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14節(jié)
楊枝記得她說起弟弟的時候,厚而笨拙的嘴唇翹起來,眉間是掩也不住的驕傲。 我家中有個弟弟,比你長幾歲,很是聰明。 那時的楊枝還不知道什么樣的人家,才會讓孩子斷了終生的念想,入宮為宦。亦不知道什么樣的溫柔,才會在那樣將死的時刻,笑著說出“很是聰明”這樣的話。 此際皆轉瞬明了。 楊枝藏住眼底的情緒:“令兄……高義。” 陽春三月,日光明媚。雖是小鎮(zhèn),此時卻已慢慢熱鬧起來,店堂外行人漸漸如織。隔街是家酒鋪,沽酒大娘舀起新醅的酒,清澈晶瑩,玉液一般,高粱的香氣隔著一條街傳過來,鉆入肺腑;旁邊是一家腌菜鋪子,門口大醬缸擺了一溜,紅紅綠綠,隨便舀一小碟便能就下一大碗米粥……細碎金光下,每個人忙碌而熱絡,京中貴人所不齒的大嗓門從街頭響到街尾。 柳軼塵舀起一勺米粥,送到嘴邊。緊接著,一勺又一勺,腸胃迅速活動開來,咀嚼著這一個早上的糧米、情緒。 二人很快用畢早飯,柳軼塵會了帳,車夫已候在店前。上了車,楊枝忽然問:“大人早上告訴我那些,不怕我去告發(fā)嗎?” 柳軼塵反問:“我可行過不正之事?你自去便是。” 話雖這么說,但你可是逆賊親眷,怎滴腰桿子還敢這么硬? 柳軼塵似猜到她心中所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試出一個不堪信之人,值也?!?/br> 彼時的楊枝一心只惦著自己的小九九,并未聽出來這兩句話還有另一層意思,是“我信你?!?/br> 二人不到午時便回了京城。柳軼塵讓楊枝去倚翠閣問話,自己因有別個要事,先回了衙門。 倚翠閣掌柜被人謀害的消息已傳了回來,店中一片哀慟,閉門謝客。 主母褚氏出面辦理后事,楊枝到時,正指揮著一堆人張羅。 聽聞楊枝要問話,褚氏將她帶到二樓上回褚?guī)煾蹬醭鲑~本的房間。楊枝問:“去年七月,褚?guī)煾悼稍龀牵俊?/br> 褚氏聲音凄哀:“妾鮮少過問相公事,去歲的事,更是記不清了。”邊說邊忍受不住,捧面低泣。 正待要繼續(xù)問,忽聽樓下喧聲陣陣,似乎有人踹了倚翠閣的門,聽見有人大喊當家人,褚氏道聲“官爺稍候”,忙下了樓。 楊枝正欲追下去,一個五六歲的頑童抱住了自己的腿:“爹爹去哪了?爹爹去哪了?” 楊枝只好哄他:“爹爹出城了。” 頑童噘嘴道:“爹爹總是出城,定是去找那瞎老頭了!” 楊枝心中一動:“你怎知道爹爹去找瞎老頭了?” “有個壞人給爹爹錢,爹爹跟著就去找了廟里的瞎老頭?!鳖B童道:“我躲在爹爹車中,看到的?!?/br> 楊枝忙問:“那壞人長什么模樣?” 頑童歪頭,想了一下:“比jiejie高一些,瘦瘦的。穿藍衫,戴著個小帽子,這樣子,像個烏鴉頂在腦袋上?!?/br> 穿藍衫戴帽子的人滿京城不知有多少,楊枝繼續(xù)追問,那頑童卻顛三倒四,說不清楚。 正問著,樓下鬧聲更盛,頑童聽到聲音,以為有熱鬧可看,不理楊枝,邁開小短腿,像匹小馬一樣,轉身噠噠下了樓。 楊枝微一思忖,也追了下去。 樓下桌椅狼藉,柜臺被砸地不成樣子。褚氏歪在柜臺邊,滿面淚痕,下人皆縮在柜后。 那小頑童正被人凌空提在手中,嗷嗷大哭,兩腿怕的像兩只小蚯蚓一般縮起來,腿下地面上一片淡黃的液體。 “晦氣!”拎著頑童的人身上似濺到了尿液,煩躁地將那頑童狠狠一丟。那人憑一臂之力能將個五六歲的頑童輕輕松松提起來,顯然是個武人。這一丟出去,孩子少不得會撞壞,楊枝不及思索,一沖出去,那長得敦實的小孩狠狠撞在她胸口,她忍不住發(fā)出一聲悶哼。 好在那孩子被她護住了。孩子縮在她懷里,愣了一瞬,哭得更加響天動地。 楊枝被他哭的頭疼,正待出口哄他。那先前拎著頑童的人卻漫步踱了過來:“不許哭,再哭丟你去喂狗!” 頑童不知是被這話,還是那人的臨近嚇到了,當真止了哭,卻往楊枝懷里越縮越狠,不時還哽咽著抽一下。 楊枝輕輕拍在頑童背上,望向來人。來人輕輕笑了笑:“原來是楊書吏!書吏當真有一顆扶老愛幼之心?。 ?/br> 來人一雙桃花眼,笑時雖狠厲,卻仿佛無端帶著幾份情。一身棗色錦袍,襯地他眉目更加妖冶燦爛。 正是那鬼見愁江令籌。 “扶老愛幼”這話其實有來源。去歲在江州,楊枝就見過這鬼見愁一回,那時楊枝為救一個算命的老頭,將江令籌踹進了江里,雖最后將他撈了起來,但二人那時便結下了梁子。只是彼時鬼見愁走的匆忙,楊枝又是只鉆地鼠,這廝沒來得及找上她茬子。 未曾想在京城再度相逢,還被那廝認了出來。 這回是左右躲不過了。 作者有話說: 日常期待看到大家的爪子,星星眼~~大家節(jié)日快樂~ 第十六章 “楊書吏上回好不給面子!”江令籌銜笑:“連杯酒也不肯喝?!?/br> 楊枝被小孩壓的胸口難受,艱難扯出笑:“大人說笑了,小的怎配跟大人喝酒!” 江令籌居高臨下乜她,一雙桃花目襯著春光,明媚多情。一個惡鬼,卻披了一張無雙的好皮。 惡鬼輕輕點了點手中的折扇:“你既肯叫我一聲大人,自然是我說了算——這敬酒不吃,楊書吏莫不是偏愛吃罰酒?” 楊枝嘿嘿一笑:“大人說笑了,上回我們柳大人說了,實在不是小的不肯,是小的不善飲酒。” 江令籌不減笑意:“拿柳敬常壓我?”更往前踱了一步:“你猜怎么著,這些年,不善飲酒這話本官聽了沒千遍也有百遍,可你再猜怎么著,說這話的人沒一個最后不變得好上了黃湯……楊書吏,身在官場怎能不擅飲,不如今日本官便幫你培養(yǎng)培養(yǎng)這本領?” 楊枝訕笑:“大人真愛開玩笑,呵呵,小的不過是小小一介書吏,怎么敢舔著臉說身在官場?” 江令籌仍在笑,笑著笑著忽然臉色一變:“你還知道自己是小小一介書吏,見了本官連跪都不跪?”話落,那白底皂靴直直朝楊枝胸前的小孩踹來,楊枝眼疾手快,一個翻身,將小孩推了出去,自己后心卻穩(wěn)穩(wěn)挨了一腳,登時吐出一口鮮血。 前天挨過鄭渠一腳,現(xiàn)下還沒好,又挨了鬼見愁一腳,人家外出打仗都帶護心鏡,她可能需要一面護背鏡。 鬼見愁他爹是個武人,這廝拳腳功夫較之鄭渠只高不低。 此刻她方明白,鄭渠前天到底還是留有余地。 楊枝趴在地上,只覺后胸穿透了一般的疼,好半天也起不來。江令籌踱到她跟前,仍然在笑:“本官不過讓楊書令守守規(guī)矩,跪我一跪,怎么就五體投地了呢,本官哪里當?shù)闷饤顣钸@般大禮?” 話未落,已蹲到她跟前。拿折扇挑起她下巴:“本官在京城還算有點名氣,你也不出去打聽打聽,誰敢得罪了我還大搖大擺在這京城的街面上晃。” 見她兩手抻在地上,十指全是泥污血跡,心生厭惡,抬起皂靴,眼看著就要踏上右手:“就是這只手,當日將本官推入河中的,對嗎?本官從來公平,你哪只手推的我,我就廢你哪只手……” 江令籌這一腳下去,楊枝大概率會指骨齊斷。 柳軼塵留她在身邊,是讓她做個書吏。一個右手殘廢的書吏,還有什么用。 大理寺甲牢她還沒去成,她不能離開大理寺…… 就在那腳將踏上的一刻,楊枝忽然掙扎著開了口:“江大人不想知道我倚仗的是什么嗎?” 江令籌挑了挑眉,腳停了下來。 “柳大人倚仗的是大理寺的官印,是身后的貴人?!睏钪Φ溃骸按笕丝稍脒^我昨天見了大人,為何不逃?大人想不想知道我倚仗的是什么?” 江令籌輕笑:“楊書吏給本官解解惑?” 楊枝咬一咬牙,將口中翻上來的腥甜吞下去,凜凜盯著江令籌,一字一頓,從口中吐出幾個字:“柳,敬,常?!?/br> 江令籌微微一愕,旋即哈哈大笑。 “你覺得我怕柳敬常?”江令籌像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你覺得我昨兒是因為怕才放過了你們?不過小小一個書吏,就算我不敢動他柳敬常,我還不能動你?” 胸中如燃著了一支桐油,劇痛很快肆虐開來。楊枝捏緊了手,道:“大人自然不怕,可大人不必如此,平白樹敵非大將軍作風。大將軍寵大人,但不會由著大人任性,尤其……三小姐及笄在即?!?/br> 京中有傳聞,江三小姐一及笄,天子便會賜婚太子。江家二女,總要出一個將來能做皇后的人。如今長女已故,江三小姐便已無別的選擇。 江令籌瞇了瞇眼,唇邊收了冷笑。 楊枝見縫插針,掙扎著續(xù)道:“大人可知柳大人從不飲酒?” “他從不飲酒,卻為我這一小小書吏擋酒,大人不想知道為什么嗎?”楊枝道:“京中擅書者不勝凡幾,柳大人卻將我一個女子帶在身邊,大人不想知道為什么嗎?” 楊枝眼眸漆黑,因為黑,所以顯得格外堅毅肯定。江令籌并不是經受得住威脅的人,但此刻,透過那雙眸子,他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一下子未反應過來,停了動作。 然這停頓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江令籌兜頭一個巴掌扇過楊枝面頰:“我倒是想看看,京中聞名的石頭僧,會怎么為了一個臭丫頭跟我翻臉!”柳軼塵無父無母,曾被人嘲是石頭里蹦出來的,又因從來不近女色,被扣了個“僧”的帽子。 這臭丫頭的話倒非全無道理,但只一句話說錯了——他并不愿令梓嫁入東宮。爭權奪勢是男人的事,何必要讓女孩兒摻和進來。東宮是什么好地方,jiejie已經搭進去了一條命,何苦再讓meimei陷進去。 若是柳軼塵當真與他翻臉,倒是好了。誰都知道柳軼塵是東宮的人。 話落,他抬起手,眼看一巴掌又要落下,屋外卻傳來一個冷聲:“住手!” 楊枝掙扎抬首,見一襲蒼青布衣,自光影處快步踱來。其實她不用抬首,那個聲音她認得,這個味道她也認得。 古老的風拂過山谷,古老的樹抖動枝葉,古老的泉淌過溪石——不變的有山川明月,還有他的溫柔。 背著藥箱的青年疾步走來:“江大人住手?!?/br> 江令籌瞇眼望向來人:“薛公子。”薛家在京城是個奇異的存在。薛太傅薛弼,雖官拜一品,卻只在崇文館任個講學,家中幾個公子,經商的經商、行醫(yī)的行醫(yī),還有的,干脆進山當了道士。 但薛弼在天下文人中,影響還在。 江范教子不嚴,如今更是簡略到只剩下兩個要求——不得與大理寺的柳軼塵硬碰,不得惹薛家人。 對待薛家人,江老頭的策略十分簡單樸素,就是熬死薛弼。 薛弼生子頗晚,如今年紀比江范高出不少,兼之體弱多病,前些年還犯了中風。江范很有信心,這一兩年就能熬死他。 嚴禁兒子招惹薛家,不是怕,而是不愿再生事端。 如今朝中微妙的維持著平衡,便是一片羽毛落到其中一方身上,都有可能引發(fā)格局的大變。薛家,很有可能便會成為這片羽毛。 “薛公子認識這姑娘?”江令籌問。其實今日薛穹出面他也有些驚訝,薛穹是個世外的菩薩,雖然開廬行醫(yī),但只管問診寫方,從不摻和“人間”的事端。 薛穹點了點頭,拱手道:“楊姑娘是薛某相識,江大人可否賣薛某一個面子?” 江令籌倒是不想為個丫頭一次犯老爹兩忌,但仍挑了挑眉:“如何賣?” “薛某有個方子,能令三小姐短期內不宜婚配?!毖︸酚弥挥卸四苈犚姷穆曇舻?。 江令籌眸光一動,默然片刻,方直截了當問:“是否傷身?” “以藥輔之,三年內,無礙?!毖︸返?。 三年,好,夠了。 江令籌定定望了薛穹一眼:“好,那我就賣薛公子一個面子?!笔窒蚝笠徽校瑤穗x開了倚翠閣。 江令籌一走,楊枝掙扎著爬起來:“多謝薛……” “姑娘別動!”薛穹連忙道,手虛扶了扶她的肩,在她身邊蹲下:“手給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