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15節(jié)
楊枝向他遞出手。 因在地上所蹭,那只手臟兮兮的,混著血污,甚至可能還有那頑童的尿。她頭一回,為自己的臟感到無處遁形。 薛穹探出三指,指節(jié)纖長,手背白皙潔凈,更勝白玉。楊枝自慚形穢,下意識縮回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一蹭。 薛穹輕輕一笑,旋即亦將自己的手往地上一蹭,像裹面粉一樣蹭滿灰塵,方道:“醫(yī)者無忌,姑娘放心?!?/br> 可她并不僅將他當(dāng)個(gè)醫(yī)者。 楊枝怔了怔,垂下眼,任由睫簾遮住底下黯然翻涌的情緒,訥訥向他伸出了手。因柳軼塵的舊公服衣袖斷了一截,露出一截小臂來。 楊枝膚色本就白皙,小臂更是雪白瑩潤,似一截洗凈的蓮藕。只可惜那蓮藕破開了一個(gè)口子,上面一道長疤,猙獰丑陋,蜿蜒向上,像一條細(xì)蛇,鉆進(jìn)了衣袖里。 疤痕泛白,顯然已老,不知是何時(shí)落下的。 薛穹為楊枝搭脈,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她小臂上。只一眼,他整個(gè)人猝不及防地一震,探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久遠(yuǎn)的記憶如忽然翻滾的沙暴,在意識與理智抵達(dá)之前已將他裹挾與吞沒。 一顆眼淚,映著午時(shí)最熱烈的陽光,襯著滿屋因打斗而飄起的塵埃,毫無征兆地落在那一截丑陋的疤痕上。 楊枝愣住了。 忙拉袖子去遮那疤痕,卻已掩藏不及。 薛穹抓住她欲拉袖子的那只手,目光死死地盯著那道疤。 他是個(gè)文弱書生,比柳軼塵還要瘦些,此刻手勁卻出奇的大。 “薛大夫,你抓疼我了。”楊枝有些心虛,只好道。幼時(shí)跟北軍一群臭小子打架,落下了永久的疤,這疤不疼不癢,這么些年,她都快忘了。 薛穹卻仍未放手,目光直直與楊枝相對。 良久,才有些莫名地?cái)D出一句:“姑娘可會……扮毛蟲?”聲音一剎那如冬日的風(fēng),帶著沙沙的粗糲感,更似在沙漠長途跋涉的旅人,因?yàn)楦珊裕麄€(gè)嗓子眼都裂了,在灼燒。 不待她答便吃吃一笑,那笑仿佛隔著千山萬水,艱難跋涉而來。 楊枝一下子迷了眼。 作者有話說: 柳軼塵,字敬常。改了一下,文中平輩相稱統(tǒng)一稱字了。 日常招手呼喚小可愛~~ 第十七章 年幼時(shí)她雖身為王女,卻沒有多少貴女的光環(huán)。她母親是嘉安王從江州擄來的小妾,被擄來后沒幾個(gè)月遭了厭棄。嘉安王有了新歡,她本就不善逢迎的母親立刻就被拋到了腦后。即便是她出世那天,嘉安王也不過匆匆過來看了一眼,又匆匆走了。 母親不爭不搶,帶著她安靜而簡樸地生活在偏僻別院中。 直到她到了開蒙的年紀(jì),母親才破天荒地去求了嘉安王,讓她也伴著府中的王子郡主們一起讀書。 來給他們講學(xué)的便是大儒薛弼。為著方便,京中幾家貴子聚在一堂聽薛弼講學(xué),其中便有薛弼自己的兒子薛穹。 薛穹是他們這群孩子中最出挑的,長得出挑,學(xué)問也出挑。而楊枝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 可就像毛蟲也會歆羨蝴蝶,稚童楊枝的目光總是繞著太傅家的大公子轉(zhuǎn)。 稚童表達(dá)喜愛的方式十分簡單,便是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分給他,乃至讓給他。 每回母親做了好吃的點(diǎn)心,她都會悄悄放一些在薛穹的書桌里,然后心滿意足地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將那點(diǎn)心取出來。 她從未見過薛穹吃那點(diǎn)心,可亦未親眼見他扔過。 少年薛穹從不喜形于色,像一灣深潭。 她看不出喜好,亦看不出厭惡,有些泄氣。家中兄姊有漂亮的衣裳,珍貴的玩物,還能投其所好地為薛穹尋來少見的孤本。她什么也沒有,只有母親做的糕餅。 她覺得很好吃,可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歡。 小楊枝一日在花園中抓了只毛蟲,玩了半日,十分快樂。她想分享這份快樂,便將那只毛蟲也放進(jìn)了薛穹的書桌里。 薛穹取書時(shí)掉出一只毛蟲,駭了一跳。第二日取書,又掉出一只,第三日…… 幾日下來,饒是薛穹好脾氣,也有些難忍。他找到楊枝:“小姐為何往我書桌中放……這個(gè)?”她是王女,卻因?yàn)闆]有封號,只能被叫“小姐”。嘉安王自己本就是閑散宗室,家中又姬妾子嗣成群,雖說是王女,卻連一般京官的嫡女都不如。 五歲的楊枝剛開始換牙,咧著豁了個(gè)口的牙笑得沒心沒肺:“你喜歡嗎?那毛蟲可好玩了,這樣扭來扭去,扭來扭去……”說著,便擺著墩墩的身體學(xué)著毛蟲一般扭動:“而且,娘親說它們會變成漂亮的蝴蝶……” 楊枝的童年是在無人打理的廢園中度過的,除了母親,只能和花草蟲子說話。有時(shí)一整日,便拿根小樹枝播著小蟲來來去去。但她玩的花了一張臉,也不覺得枯燥,反而自得其樂。 以己推人,她便也以為,薛穹會喜歡這樣笨拙的游戲。 薛穹從未想過有人風(fēng)雨無阻往自己書桌里放毛蟲是當(dāng)真以為自己喜歡,一下子有些哭笑不得——她當(dāng)自己是什么,癩□□嗎? “我之前給你送了酥糖,送了糕餅,你都沒反應(yīng)。”楊枝掰著胖胖的指頭道,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盯著他:“所以就換了這個(gè)……你不喜歡嗎?”她雖然年紀(jì)小,但并不笨。兼之因從小不受喜歡,早早便習(xí)得了看人臉色的本領(lǐng)。見薛穹面色,有些明白過來。 薛穹家風(fēng)很嚴(yán),他自幼便習(xí)得一身君子之風(fēng)。見跟前矮自己快一頭的小可憐巴巴望著自己,一臉期翼,不忍說出“不喜”兩個(gè)字,卻又實(shí)在沒法昧著良心說喜歡。 兩相為難之下,只好岔開話題:“小姐不必日日送我東西?!?/br> 小可憐見他沒明說不喜,登時(shí)一掃頹氣,笑得更加沒心沒肺:“我高興的!” 她的樣貌還未長開,面粉團(tuán)子般的一張臉,算不上精致,但雙目漆黑滾圓,一笑起來,好像仙家吐出一口氣,將個(gè)泥娃娃捏活了。 薛穹不忍拂這泥娃娃好意,可又生怕話不說明日后繼續(xù)不堪其擾,只好問:“小姐想要怎樣?” “我想跟你做朋友呀!”稚童楊枝雖然吃穿比別人差些,但心中并沒有高低之別。她又掰起了胖胖的手指:“你字寫得好,書讀得棒,大家都喜歡你!我也喜歡你!” 忽然又想到什么,垂下了頭:“可我什么都不行,你會不會不喜歡我?”好像這是她頭一回想這個(gè)問題,眉頭一下子深深擰起來,就像被咬了一口的湯團(tuán)。 少年見面前的泥娃娃一臉挫敗,一下子不知怎的,心底柔軟的地方被觸動,生出惻影之心。他原本也有個(gè)幼妹,若是還活著,大抵也這般大……正欲禮貌寬慰幾句,還未開口,卻見她“噌”地一下又抬起頭來,眼睛明亮,似自己排了一出戲,起承轉(zhuǎn)合俱全:“但是我母親會做好吃的糕餅……我會做彈弓,還會、會學(xué)毛蟲,還有蛾子、小鳥……哦對,還有老鼠!就像這樣,吱吱吱,吱吱吱……” 八歲的薛穹,身邊已被閨秀圍滿,自己也少年老成的厲害,從來沒見過將學(xué)老鼠、扮毛蟲當(dāng)成值得夸耀之事的貴女。 還好她沒覺得自己會喜歡老鼠。 看著那泥娃娃笨拙的模樣,薛穹難得真誠地露出了一個(gè)笑。 ** 楊枝兩手相合,忍著胸口的劇痛,學(xué)著毛蟲蠕動的樣子,手臂扭了兩扭。 薛穹望著那笨拙的動作,胸口似一只火鏑掠過桐油,火勢遽然而起、見風(fēng)即長,顧不得什么禮儀,一把抓住她小臂。張了幾次口,才從被燎干的喉嚨口擠出兩個(gè)字:“阿敏……” “薛哥哥……”楊枝笑了笑,胸口的傷還在疼,可一下子又好像疼的沒那么厲害了。 十二年風(fēng)雨,連她自己也已說不清經(jīng)歷了多少人事更迭??纱丝?,他的眉眼一如少年模樣,十二年成了彈指。 她知道薛穹是名冠京都的天才少年郎,讀書從來過目不忘。但她從不敢期望,他會這么輕易地認(rèn)出自己。 薛穹盯她看了半晌,忽而自責(zé)般地輕輕一哂:“我早該看出來的,我早該看出來的……” “聞蒼早該看出什么?”話未落,身后忽然傳來一個(gè)板正的聲音。楊枝抬目,見柳軼塵一身深紫公服,立在那一扇早被踹沒了的空門中。因逆著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大人……”楊枝欲支撐著起身,卻被薛穹按?。骸盎颊邽榇?,此刻沒什么大人?!?/br> 柳軼塵徐徐走來:“本寺還沒開口,聞蒼倒是撿了好一個(gè)順?biāo)饲??!?/br> 薛穹連頭都未回,抬袖急急拭了下眼眶:“我自是知道敬常為人。” 柳軼塵將這一切收在眼底,輕笑:“怎么,誰竟讓我們雪公子落淚了?我這手下好大的本事……” 薛穹不予理會,自伸出三指,搭上了楊枝脈搏。說話間柳軼塵已到了楊枝身前,楊枝沒有薛穹的冷淡自如,見柳軼塵似面帶譏嘲,忍不住解釋了句:“大人,薛大夫大概是風(fēng)迷了眼?!?/br> 柳軼塵輕哂:“最近這風(fēng)可邪乎的很,天天迷人眼?!?/br> 楊枝知道他在譏諷自己前一日在馬車中說的話,訥訥垂目,不再言語。 罷了罷了,誰讓咱身在人屋檐下呢! 然柳軼塵卻并不肯罷休,在二人跟前老神在在地站定,忽然道:“那后院枯井中的證物,你可取了?” 后院枯井?證物?什么證物? 你幾時(shí)讓我去取過證物? 楊枝一臉懵:“大人,屬下還沒來得及去……” 柳軼塵忽然垂了臉,聲音也寒了幾分:“那就是還未?。看罄硭轮袝?,取證是第一件要事?!?/br> 楊枝二臉懵。這怎么半天空中放響雷,就地開起入寺培訓(xùn)了? 柳軼塵全然無視楊枝的錯(cuò)愕,亦不顧此刻的情形,好像一下子開了閘,兀自滔滔道:“我大理寺并非養(yǎng)閑之處,你既入了大理寺的門,領(lǐng)著衙里的俸祿,自當(dāng)秉公盡職,不得稍有懈怠才對……” 一腔闊論,聽得楊枝是一頭霧水,腦中緩緩跳出一個(gè)念頭——近來志怪傳奇中常有離魂奪舍之說,這廝莫不是被人奪了舍? “自古食君祿,忠君事……另有圣人云……” 柳軼塵仍在滔滔,頗有口若懸河之勢。 這廝吃錯(cuò)什么藥了,怎么還跟圣人扯上了干系?我就一打雜小吏,你跟我扯這些仿佛我應(yīng)該懂似的! 楊枝劇痛的胸腔發(fā)出悶聲的呼號。 然她假裝不懂,薛穹卻仿佛已忍受不了那廝的聒噪,自藥匣中取出一枚藥丸,遞給她,道:“那證物在何處什么模樣,我替她去取?!?/br> 柳軼塵立刻止了聒噪,并不推辭,向身后一招手,立刻有一名小吏上得前來:“讓他帶你去?!?/br> 楊枝仿佛隱約好像大概看到,那小吏臉上也有些懵。 薛穹走后,柳軼塵低頭覷望楊枝,神色冷淡,看不出喜怒。但他停止絮叨之后,周遭的空氣像是一下子冰封了,連一旁的小孩都止了啜泣,一時(shí)店內(nèi)猶如北風(fēng)過境,寒意肆虐。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楊枝忍不了這寒意,將要胡亂說些什么時(shí),柳軼塵先開了口:“能自己走嗎?”聲音沉沉,和以往一樣,卻又不太一樣,仿佛在壓著什么。 楊枝立刻明白過來——哎,這天殺的上司哪里會管她死活,只要還有一口氣在,自然還得回衙門辦案! 但前兩天分明是他說會罩著自己的! 當(dāng)然……江令籌收拾她純粹是泄私憤,并非公干??赡愫么跻彩莻€(gè)人,你我好賴也相識了……三天,這點(diǎn)惻隱之心都沒有! 這般想著,胸口的悒悒混著劇痛讓她一時(shí)懶怠顧忌別的,悶突突吐出兩個(gè)字:“不能?!?/br> 話甫落,卻見到柳軼塵那高大的身軀彎了下來。就在楊枝以為這廝要收拾自己或試試自己是否在撒謊時(shí),一只手臂不期然穿自己腦后而過,“大、大人……” 另一只手臂穿過她的腿彎,將她整個(gè)人打橫抱了起來。 手臂輕柔卻有力,全不像出自一個(gè)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知是他特別注意還是旁的因由,楊枝未感覺到絲毫牽動傷口的疼痛。 只是頗不和諧的是那個(gè)手臂主人的冷聲:“怕死就摟著我脖子?!?/br>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