋冷峻的臉頰上藏著淡笑:“我還打算準備叫你,沒想到你比我先醒。” 他又像是看不見餐廳上座的鐘權(quán),直接拉開楚初身側(cè)的椅子,坐下:“早啊~吃的什么?” “雷阿姨做的蝦仁蔬菜粥?!背踔钢赃^的食物:“有燒麥、有玉米?!?/br> “好吃嗎?”鐘弋看了一眼一桌子的中式早餐,營養(yǎng)均衡還不錯。 楚初輕輕點了點頭,礙于鐘權(quán)在場,她沒敢多說。然后暗自掃了一眼上座人的神態(tài)。 見鐘權(quán)沒什么表情的用著餐,與剛剛鐘弋沒出現(xiàn)前的前后對比沒什么不一樣后,她松了一口氣。 她打算再與鐘弋說兩句話的時候,鐘權(quán)像是用完了飯,站起身,離開道:“楚初你先用餐,鐘弋你跟我出來一下?!?/br> 鐘弋輕微皺眉。 但礙于他也的確有事情要找鐘權(quán)談,他沒有反駁。 鐘權(quán)在踏出餐廳門后像是還沒有交代完,回頭:“還有,你也早?!?/br> 楚初愣了一下。 鐘叔叔的這句早,好像是說給她聽的! “啊……好的!” 鐘弋因著面前“詭異”的互動,疑惑:“你跟我爸都聊什么了?” 楚初:“沒、沒聊什么。一起吃了個飯?!?/br> 鐘弋覺得不太像是,只是!吃了個飯,他也沒問下去,囑咐:“要記得吃藥哦?!?/br> 對于吃藥這件事,楚初不清楚鐘弋的積極性為什么比她還要高。 昨天藥剛到手,他就一直在囑咐她吃藥。 她不過是洗個澡,耽誤半個小時,他都能站在她房間里等她出來,親自看著她把藥吃完,方才離開。 楚初微嘟了一下嘴,不大情愿地應聲:“好。” 鐘弋離開餐廳,來到后花園。 他爸此時正背著身與條哥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兩個1米八幾高的人,像兩根黑色燈柱,高大又冷漠。 鐘弋及時打斷道:“要說什么?” 鐘權(quán)和條哥齊齊回頭,挑重點道:“江城最近不太平,今天帶著你屋里收留的阿貓阿狗都不要出門。等我與航空公司約好,一起回洛京。” 鐘弋聽重點聽到阿貓阿狗的用詞,心臟被咯了一下:“你這是對我?guī)Щ貋淼娜擞幸庖姡俊?/br> 鐘權(quán):“跟你撿回來的那只流浪貓本質(zhì)上沒什么區(qū)別。” “……” 如果說生氣嗎? 鐘弋可以實話的說,很平靜。 其實從前他并不是個有耐心聽人夾槍帶棒說話的人,近年來,他與鐘權(quán)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到說話必陰陽怪氣的地步。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鍛煉的免疫了。 鐘弋忽略鐘權(quán)的上句話,江城到底怎么個不太平法,想想他也知道,或許是真的出事了。 原本定著說年后回,現(xiàn)如今都到了要聯(lián)系航空公司的地步,看來也真的是沒有其余的辦法了。 可是:“賀森現(xiàn)在還被儀器吊著,上不了飛機?!?/br> 鐘弋想了想說:“等你約好時間,你帶著家里的這些人先走,我留下來陪他?!?/br> 鐘權(quán)把這茬忘記,但他說到底也并不會讓鐘弋單獨留下來,目前江城的形式不明,他怎會拿鐘弋的生命冒險? “我聯(lián)系你爺爺,把家里的飛機開過來。頂多兩天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減少外出?!?/br> 鐘權(quán)一副命令的口吻,交代完自己想交代的,與同行的條哥一起出了湯臺的別墅門。 雷厲風行到鐘弋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 鐘弋眼睛望向眼前嬌艷欲滴的玫瑰,忽然想到,她的mama。 這片玫瑰園是鐘權(quán)親自動手種下的,只因來以寧喜歡。 在種下這片玫瑰園時,來以寧正值懷孕期。 那個時候,或許鐘權(quán)的心里對于即將到來的小生命是滿懷期待的吧。 鐘弋拿不定主意,暗自輕笑了一聲,回了主屋。 * 鐘弋在大廳里轉(zhuǎn)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楚初的蹤跡。 他只能先回到餐廳,把早飯吃了。 而后,鐘弋用完餐她也沒有出現(xiàn)。 他只能轉(zhuǎn)移陣地,坐在沙發(fā)上等待著。 過了會兒。 鐘弋低頭拿手機的那一瞬間,楚初不知道從哪個犄角里瞬移了出來。 她換了身衣服。 身穿著與他同款的深綠色毛衣。 長長的頭發(fā)披散在她的身后,給她增添了一絲溫柔的韻味。與之身上慵懶的毛衣,整個人居家的氣質(zhì)讓鐘弋忽感親切。 宛如未來的某個午后,陽光傾瀉而下,溫暖著家里的某個角落,而那里正懶洋洋的躺著他最愛的人。 鐘弋拍了拍他身旁的位置,示意,眼前的人,來坐。 而楚初像是與他想到一處似得,從出現(xiàn)到抉擇坐哪里時,就已經(jīng)不帶任何猶豫地向著沙發(fā)處而來。 她坐下后,身后的青絲飄出了味道,宛如冬日里的梅花,清香而淡雅。 鐘弋聞著味,很想摸摸她的長發(fā),忍了又忍,終是壓下了念想。 “叔叔走了嗎?” 她說話時,眼里閃著光,是難得一見的開心。 鐘弋啟唇,“走了。我們要過兩天才能回家了?!?/br> “嗯,沒關(guān)系?!?/br> 她覺得,她能有幸與鐘弋在一間房里單獨相處一天!就夠她熱血沸騰的??! 鐘弋夸贊:“這件毛衣穿在你身上,很好看?!?/br> 楚初下意識低頭,扯著毛衣的兩端:“你選的?!?/br> 但她覺得,他穿著也很好看。 就像…… 就像屬于她的男朋友。 “昨天沒來得及讓你看看流浪貓,要去看看嗎?” 楚初昨天吃完飯洗了個澡就睡下了。 這一覺睡得她很舒心,現(xiàn)如今說道這只流浪貓,她突然咬了一下嘴唇里的rou,但依舊笑容可掬:“好啊。它有名字嗎?” 鐘弋最近在家沒事就愛抱著那只貓。 那貓也很黏他,不管他在做什么都會圍在他腳邊轉(zhuǎn)圈圈。 貓是很普通的白橘貓,雖然名字沒有起,但他總愛叫它:笨笨。 這個名字不知為何,總會讓他脫口而出。 撫摸貓頭時叫,看著貓眼時叫,貓貓懶散的伸懶腰時叫,貓貓“喵喵”時還是忍不住叫…… 他知道他怎么了。 他就是想楚初了。 “還沒取,你要給它取一個嗎?” “我給它取嗎?它是你的貓耶。” “我的你也可以取。” “……那我要看到它長什么樣子后,再取!” 鐘弋起身前面帶著路,他其實是想回頭牽上楚初的手的,但礙于她今日好像并沒有很傷心,他不敢再像昨天一樣,對她又是抱,又是哄,又是……怎樣怎樣的。 楚初緊跟而上,她們沒有走樓梯,乘著電梯上到二樓。 “你為什么不把貓貓放出來?”這個問題她昨天就想問了。 “我沒有關(guān)它,它好像很喜歡我的房間,總愛待在這里。” “哦?!?/br> 對于看貓什么的,其實楚初……并沒有很想看。 她甚至對于這只貓的存在,覺得礙眼的很??! 但她不想讓鐘弋看出她的不情愿,裝的像真的很喜歡貓一樣,進入他的房間后,主動又熱情地“咪咪”了兩聲,只為吸引貓貓的注意力。 但她咪咪完,沒找到貓不說,自個倒是被鐘弋的房間存有好奇。 楚初從未進過屬于鐘弋的房間。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xiàn)在,對于這個隱秘的場所,她想踏足的心就像對鐘弋這個人一樣,有著強烈的欲 | 望。 她貪婪地吸取著房內(nèi)的味道,眼睛掠過之處都將屋內(nèi)的樣子記在了心里。 這間房與她昨日睡的房竟是同樣的戶型。 但此時的屋內(nèi),擺設與物件全是有這強烈風格的、獨屬于某人的所有物。 不臟、不亂。 甚至又干凈又整潔。 整體的黑色系真是又冷厲又沉默又有著強烈的距離感,就像他這個人一樣。 可明明,她記得,他往年總是愛穿著暖色系的衣服,不管臉擺的有多臭,都能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 楚初房也不看了,突然有些失控的面向鐘弋,眼里閃爍著詭異的光。 “你有正義感嗎?你是個善良的人嗎?” 楚初的問題忽然跨步很大,鐘弋下意識愣住,腦子里回想了一遍她的問題,“你認為呢?” “我跟蹤過你,我記得有一次在漢家屯,你和你的死黨顧牧,與人飆機車。我不知道你們是有什么恩怨……但那時你好像贏了,那些輸?shù)舻娜?,對著坐在超跑引擎蓋上的你,下跪磕頭?!?/br> “…………” “你能告訴我,當時你為什么要讓他們下跪嗎?” 對于這件事,時間過去太久。 鐘弋被問的啞口無言。 但他對于楚初的問題,“你想知道?” “想?!?/br> 鐘弋開始追溯往昔,不放過所有的時間線。 他從小接觸到的富家子弟是真的很多,來鐘家參加宴席的權(quán)貴比比皆是。 他們一個個基本都是家族里重點栽培的對象,個個都很出色。 當時,好像是因為那個為首的男生在商道有著不同的見解,他的父親鐘權(quán)覺得那個男生是個不錯的人才。 而那個男生高傲又自滿的對著他竟然露出了挑釁的目光—— 鐘弋看著,玩味的想,如果他向他下跪又會是一副什么樣的嘴臉? 他最終看到了。 一副鐵青著又咬牙切齒的臉,不服又不得不向他妥協(xié)的樣子—— 當真是—— 當真是,讓他心情愉悅了很多。 “我用一把火燃燒著心里的惡念,又用一把火燒掉了它?!?/br> “楚初,我不否認我有惡?!?/br> 楚初聽此插話道:“那是不是說明,我們是一樣的。他們以痛吻我,我以痛報痛是沒有錯的?!?/br> 鐘弋想到楚初經(jīng)歷的事情,他搖了搖頭:“在那一刻我變成了“施暴者”,而對于像你一樣的“受害者”他們會被傷害,經(jīng)歷心理上的以及身體上的傷痛。施暴者永遠都是錯的。” “可是,如果我們以痛報痛,無休止的復制、擴大痛與恨,它將成為怒火,將灼傷自己?!?/br> “笨笨,在這個世界上,你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悲歡離合不過只是剎那。我們只要抓住愛的人,看著他們能平安、健康、快樂、幸福,才是我們的幸福?!?/br> 楚初:“你想我成為這樣的人?” 鐘弋:“我不是想你成為這樣的人,我是想你是那個被愛的人,每天可以過得開心,過得快樂,過得幸福。” 話剛落下,楚初低落的垂下眼簾,悲傷道:“那我……可能成為不了這樣的人?!?/br> 鐘弋走上前,擁抱住她“孱弱”的身軀,“我們可以慢慢來,慢慢試著放下?!?/br> 楚初只要想到從前那像夢一般,惡毒、殘暴、扭曲、污蔑、痛苦……她就完全無法呼吸,渾身戰(zhàn)栗的身軀宛如浸泡在冰水里,失去了知覺與本心。 “現(xiàn)在的我……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