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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大理寺考公寶典在線閱讀 - 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6節(jié)

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6節(jié)

    她的容貌乍看不算絕色,但自有少女的清麗。膚色極白,不知走南闖北這么些年怎么養(yǎng)出這么白皙的皮膚來,為月色一照,更有幾分瑩潤的光澤,趁著兩鬢的烏發(fā),竟有幾分?jǐn)z人心魄之態(tài)。

    她很喜歡笑,一多半時(shí)都像戴著一張拙劣的面具。只是此刻,不知是因她片刻前的老實(shí),還是月色正好,那笑霎那如幽曇綻放,柳軼塵轉(zhuǎn)過了眼。

    須臾,他道:“你知道本官未中毒,自然知曉申冬青并未真的涉險(xiǎn)。那時(shí)你本可逃出大理寺,但你沒有?!?/br>
    除有教訓(xùn)之意或端起威嚴(yán)時(shí),柳軼塵很少自稱“本官”。此刻就像是隨手抄起了一枚盾甲,非但自稱“本官”,還背起了手。

    楊枝醒悟,她從來都喜歡觀察別人,卻鮮少觀察自己。

    但她并不愚蠢,相反她極擅學(xué)習(xí),無論是圣賢經(jīng)文,還是雞鳴狗盜。而她的過人之處,在于她極擅總結(jié),舉一反三。

    想通關(guān)節(jié),不待柳軼塵繼續(xù),她自喃喃道:“第二次,是我隨太子候于亭下之時(shí)。那么第三次,應(yīng)當(dāng)是鄭渠率太子離開之時(shí)……我不明白,第三次我分明……”

    “……你裝的很像?!绷W塵道:“太子沐浴,你雖不能隨進(jìn)浴房,但討得一句恩旨,鄭渠絕不敢輕易造次……你能三兩語將太子帶來春秋池畔,還能令素有潔癖的他從西所經(jīng)過,討要一句恩旨,絕非難事……龔岳在大理寺內(nèi)袖手五年,禍沒少闖,但依然爬到了鄭渠頭上,靠的便是東宮的庇佑。你知道鄭渠修的是明哲保身之道,有太子在,你絕不會(huì)有事?!?/br>
    楊枝愕然聽柳軼塵侃侃敘畢,忽然生出一絲泄氣之感。

    大理寺有這么個(gè)人在,她要做的事還如何能實(shí)現(xiàn)。

    正自出著神,面前忽然遞過一只手來,指節(jié)修長,握著個(gè)瓷瓶:“給?;卮簭]薛穹薛神醫(yī)給的藥,專治內(nèi)傷?!?/br>
    楊枝霍然抬首——回春廬,薛神醫(yī)?

    薛穹竟未在官場任職,連個(gè)醫(yī)官都不是,那他為何會(huì)在大理寺出現(xiàn)?

    “薛穹的藥,京中有時(shí)千金難求?!绷W塵補(bǔ)充道,口氣一如先前的冷淡,在深夜聞來,有些許微涼之感,不知怎的,卻更使人覺得清澈:“瓶底有薛氏的印鑒?!?/br>
    白日在丙牢內(nèi),她似乎的確聽到了薛穹給藥的話。

    她不是嬌慣身子,但白天鄭渠那一腳也的確未留情。此際雖不如之前那般疼,卻仍在隱隱作痛。

    楊枝接過瓷瓶,下意識翻過來看了看瓶底——瓶底的確鐫著薛穹的印鑒,是手書的章燒刻上去的。楊枝認(rèn)得薛穹那一筆字,端方的館閣體,當(dāng)初是照著入仕、照著繼承乃父大志的方向培養(yǎng)的。

    十二年過去,那字雖更老道,卻神形俱在。

    楊枝片刻的恍惚之后,倒出一粒藥丸,送入喉嚨。

    柳軼塵自將瓷瓶遞給她之后就未發(fā)一言,見她服藥畢,卻輕輕一笑,半是譏嘲:“你果然認(rèn)得薛穹?!?/br>
    楊枝一驚,還未來得及開口辯解,便聽見他哂道:“你是輕信我,還是聽見薛穹之名就亂了分寸?”

    楊枝啞然。

    他猜對了。

    縱是時(shí)過境遷、滄海桑田,縱使她這些年遇到過不少惡人,心境幾轉(zhuǎn),早非當(dāng)初那般單純,她仍本能相信,那個(gè)蘭芝般的薛哥哥不會(huì)害她。

    卻聽見柳軼塵冷聲道:“瓷瓶里裝的是毒藥七日酥,每隔一個(gè)七日,你的身體便會(huì)麻痹一處,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你會(huì)全身癱瘓、眼歪口斜,生死都做不了主?!?/br>
    “你……”

    “我怎么?此刻殺了我,你也改不了眼前的事實(shí)?!绷W塵道,聲冷似冰,聽不出一絲溫度。

    他說的沒錯(cuò)……

    但她不能這樣……

    多少風(fēng)浪都過來了,豈能在這一步功敗垂成?

    楊枝死死捏著自己的手,忍住想一拳打爛眼前這張漂亮陰毒臉的沖動(dòng),下一瞬,她“唰”的著地一跪,“咚”的一聲,膝蓋將青石板路磕地悶響,在深夜聞來幾乎有些驚心:“大人,民女知錯(cuò)了,求大人大恩大德,饒過民女這條賤命,民女愿為大人做牛做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柳軼塵冷冷覷她一眼:“起來?!?/br>
    楊枝身姿未動(dòng),猶豫了片刻,望著面前石板,額頭毫不猶豫地向下磕去,卻在將觸及青石板時(shí),聽見柳軼塵冷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只有下跪磕頭的本事嗎?本官再說一遍,起來!”

    楊枝止住了額頭向下的趨勢。從柳軼塵的角度,能清晰瞥見她繃直的肩背,像一只蓄勢待發(fā)的野獸。

    然而下一瞬,這只野獸卻卸了渾身勁力,抬起頭來:“大人,我很有用,我能做大人的臂膀、爪牙。大人身如皎月,皎月下不了污渠,我能下去。”

    柳軼塵與她四目相對,看到她眼底被一道圍墻攔阻起來的火苗,抿唇又重復(fù)了一遍:“起來。”

    楊枝這才起身。

    柳軼塵凝望她一眼,良久,忽然拂袖轉(zhuǎn)身。

    走出幾步以外,楊枝才聽見他沉沉的聲音隔著夜色傳來:“那不過是尋常的內(nèi)傷藥……只是一個(gè)舊人,就讓你這般失了方寸,就算為本官下了污渠又能如何?”

    “今日這第一課,便是遇事沉著,莫要輕信?!?/br>
    第七章

    望著柳軼塵的背影,楊枝有片刻的恍惚。

    柳軼塵身量高挑,一身洗的半白的布衣,在月色下看來,莫名有種深山旅人的寂寥感,然而腳下每一步都沉實(shí)有力、不疾不徐。

    官場中好為人師者并不少見,短暫的出神后,楊枝立刻將那鐫著一個(gè)“薛”字的瓷瓶揣進(jìn)懷中,快步跟上來,換上一張堆笑的臉:“大人教訓(xùn)的是。”

    柳軼塵置若罔聞,看都未再看她一眼。

    到得乙字牢,門房處的值守看清來人,忙趨步向前跪拜,一句“參見大人”還未出口,便聽見牢中有歡快的嬉鬧聲傳來,那清脆的女聲,楊枝認(rèn)得,是秾煙。

    她下意識覷了眼身旁的人。柳軼塵面色如常,抬手止了值守跪拜的動(dòng)作,舉步往里走。值守忙取過一架燭臺,搶到他前面。

    乙牢與丙牢營造格局相差很大,值守領(lǐng)著兩人沒走出幾步,便到了一條幽暗窄長的甬道前。值守將燭臺放在入口右側(cè)的架子上,在那上方一個(gè)奇怪的裝飾處旋了一下,才重又端起燭臺,鉆入甬道中。

    楊柳二人緊隨其后。

    甬道十分稀松平常,除了較一般走廊長些,并無甚特別之處。但方才值守那一旋,讓楊枝猜測,這甬道中大概遍布機(jī)擴(kuò),若是貿(mào)然來此,想必會(huì)困死其中。

    而這還只是乙牢。

    走過長長的甬道,眼前豁然開朗,才到獄卒們看守之處。

    此處燈火通明,卻沒有一個(gè)人。

    嬉鬧聲更加清晰響亮,間或夾雜著兩下拍手叫好聲:“打得好!狠狠打!”

    是秾煙的聲音。楊枝眉頭一皺——這小妮子還真不讓人省心!

    柳軼塵仍舊沒什么反應(yīng),當(dāng)先往牢房的方向走。楊枝揉揉晴明xue,趕緊跟上來。

    秾煙的牢房位置不太靠里,牢房外已圍了一圈獄卒,有兩個(gè)正像野獸一般在廝斗,另兩個(gè)擺了一條長凳,嘬著小酒觀看。

    而牢房內(nèi)的秾煙衣衫半/褪,露出雪白瑩潤的肩頭,正拍手咯咯笑著,間或?yàn)槠渲幸蝗私泻谩?/br>
    她的面前七八個(gè)漆盒一字排開,裝著各樣吃食,還有胭脂水粉一應(yīng)尋常在牢中怎么也用不上的東西。

    “柳大人!”兩人的動(dòng)靜總算驚動(dòng)了其中一名獄卒,那人一見柳軼塵身形,嚇得從長凳上一滾而下,“咚”的一聲,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到了他腳邊。

    “瞎叫什么這大半夜的……柳、柳大人!”

    正在廝斗的兩名獄卒也立刻住了手,一人的腿還架在另一人脖子上,以一個(gè)雜耍般令人匪夷所思的高難度動(dòng)作定住了:“柳、柳大人!”

    楊枝跟在柳軼塵身后,忽然感受到了一種狐假虎威的淺薄快感。

    秾煙是最后一個(gè)“反應(yīng)”過來的。她好一會(huì)方盈盈轉(zhuǎn)身,半掀起眼瞼望向來人,朱唇輕啟,柔聲細(xì)語:“柳大人~~”眼波脈脈,盈滿一汪水,似孱弱似委屈,眸光落在柳軼塵身后的楊枝身上,卻是微微一頓。

    “你們都出去?!绷W塵面色不改:“你……你留下?!?/br>
    楊枝剛抬起的腳又放了回來,乖乖縮在柳軼塵身后。

    “柳大人,奴是冤枉的!”秾煙覷了眼楊枝,撲通一跪,跪時(shí)還不覺歪了歪身子,扭出妖嬈的曲線。

    柳軼塵只淡掃她一眼,在長凳上落座:“有何冤情,向本官直陳便是?!?/br>
    “柳大人,奴不是兇手?!倍専熑崧暤溃骸胺酱笕耸桥亩骺停藕蛩€來不及,豈會(huì)……會(huì)殺他?”最后這一句,她聲音已有些顫抖哽咽。楊枝知道,她自幼長在煙花之地,這些對付男人的習(xí)慣已深入骨髓。

    然而柳軼塵卻仍像個(gè)石頭塊子:“本官聽聞方大人有些特殊的癖好……”說時(shí)偏過頭:“你去給她驗(yàn)驗(yàn)傷……衣裳拉開細(xì)細(xì)查看?!?/br>
    楊枝微微一愕。她根本就不用查看,蓬萊閣誰都知道方濂是個(gè)瘋子,以折磨人為樂。秾煙能討他歡欣,很大程度上,是因?yàn)樗偷米】唷?/br>
    秾煙也愣了一瞬,臉上堆起的笑像沒來得及謝幕,尷尷尬尬垂在面皮上。

    “愣著做什么。”柳軼塵側(cè)目催促,話落,起立轉(zhuǎn)身,欲往看不到兩人的角落處避讓。

    秾煙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臉上的笑,報(bào)復(fù)般地更加燦爛:“大人何必假手楊姑娘,自己來看看不是更放心……”說話間恰好柳軼塵經(jīng)過牢門前,秾煙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衣袖,咯咯輕笑:“楊姑娘與奴交好,大人不怕她扯謊么?”話落,另一手已拉開衣帶……

    她手下力氣出奇的重,柳軼塵扯了一下衣袖,未扯開,并未再下死勁,只是道:“秾煙姑娘若想本官為你洗冤,就松手?!?/br>
    他聲音冷淡,好像倒春寒的夜風(fēng)一下子灌了進(jìn)來,秾煙下意識松了手。她久在歡場,明白什么樣的硬骨頭她啃不動(dòng)。

    柳軼塵收回衣袖,目不斜視隱入角落中。

    楊枝這才趕緊上前來,裝模作樣地查看了一下她的后背。那上面疤痕縱布,饒是用了上好的祛疤藥,仍然可見隱隱約約的痕跡——楊枝很熟悉,好多次都是她給那些新鮮的傷口上的藥,而每回上藥的時(shí)候,秾煙明明滿頭細(xì)汗,卻還在笑,有時(shí)拿著新得的釵飾向她炫耀,楊枝只要奉承兩句,她就會(huì)一轉(zhuǎn)手將那釵飾送給自己。

    她其實(shí)比楊枝還小上一歲。

    楊枝湊過來的一瞬,聽見她朝著柳軼塵的方向小聲嘀咕了一句:“假正經(jīng)!”轉(zhuǎn)眼又抓住楊枝的手,壓抑著興奮道:“楊師傅,你怎么進(jìn)來的?你是來救我的么?楊師傅,我就知道還是你對我好!”

    秾煙笑得“沒心沒肺”,這笑是她的武器。

    楊枝當(dāng)然知道她不會(huì)真的相信自己冒死只是為了救她,多說無益,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個(gè)柳大人……是你的相好?”秾煙問。

    楊枝愣了愣,連忙搖頭:“柳大人公正秉直,定會(huì)為你主持公道。”

    秾煙笑道:“我不聽這些官面上的話,我只問你,我該不該信他?”

    楊枝一怔,忽而反應(yīng)過來什么,覷了眼柳軼塵的方向,良久,方鄭重點(diǎn)了個(gè)頭。

    秾煙并不信任大理寺的人,而她身上,必然有什么大理寺想知道的秘密。今日柳軼塵留下自己,絕非偶然。此人步步為營,當(dāng)真好深的算計(jì)。

    片刻后,楊枝喊道:“大人,民女已查看好了,大人所言……不虛。”

    柳軼塵這才徐徐從黑暗中走來。一身月白布衣,緩緩自那黑暗中現(xiàn)出輪廓來。楊枝有一瞬的恍惚,仿佛他生在黑暗、長在黑暗里,自始便與那黑暗相生相伴。

    秾煙已穿戴齊整,裸/露在外的肩頭也已覆住,柳軼塵目光在她身上短短一頓,與楊枝相接:“你既說她有冤屈,就你來問話吧?!?/br>
    “我?”

    “嗯。”

    “大人……”

    “有何疑問?”

    “民女并非大理寺中人,這問話作不作數(shù)?”

    “你很聰明……”柳軼塵輕哂:“問出了有用的東西,就作數(shù)。取紙筆來,本官為你記錄。”

    楊枝連忙小跑至獄吏的值房,非但取來紙筆,還十分狗腿地端了張矮桌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