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枝傻了眼：“大人，你當真沒看過這個本子？”

    “沒有?！痹捖?，忽聽見墻外一聲大喊：“哪里來的野鴨，在我家浴池洗澡！”是個大嗓門的婦人。

    楊枝慌忙取了衣服來穿，已聽見那婦人轉(zhuǎn)了柔聲：“小郎君，你在我家浴池前坐著作甚？”

    柳軼塵想必已起了身：“夫人見諒，小生不知這湯池是夫人家的?！?/br>
    “好個斯文小郎君，我道是讀書人，原來字也不識得！”大嗓門婦人喊道：“瞧瞧，這不寫著么！”

    柳軼塵側(cè)身，果見那矮墻上鬼畫符一般依稀看得出炭描的“張家泉”三個字影，因夜深天黑，起先沒留意，只當是小兒胡涂亂畫。

    拱手道：“小生粗莽，未曾留意，還請夫人恕罪。”

    婦人見柳軼塵面貌俊美，早心底里原諒了他，只道：“小郎君休要說這等話，顯得奴多小氣似的，小郎君不是要泡澡么？穿著衣裳如何泡，讓奴來為郎君寬衣?！边呎f邊倚近了他，柳軼塵眼看氣息就要吐到自己臉上，拱著手連連后退。然他退一步，那婦人卻進一步，已將他逼的背貼了樹：“小郎君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夫人休要如此，叫夫人相公看見了，說也說不清楚。”柳軼塵一邊避著婦人一邊道。

    “那死鬼吃了酒雷也打不醒呢！”婦人咯咯笑，手已攀上了柳軼塵衣襟。

    柳軼塵避無可避，只好真用了幾分綿勁，輕輕一撇，繞開婦人，那婦人卻就勢一歪，伏倒在地。

    “殺人啦，不要臉的直娘賊，偷泡我家池子還打人，快來人?。　眿D人連聲哭嚎。

    此地與山腳相距不遠，這婦人嗓門子又大，頃刻就能讓鎮(zhèn)上人聞見。柳軼塵正要開口，卻見一柄劍架上了婦人肩膀：“閉嘴！”

    對付鄉(xiāng)野村婦，劍可比老道學(xué)的之乎者也管用，婦人立刻噤了聲。

    柳軼塵抬首，見楊枝手持方才自己撂在腳邊的劍，凜凜瞪著婦人。她只著中衣，烏發(fā)披散在兩肩，發(fā)尾還滴著水。

    月色下她自己也如一柄出鞘的劍，寒光四射，似銀瓶乍破，雷驚曉天。四野的草益發(fā)綠了，天邊的月也益發(fā)明了。

    柳軼塵本還想說什么，張了張口卻又閉上了。

    那婦人待回首覷望楊枝，卻覺肩頭劍身往下一壓：“誰許你回頭了？”

    婦人嚇得一哆嗦，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本仙來你家泡泡澡，竟惹得你這般聒噪！”楊枝起了玩鬧心，冷道：“是去歲收成不好，還是家中缺衣，本仙慢待了爾等？”陽泉雖在佛寺腳下，民間卻篤信仙道，街上既見僧侶，又有道士，尋常村婦一概不管，只知道見了泥塑便拜。

    那婦人聞言駭?shù)仉p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下了：“民、民婦愚魯，不知竟是仙家降臨！”因不敢回頭，只是對著柳軼塵連連磕頭。

    柳軼塵聽她自稱“本仙”，微微一愕，待見那婦人磕頭連連，皺了皺眉，警告般望向楊枝。

    楊枝這才還劍入鞘，故作冷聲道：“念汝心意尚誠，且未釀成大禍，姑且饒汝這回。汝且記著，此君是本仙派來試探汝心意的，可知汝心志不堅。今日返家后，汝需三思己過，戒斷yin/邪，方能得本仙庇佑……現(xiàn)下，你且去吧，不許抬首，不許回頭，更不許與旁人說起今日之事?！?/br>
    “是、是?！眿D人當真不敢抬首回頭，慌慌張張、不差是滾一般下了山。

    婦人一撤，楊枝忙討好般往柳軼塵身邊一湊，咧嘴笑：“大人我可機敏？”

    柳軼塵不理會她，徑自轉(zhuǎn)入墻后，自懷中取出幾塊碎銀子，放在溫泉池畔。

    楊枝追過來，見他撈起池畔衣裳，丟給自己：“穿上。”自始至終，未抬首看她一眼。

    楊枝接過外裳，撂下劍，便要更衣。柳軼塵卻似逃脫一般，疾走幾步，繞至墻外樹下。

    樹干粗而葉茂，其下蒿草叢生。是以他方才靜坐在此，并未注意到，那兩棵樹的根，是纏繞在一起的。

    盤盤結(jié)結(jié)，勾勾繞繞，恰似他此刻雜亂無章的心境。

    楊枝穿好外衣，追出來，見柳軼塵寒著一張臉，忍不住問：“大人，你是不是生氣了？”

    “你可知本官方才為何不直接以權(quán)勢相壓？”柳軼塵淡聲道。

    “大人……是覺得……我做錯了？”

    “本官身在法司，執(zhí)掌一朝拘讞，更當秉公持正。方才那事本就是你我無理在先，卻又瞞駭恫嚇，豈是……君子作為？”

    “大人我那不是看你被人非禮么？”楊枝聲音低了下去，這老道學(xué)！

    “本官……”柳軼塵明知她是為了自己，亦未當真?zhèn)?，卻仍欲蓋彌彰般的板了臉：“……自有主張。”

    其實若當真覺得不妥，方才就喝止了她。

    但此際他的心如同破了皮的餃子，滿腦子只想著再糊一層厚厚的面粉，將它補的嚴嚴實實。

    下山的路上，楊枝見柳軼塵一直臉色不豫，知道今夜馬屁又拍在了馬腿上，但念著心中那搖搖晃晃的少年身影，忍不住問：“大人是不是更討厭我了？”

    柳軼塵一愣，似一時未想起“更”從何來。良久，方開了口：“未曾……”眼風(fēng)帶到那討厭的笑，舌尖又不自覺多滾出一個字：“……更……”

    “未曾更”，多奇怪的說法。

    楊枝只道是沒有更加，那便說明今夜這馬屁雖說無功，卻也算不上有過，跟著柳軼塵，心滿意足地晃下了山。

    今夜不管怎么說，是泡了一個舒快的澡！

    到得各自房前，楊枝正欲與柳軼塵道“晚安”，卻聽見他忽然問：“那嚴生與蕓娘，后來怎樣了？”

    作者有話說：

    喂，有人跟我說說話嗎~~

    這一章比較長，v前稍微需要控制下字數(shù)，明天休息一天，小可愛們見諒~~

    第十五章

    黃成次早醒來，罵罵咧咧半天不休。柳軼塵擰著眉下樓，道：“那刺客追著我們來西山的，此際定然已回了京城。你去問鄭渠，鄭渠知曉?！?/br>
    “當真？”

    柳軼塵沒有搭理她，自執(zhí)壺燙了燙碗筷。

    黃成已從他態(tài)度中看出了胸有成竹，一抱手：“大人，屬下想求你一件事。”

    柳軼塵將燙好的筷子架在碗上，抬了抬袖子：“去吧?！?/br>
    “謝大人！”

    黃成腳下如電，頃刻就沒了蹤影。

    楊枝看的驚訝，忍不住問：“大人，你已知曉那刺客身份？”

    柳軼塵袍袖輕動，將餐牌遞給店家，方折回身，搖了搖頭：“不知?！碧┤蛔匀簦珲米祈?。

    “那你怎么……”楊枝驚訝。

    柳軼塵斂眸：“太吵?！?/br>
    “……”

    “大人你不怕黃捕頭生氣嗎？”雖沒相處多久，但楊枝看得出來柳軼塵與黃成私交甚好，不止是簡單的上下級關(guān)系。

    柳軼塵坦然的近乎無恥：“黃成是魚腦袋，鄭渠打兩回岔她就忘了?！?/br>
    “……”

    “而且鄭渠擅武，說不定真能看出什么線索?！?/br>
    “大人，”過了片刻，楊枝忍不住又問：“你就不怕那刺客還在附近，你我皆沒什么武藝，黃捕頭不在身邊，恐有危險?！?/br>
    柳軼塵覷了她一眼：“那刺客為何只殺褚?guī)煾刀粍幽抢羡?？?/br>
    楊枝頃刻醒悟：“大人我明白了，殺褚?guī)煾凳且驗橛行┦虏幌胱屛覀冎溃糁羡攀且驗橛行┦孪胱屛覀冎?。如此，自然沒有動我們的道理?！?/br>
    柳軼塵典了典衣袖，恰好跑堂端過粥來，他將第一碗讓給了楊枝：“吃吧?！?/br>
    楊枝埋首喝著粥，忽然想到什么：“大人——”

    柳軼塵皺了皺眉：“我昨天說過什么？”

    楊枝想起“食不語”之說，垂下首——這老道學(xué)規(guī)矩真多！干脆撇了勺，端起碗，西里呼嚕吸溜了起來。

    其聲之大，其勢之猛，讓鄰桌之人都不覺側(cè)了目。

    每吸溜一聲，都感覺柳軼塵的靈魂顫了一顫。終于，就在她吸第三口時，柳軼塵不耐煩地撂了筷子：“想問什么，問?！?/br>
    “大人真好！”楊枝歡快放下碗：“大人，那褚?guī)煾挡刂裁疵孛?，你知道嗎？?/br>
    柳軼塵慢條斯理道：“不知。但那老叟說，有人給了他樣釵，那樣釵在倚翠閣手中，這么說，此案倚翠閣亦牽扯其中。只是究竟是主動加入，還是被動卷入，還需再繼續(xù)查探?！?/br>
    楊枝“哦”了一聲，又安靜片刻，才終于問出心中真正想問的話：“大人，我見你向那老叟磕頭，那老叟是誰，你可知曉？”

    柳軼塵看了楊枝一眼，那一眼十分怪異，半晌，才反問：“你可知曉？”

    楊枝被問得一愣，連忙打起哈哈：“我……我知道為何還問大人你??？你說是不是，大人！”

    柳軼塵輕“嗯”一聲，須臾，忽道：“那人是先帝時銀作局太監(jiān)陶珩。”

    楊枝渾身一震，她本只是試探，沒想到柳軼塵毫不隱瞞，將這般事關(guān)重大的機密和盤托出。怔了好半晌，才勉強抑住胸中震動，問：“可我看、看他……頜下有須……”

    柳軼塵意味深長地瞥了眼楊枝，道：“江湖有匪擅千面易容，號‘水中月’，你可聽過？”

    楊枝垂下眸子，故意問：“大人，你不是在說什么志怪傳奇嗎？”

    柳軼塵道：“易容之術(shù)，只在表皮，遠觀相似，卻不容細察，尤其經(jīng)不得親近之人打量。說到底，其實利用的是人心囫圇，不會將過多心思放在外人身上。往常交往，亦不過基于彼此的混沌印象?！?/br>
    頓一頓，與她呆滯的目光相接，又若有所思著補充道：“延樂之亂時，賊后胡氏請水中月徒兒易容扮作逆太子，為太子爭得脫逃時間，后因那內(nèi)監(jiān)寶隆棄暗投明，暗中在太子車上裝了伏火雷，才令太子粉身于漓江之上。”

    “大人這本我看過，叫《貍貓落水記》！”楊枝連忙笑道。民間確實有這個本子，如今寶公公權(quán)傾天下，四處有諂媚之人為他傳英跡、立生祠，寫個把本子頌他功德，并不少見。

    柳軼塵根本不予理會：“陶珩是寶隆徒弟，那駕車之人乃陶珩之徒，銀作局小監(jiān)吳翎，便是吾兄?！?/br>
    “大人……”楊枝沒料到他會干脆剖白到這個程度，一愕之下，想起那個敦厚寡言的內(nèi)監(jiān)，心中一片愴然上涌，面前的粥剎那成了漓江的一灣血水。

    不過，一個姓吳一個姓柳，怎會是兄弟？這也是楊枝一開始并未往二人親緣上想的緣故。

    柳軼塵似是猜中她心中所想，道：“我自幼父母雙亡，是養(yǎng)父母將我養(yǎng)在身邊。后來養(yǎng)父母長眠，兄長便入宮做了內(nèi)侍，是為了……養(yǎng)我?！?/br>
    他聲音平靜，楊枝抬頭快速看他一眼，復(fù)又垂下。天邊流云容容，像昨日說的，是個好天。

    楊枝幼時的記憶比如今還好，是以即便當時不過八歲稚童，她仍記得那少年內(nèi)監(jiān)的臉。

    那夜天很黑，沒什么月亮，唯一的光是城中各處的火光，照亮了那少年內(nèi)監(jiān)平淡卻堅毅的臉。

    和柳軼塵相比，那張臉實在是太過平淡，平淡的國字臉，平淡的小眼，平淡的粗鼻，平淡而厚實的嘴唇。

    人也不健談，若是尋常相見，楊枝定不會留意他。

    可那夜的火光為他鍍了一層無與倫比的璀璨，再精致的臉也敵不過的璀璨。

    那內(nèi)監(jiān)難得說了一句話：“我家中有個弟弟，比你長幾歲，很是聰明。你替我……照看他?！?/br>
    若非走投無路，若非當真放心不下，誰會將一個孩子托付給另一個孩子，而那個孩子，還不過八歲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