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7節(jié)
柳軼塵遠遠覷見她端著張桌子,像個螃蟹一樣一點一點騰挪過來,瞇了瞇眼,接都未伸手接一下,任由她自力更生地拍著馬屁。 “大人,這是紙筆?!睏钪B忙將錄本攤開,又將筆舔飽了墨,方遞到柳軼塵跟前。 柳軼塵輕應(yīng)一聲:“問吧?!?/br> 楊枝這才開口:“二月三十那天早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秾煙道:“二月二十九那晚,方濂方大人是在奴處過的夜。次日是方大人休沐,往常逢休沐日,他都睡到卯時過半才起,那天卯時未到方夫人就急匆匆來了,命奴將大人喚起來,奴動作慢了一會,還挨了方夫人一巴掌。” “那你為何磨蹭?” “奴并未磨蹭,奴聽見方夫人叫就去請大人了……大概方夫人不悅方大人宿在煙花之地,正好拿奴出氣。” 楊枝聞言看了柳軼塵一眼,他正懸腕疾書,并未抬頭:“接著問,看我作甚?” 秾煙的回話傾向性很明顯,楊枝不用想也知道接下來會問出什么答案,但柳軼塵顯然沒有打斷的意思,她今日是來幫秾煙的,自然樂得繼續(xù)。 “方大人經(jīng)常宿在蓬萊閣?” “以前是半月才來一回,今年開年后來的次數(shù)多了,大概三兩天便來一回?!?/br> 楊枝點頭,又問:“除三十那日早上,方夫人之前來過嗎?” “沒來過?!倍専煹溃骸澳鞘撬^一回來?!?/br> “她以往既然不管方大人,為何三十早上無故拿你出氣?” 秾煙瞥了瞥楊枝,又瞥了瞥正在記錄的柳軼塵,似是猶豫了一瞬,方道:“奴聽聞方夫人十分善妒。” “既然善妒,為何從不找你?” “方夫人自矜身份,自然不會把我們這等下賤人放在眼里!”秾煙道:“若不是為了方公子的事,只怕單是踏入蓬萊閣都會讓她覺得臟了腳下。” 楊枝未應(yīng)呈,反問:“你是從何聽說她善妒的?” “蓬萊閣里都在傳?!倍専煹溃骸皳?jù)說去歲還為此弄死了個丫頭?!?/br> 楊枝微愕:“大膽!你可知誹謗朝廷誥命該當何罪!” 秾煙越過楊枝,望向柳軼塵:“大人,奴沒有撒謊!那丫頭是從青州來的,來京城沒幾個月,還在蓬萊閣前晃過幾次,說是要找活干!蓬萊閣里能有什么活干,還好她撞見的是我,要是碰上許mama……我見她可憐,給了她幾塊碎銀子打發(fā)了。后來聽說上方府做丫鬟了,再后來,就聽聞投了井,方府人對外傳,是晚上失足跌進去淹死的——可哪有人失足會跌進井里。” “但這也不能說明與方夫人有關(guān)。” “奴都是瞎聽說的……那丫頭死后,方大人奴這來得勤了許多,有一回喝醉了,還聽見他喃喃念,‘那賤婦早晚得害死我’!”秾煙道:“其實最早方大人早先看上的是閣中的另一位花娘朝霧——不怕大人笑話,奴一慣瞧不上她那輕狂樣子,遂使了幾分手段,將他搶了過來。本來朝霧性子又不好相與,方大人又有那般怪癖……” “朝霧?”楊枝想起這“蓬萊三仙”中另一名花娘的模樣——她二人相交不深,朝霧長相清冷,性子也冷,見了人連笑都懶怠一笑。須臾:“你別打岔,接著說方侍郎夫婦之事?!?/br> 秾煙接著道:“……方大人身邊女人不少,可沒一個能長久的,除了方夫人,只有一個侍妾,還常年跟著老夫人吃齋念佛——他口中的賤婦是誰,不用想也知道!” 楊枝見她口氣越發(fā)放肆,連忙阻道:“你只需回答我的問題,不要胡亂編排猜測?!?/br> 秾煙會意,不露痕跡地朝她眨了眨眼,轉(zhuǎn)向柳軼塵,立刻端出一幅溫良順從的樣子:“楊姑娘教訓(xùn)的是”。 柳軼塵仍未抬頭。 楊枝接著問:“那天經(jīng)過如何,你簡略說一下。” 秾煙乖順稱“是”,道:“那天早上方大人起床后,便被方夫人急急拉著走了。二人下了樓,我才發(fā)現(xiàn)方大人往日吃的藥落下了——方大人素有喘疾,需時時服藥——我便追下了樓,將送藥給了大人?!?/br> “你送藥的時候上了馬車?” “是。那時他們已要出發(fā),我遂攔停了馬車。” “如此,你的確有作案時間?!睏钪Φ馈?/br> 秾煙忙忙辯解:“那金簪尖銳,刺入身體必然劇痛無比,蓬萊閣前當時都是人,大人和姑娘盡管找當時在場的人問問,可曾聽見方大人的慘叫聲?” 楊枝自然知道沒有,但這話她不能代答,于是偏過頭,征詢地望向柳軼塵。 柳軼塵不慌不忙地停了筆,自袖底取出一個瓷瓶:“你給方大人送的,可是這個藥?” 楊枝伸手自柳軼塵手中接過瓷瓶,轉(zhuǎn)遞給秾煙。秾煙只看了一眼,便急急道:“就是它!” “回春廬的薛大夫看過了,這個瓷瓶里裝的是一味叫迷心草的藥,能使人神志麻痹、口不能言。”柳軼塵徐徐開口。 話未落,秾煙已是一驚,立刻撲到門邊,攥著欄桿大喊:“不可能!大人不可能!有人要陷害奴!” 柳軼塵面無表情,重新提起案上的筆,低頭在硯臺中舔了舔墨。 楊枝眉頭微微皺起,須臾,試探著說:“大人,若是秾煙要殺方大人,直接將那瓷瓶里的藥換上更毒的即可,何必如此多費周章。” 柳軼塵抬眉覷了她一眼:“何必如此,得問秾煙姑娘。” 第八章 秾煙一時驚慌之后,反而很快冷靜下來,兩手交疊在身前,緊了緊,方道:“大人,奴有另情稟報?!?/br> “說?!?/br> “奴那支珠釵,是方大人送的,這蓬萊閣的人都知道。但他們不知的是,這釵原本是方大人送給傅姑娘的?!?/br> “傅姑娘?” “嗯,就是方才我說的那位來蓬萊閣尋活干的姑娘,叫傅秋蘭?!?/br> “倚翠閣將釵送去方府的時候,傅姑娘已經(jīng)沒了?!倍専煹溃骸胺酱笕司娃D(zhuǎn)手將釵送給了奴?!?/br> “為何送給你,而不是方夫人?”楊枝問。 “方大人和方夫人不和已許多年了。”秾煙道:“方夫人房里方大人一年也去不了一回?!?/br> “你反復(fù)提到這位傅姑娘?!睏钪^續(xù)問:“她和這個案子有什么聯(lián)系?” 秾煙低頭沉默,良久,好像總算下定了決心一般,抬目盯著柳軼塵,道:“大人手上想必有那支兇器金簪——但那不是奴的,奴的那支是……中空的。大人若拿著的是奴那支,此刻想必沒有閑心在這里審問奴?!?/br> ** 從乙牢出來,夜已過半,一輪弦月當空懸于頭頂,將兩人面色照的有些蒼白。夜風自四面灌過來,楊枝忍不住抱了抱胳膊。 柳軼塵并未開口,腳下卻快了兩步,他身長腿長,健步起來楊枝需小跑才能跟上。 她小跑了兩步,忽覺出不對勁:“大人,這不是丙牢的方向……” 柳軼塵腳下未停,聲音自前方飄來:“你還想回丙牢去?” 楊枝立刻福至心靈,雖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跑的更賣勁了。大概因為動了起來,一時覺得這倒春寒的夜,仿佛也不那么冷了。 不一會,兩人到得一座小院前。柳軼塵領(lǐng)她到西廂的一間:“今晚你就住在這里。”為她開了門,轉(zhuǎn)身就走。 楊枝打望一圈,連忙叫住他:“大人?!?/br> “何事?” “民女屢次犯禁,大人非但不計前嫌,還以德報怨,如此厚待,民女感激不盡。只是……” “你當真信我只是以德報怨?”柳軼塵忽然打斷她,沒有什么溫度的眸光落在她臉上,好像月夜下的露水。 楊枝一腔滔滔被他打斷,愣了一瞬,踟躕片刻,低頭道:“民女不信……正為不信,才想問問大人——大人需要民女做些什么?” “很好。”柳軼塵難得贊了一句:“我大理寺不養(yǎng)心無城府之人?!鳖D一頓,又道:“大理寺缺一名書吏。留下來做事,我不能保你飛黃騰達,但可保你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人知道我想做什么?” “聰敏之人皆有個毛病,喜歡追本溯源,求一個真字?!绷W塵徐徐道:“正好,大理寺恰是抽絲剝繭、追索真相最好的去處。今夜好好想想,明日我讓人拿文書來,簽不簽,全隨你。” “我若是不簽?zāi)兀俊睏钪枴?/br> 柳軼塵典典衣袖:“回牢里去——妄圖越獄,杖五十,轉(zhuǎn)至乙牢,刑加倍?!?/br> 楊枝氣笑了:“大人才說的全隨我。” “生死難道不是選擇?” 話落,他看都未再看她,轉(zhuǎn)身就走。 楊枝氣地朝他背影打了兩個空拳。 其實也就是柳軼塵說話太難聽,要是好好以利誘之,她有多少不愿意——大理寺主廚月銀一兩二錢,書吏想必只多不少。 可是…… “大人,我是女子,女子在大理寺做書吏,恐怕會遭人非議。” 柳軼塵頓住腳:“本朝有哪條律例是禁止女子為吏的?” 這倒是沒有,可……她年幼時的確有過妄念覺得自己不輸男孩,然夫子一遍一遍的規(guī)訓(xùn)、父親毫無情由的指責與蔑視,終讓尤還懵懂她漸漸絕了心氣,斷了念想。后來輾轉(zhuǎn)江湖,滿腦子只是討一份生活、尋回母親,再沒了這分爭氣要強的執(zhí)念。 此時聽他這么反詰,忽有了一種與前塵割裂的不真切感。 “前朝女子都能為帝,在大理寺做個書吏而已,驚慌什么?!绷W塵邊說邊往外走:“大理寺內(nèi),本官這點主還能做得了?!?/br> 你聽聽你說的這話,前朝女子為帝——拿前朝的事到本朝來編排,也不怕我去衙門告狀! 楊枝心里嘀咕著,倏而反應(yīng)過來這里就是衙門,一時有一瞬的悵惘。而這悵惘由內(nèi)自外,她不覺打了個寒噤——剛一路小跑過來沒感覺,這甫一停下來,還是挺冷的。 立刻推門進了屋。 這間屋子陳設(shè)簡單雅致,很有文人氣。唯一的問題就是,不太像常住人的樣子。 楊枝左右轉(zhuǎn)了一圈,仰面倒在床上。 饒是她久經(jīng)江湖,這一晚上發(fā)生的事還是很出乎她意料——柳軼塵行事乖張,留下她,當真只是缺個人手? 秾煙從小被賣到蓬萊閣,見慣了人情,上下嘴皮一碰就是一個謊,今晚說的話,有多少真假? 還有那個傅秋蘭,到京城來究竟所為何事?能在金簪中藏東西的人,絕對不是對蓬萊閣一無所知、上門找活的人。 柳軼塵說的對,她本性的確喜歡追本溯源,求一個真字——其實她與秾煙并沒有多少交情,她去歲冬來得京城,教秾煙習(xí)字也不過幾個月的工夫。 正這么胡思亂想著,屋外忽響起敲門聲,楊枝起來開門,見著門外站著的人,微微一愕。 “大人,你怎么又回來了?” 門外的柳軼塵樣子十分怪異,一手抱著床被子,一手提著個桶。一見她開了門,立刻將被子往她懷里塞:“這間屋子不常用,現(xiàn)下這個點也尋不著人要炭,這床被子給你,免得又叫冷。” 楊枝方才看了,那床上原是有一床被子的,這個天,那被子薄是薄了點,但也不至于會叫冷。 何況,為什么是又? 楊枝輕輕皺了皺眉,柳蛔蟲似乎又讀出了她的腹誹,淡淡補了句:“方才在乙牢門口,凍得哆嗦的可不是我?!?/br> 楊枝楞了一下,旋即燦爛笑開:“大人可真是體恤下屬!有大人這般堂官,屬下當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