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23節(jié)
能在京城之中造出這樣的地下城來,著實讓人心驚。 柳軼塵瞧見她面色,笑道:“很驚訝是嗎?這樣的易市沆瀣門少說有十處?!?/br> “那不是半個京城地下都被挖空了?” 柳軼塵尋常書生打扮,手中一柄山河扇,輕輕一敲她額頭:“誰告訴你都在地下的。只說是隱蔽之處,未必都在地下?!?/br> “哦?!睏钪?,翻了翻眼皮:“大……公子你說話就說話,別老動手動腳。” “動手動腳”這詞有不止一層意思,柳軼塵不自覺品出另一層意思,將折扇收在腰間,背起了手。 垂首間橙橙燭火映上他兩頰,令原本俊美無儔的面容添了一點似有若無的紅。 楊枝卻未注意,一門心思只轉到這地底乾坤上來。這地底下雖然大,但鑿工卻十分粗糙,四周的墻面看不見任何粉飾的痕跡,上面鑿痕斑斑,偶有突出的巨石擋住人視線,此外并無任何遮攔。 中間一個木搭的圓臺,臺上站著一位少女,衣襟被人扯去一半,方才那叫聲大概是她發(fā)出來的。臺下皆是錦衣華服的男子,此時俱興奮不已。 楊枝皺了皺眉。申冬青的手按在了腰間的刀上。柳軼塵卻面色從容,仿佛未覺。 臺邊還站著個鬼面客,看身形像是個男子,一身粗布短打,看著與尋常酒樓跑堂無異。 鬼面客一聲令下,臺下叫價聲此起彼伏?!拔灏賰?!”“一千兩!”“一千兩百兩!”“……” 既是易市,自要易貨,那少女大概就是要易的貨。 這樣的鬼面客整個地下還有十來位,他們的面具與楊柳等人的不同,是鐵面,白冷鐵皮鑄出惡鬼模樣,經這地下燭火一照,更添森然。 楊枝要待說什么,柳軼塵卻撥開人群,徑向巨石下的一位鐵面走去。 “勞駕,在下想與谷君私易。” 那鐵面絲毫不奇,冷冷道:“你有什么?” “大理寺龔大人的人頭?!?/br> “好,你且等?!?/br> 說著,便踅身至那石后。楊枝還未來得及反應,那人已沒了蹤影。 不一時又自那巨石后出現,“跟我來?!陛p輕一按巨石上的機擴,那里登時出現一道小門,小門后是長長的甬道,因為太矮,申柳二人不得不貓著身子前行。 行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甬道盡頭忽然出現白光,四人鉆出甬道,才發(fā)現原來是一間石室。 石室四壁打磨的十分光滑,遠勝方才的粗糙之所。室內一張石床,懸著綃紗帳子。床前一座玉屏,璀璨照人。 玉屏前的石桌邊,坐著一位華服女子,那女子帶著張白玉面具,通身錦繡,釵環(huán)奪目。楊枝自一走進這屋子,便聞到一股異香,似蘭似桂,仿佛還摻著一點秋菊的香氣,是從那女子身上發(fā)出來的。這味道她仿佛在哪里聞過,可一時想不起來,于是深深吸了幾口,想喚起腦海深處的記憶。 “谷君。”沆瀣門門主自號“谷君”,楊枝聽人說起過。 “柳大人。” 此言一出,楊枝微微一愕——這女子已然知曉柳軼塵來歷! “柳大人今日想換什么?” “富通錢莊的真賬本?!绷W塵直截了當道。 “大人想拿什么換?”那女子聲音輕柔卻冰冷,好像冬夜的霧氣一般:“龔大人的人頭?大人憑什么覺得,本君會在乎龔大人的人頭?” 柳軼塵唇邊沁出一點冷笑:“龔岳為人急功近利不假,但他還是個膽小之人。他雖眼紅本官升官,可無人攛掇,他不是個能輕易下決斷的人。從翰林院到大理寺,這對尋常讀書人而言,極需決心。而誅殺堂官更是鋌而走險,憑龔岳自己,不可能做到此點……龔大人遭了人利用,那人想離間本官與太子,更想離間本官與……江府?!?/br> 谷君笑了笑:“大人跟本君說這些官場事做什么?沆瀣門是江湖浮萍,不問廟堂?!卑子衩婢咴跓艋鹣路褐摑櫟墓?,襯著女子窈窕的身姿,讓這樣一場多少可以稱的上對峙的場面多了幾分婉約,少了些劍拔弩張。 她聲音仍輕柔舒徐,神色隱在玉面后,不可得窺。 柳軼塵哂道:“京中如此張狂行事,背后豈能無人撐腰,你說是不是,君上?” “大人這話我就聽不懂了。”谷君聲音帶笑:“沆瀣門中盡是低賤之人,大人這么說,莫不是愿意為本門撐腰?” “本官官低勢微,豈敢不自量力?!绷W塵道,眸光在她盈盈堪握的腰肢上掃了一眼。谷君覺察到他的目光,輕輕一笑:“人道大理寺的柳大人矜冷自持、不近女色,原來也是言過其實……”說話間已起了身,走到柳軼塵身邊,腳下卻忽然一滑,眼看就要摔倒,柳軼塵下意識伸手一撈,手不可避免地扶上她的腰肢。谷君輕笑:“我說男人嘛……有幾個是真不近女色的,不過是人前做戲罷了,你說是不是,柳大人?” 說話間吐氣如蘭,語調悠悠,連楊枝一個女人見了,都不免沉醉。 柳軼塵連忙撤手,面色訕訕:“谷君自重。” 楊枝瞥見他那慌亂神色,想到方才下臺階時自己抓著他手時他的輕笑與自若,心底不知怎的,浮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悒悒。 “本君輕的很,重不起來?!惫染Φ溃骸按笕朔讲艙б矒Я?,覺不出來么?” 柳軼塵面色沉下來,如玉之姿更添霜雪之色:“本官今日來,并非與谷君玩笑?!?/br> “哦?”谷君仍在笑:“那大人要待如何?” “谷君想讓本官猜猜這沆瀣門站的是何人嗎?” “大人喜歡猜謎,難道不是玩笑?”谷君笑道。 柳軼塵盯著那玉面,眸底如一灣深潭:“寶鏡生輝,吉祥……”他一字一字說的極慢,話未落,卻迎來一句怒吼:“住嘴!” 柳軼塵輕笑:“谷君這生意還做嗎?”頓一頓,續(xù)道:“谷君只要答應本官,本官便不再往下查探,如何?” 谷君走到柳軼塵跟前,凝望他一眼,踅回桌邊,擺袖落座,又笑起來:“做。送上門的買賣,從沒有推出去的道理……不過是一個賬本,我晚些就讓人取了給大人?!?/br> 柳軼塵道:“適才是只要一個賬本,谷君沒應呈,這價碼,又漲了……” “你!” “谷君此刻不應,再往后,價碼還會漲……” 谷君拂袖:“你要什么!” “方才外間拍賣的女子,我要帶她走?!绷W塵淡淡道,好像在討要一枚果子。 谷君抬目覷望他,白玉鬼面后投來審視的目光,那目光瞬間又轉成了譏笑:“柳敬常,這世間悲苦貧賤之人不計千萬,你能救得了幾個?” 柳軼塵目色沉沉:“能救得一個,就是一個?!?/br> ** 鐵面人帶三人出了石室,室外易市仍在繼續(xù),叫賣聲不絕?,F下買賣的是和田桑紙,臺下有數個商人爭先叫價,其中有一個嗓門最大最為闊氣的,身材肥圓,身上的錦衣像是裁小了一號。 柳軼塵拿扇子一指:“那就是富通錢莊的掌柜錢萬貫?!?/br> 楊枝順著他的扇子望去,不由微驚:“他怎么會在這里?” 柳軼塵笑道:“每年早春胡商都會趕來京城賣貨,其中和田桑紙最是搶手。桑紙產數不多,官中想有多少收多少,可又不舍得出錢,只會拼命壓價。胡商明面上不敢得罪,私底下每年拿一定的數額交了差之后余下的就都送到這黑市上來賣——錢莊銀票用紙以桑皮最佳,上蓋防偽墨章層層分明,京中各大錢莊爭相搶購。今日正是初八,沆瀣門開易市的日子?!?/br> 楊枝立刻反應過來,忍不住低聲鼓囊:“大人你已知曉還等著我班門弄斧,在你跟前現眼?” 柳軼塵折身,手中扇子輕輕在她額前一敲:“本官考考你……反應尚可?!?/br> “大人都說了不要動手動腳了!”楊枝捂著額頭埋怨。 柳軼塵微微一愕,他并非輕浮之人,她已有言在先,自當謹禮守分才是??伞?/br> “……一時未忍住?!绷W塵輕道,語速像一劃而過的鷺鷥鳥,蜻蜓點水般,卻又在湖面留下長長的水痕:“抱歉?!?/br> 沒忍住……需要忍的是什么,柳軼塵也說不上來。 情難自禁在無聲無息處,于無知無覺時,似春華之生發(fā),如四季之迭換。 那錢掌柜正拍到五十斤桑皮紙,一個鐵面人撥開人群,向他耳語了幾句。錢萬貫向石室入口望去,楊柳申三人已出了石門。 東折西繞之后,三人又回了辦白事的院前。院門口客人正往來吊唁,主人家面容凄苦,門口的小廝彎腰迎送,看不清面目。 楊枝臨上車前看了看那門上匾額,破舊的木額上書著“翟宅”二字。 三人相繼上了車,楊枝赫然發(fā)現車內已多了一人,正是先前被拍賣的少女——沆瀣門行事果然迅速,說到做到。 少女已換了一身衣裳,素色襦裙,裹得嚴嚴實實,全無半點方才衣冠不整的樣子。 少女坐在左側,柳申二人上車,眼皮子都未抬,徑坐在了右側。 車內空間不大,楊枝自然坐在了少女身邊。一股沁人的白梅冷香撲鼻而來,楊枝抬目覷了眼對面的柳軼塵,柳軼塵端的像個泥菩薩,面上端正從容,并無一絲表情。 “大人……”少女期期艾艾望向柳軼塵,一雙剪水雙瞳,盡是小心委屈:“大人買下了奴,奴以后就是大人的人?!?/br> 楊枝霍然抬目,卻見柳軼塵仍是一張棺材板臉,淡道:“本官并未買你。沆瀣門放了你,你已是自由身?!?/br> 熟料那少女一聽這話眼淚立刻滾了下來,雙手一把抓住柳軼塵衣袖:“大人!大人莫不要奴,大人今日不要奴,奴明日就會被沆瀣門再抓回去的!” 柳軼塵將袖子從她手中抽出:“本官會幫你消去奴籍,你盡可回原父母處去?!?/br> 少女臉色立刻變了:“大人!奴求大人不要幫奴消去奴籍,奴本是青州人,青州水患,父母已都沒了,奴無處投奔,如今只有大人……” 柳軼塵神色冷淡:“你并沒有本官。本官與你毫無瓜葛,本官救你,不過想還你自由。往后你如何生活,就是情愿再回那沆瀣門中去,也與本官無干。” 少女含淚雙眸凝望著柳軼塵,似不敢相信他是這般殘酷的人,下一瞬,卻見寒光一閃,她忽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楊申二人連忙叫“大人小心”,她卻將那匕首刺向了自己胸口。 眼見那刃尖已刺穿外衣,卻聞“吧嗒”一聲,似有什么硬物相交,少女手中的匕首應聲而落。 柳軼塵仍袖著一雙手,冷著一張臉,面上看不出一點波瀾:“水患中好容易活下來的人,當時未死,卻在這時候死,姑娘不覺得荒唐嗎?” 少女陡經這番變故,一雙麋鹿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輕咬紅唇:“大人不肯收留,奴左右也是個死——與其被沆瀣門的人折磨至死,不如此刻死了干凈。” 柳軼塵輕輕一抬衣袖:“那你……死吧?!?/br> 申楊二人臉色都變了變,申冬青似要說什么,被柳軼塵按住了手。 “好,好!”少女冷笑:“人道大理寺的柳大人是名玉面鬼判,我還不信,今日算是見識到了?!?/br> 柳軼塵冷道:“姑娘抬舉了,本官豈敢越過那些抓你賣你的人去……一個從青州逃荒、無家可歸的女子竟知道這個,本官自忖還未如此聲名遠播,姑娘還要在裝嗎?” 楊枝也看出了這少女語氣神態(tài)中的錯漏,望著面前玉像般的柳軼塵沒有說話。 他當日看自己,豈非亦是如此? 少女亦盯了柳軼塵半晌,忽然撲地一跪:“柳大人救我!”語聲帶顫,隱有泣音:“奴沒有撒謊,大人不收留奴,沆瀣門中的人不會放過奴!” 柳軼塵掀起眼皮,淡淡覷了她一眼,道:“本官可以給你指個出路?!?/br> 少女見他方才態(tài)度,以為還需再求上一求,沒想到他會答應的這么干脆,微微一怔,抬起眼來,一雙大眼因蘊著淚水,十分動人。須臾,身子深深往下伏下去,向柳軼塵磕了一個頭:“謝大人?!痹隈R車那逼仄的空間里,她的身子小小的縮起來,像一只小貓。 柳軼塵擺了擺手:“不必謝,起來吧?!?/br> 楊枝望著她那彎曲的脊背,忽有一種同病相憐之感,伸手扶了她一把。 春日暖陽自車窗投進來,將柳軼塵的冷面照出了一種龕中佛像般的神性。說完這句話,他就闔上了眼,靠在車壁上,襯著那天青的布衣,好像一座晨霧中的遠山,廣博蘊藉,深沉雅重。 馬車轆轆轉過幾條街,忽在一處店面前停了下來,車夫喊道:“大人,到了。” 楊枝掀開車簾,見是“回春廬”,以為柳軼塵要找薛穹取藥,卻聽見他對少女道:“姑娘,下車吧?!?/br> 少女怔了一怔,看見簾外的藥廬,似乎明白過來什么,臉色剎那變得蒼白:“大人這是要做什么?” “這就是本官給姑娘指的明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