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68節(jié)
“當(dāng)然有,那一仗打得十分窩囊?!苯罨I道:“家父特意寫了信來將鐵東來臭罵了一通。那和今日的案子有什么關(guān)系?” 柳軼塵掃視了座下諸人一眼:“嵐山前后,發(fā)生了不少事。”遂將馬車中對楊枝說的事再說了一遍。 江令籌聽完一驚,干脆離座而起:“鐵東來貪弊?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柳軼塵不語,楊枝卻道:“我們猜測,鐵將軍許是被什么人蠱惑了,譬如,身邊之人,單大人,或是費大人?” “那個姓費的我不清楚?!苯罨I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位子上:“但單行簡為人膽小老好,在軍中是個出了名的慫蛋,只是勝在腦子清楚,為人謹(jǐn)慎,又擅書擅算,恰好彌補了鐵東來的不足,我爹才將他調(diào)到鐵東來手下,為鐵東來出謀劃策……你要說這人有膽子貪弊,我是萬萬不信的,就說去歲我來江州,拉了他去喝花酒,他怕被鐵東來罵,都左一個小心右一個小心……” “令尊與他書信往來多嗎?” “不少。”江令籌道:“單行簡最是老實,我父親讓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因鐵東來不擅文字,書信都由他代勞,基本每月一封,不過是江州的一些兵務(wù)雜事。若遇著額外的大事,還會再寄信來?!?/br> “那么嵐山一役,他信中是怎么說的?” “具體我記不得了,只依稀記得他在心中各種請罪,自領(lǐng)其咎,倒是未將責(zé)任推到鐵東來身上?!?/br> “那些信都是通過軍驛傳遞的嗎?” 江令籌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模棱兩可道:“那些都是私信,我父親有自己的傳信方式?!?/br> “信件有可能半路被人劫調(diào)嗎?” “絕不可能。”江令籌自負道,唇角挑了挑:“這些私信都極為機密,而且傳信方式一直在變化,沒多少人知曉?!?/br> 柳軼塵點點頭,須臾又問:“若是令尊與鐵東來意見相左,單行簡會聽誰的?” “那自然是我父親?!苯罨I不假思索道:“老單可是我父親一步步提拔上來的,最初還教過我?guī)啄旯Ψ?。鐵東來那,不過是我父親讓他去他才去的?!?/br> 楊柳二人對視一眼,柳軼塵繼續(xù)問:“那么費烈費大人呢,你對他了解多少?” “此人我倒實在不算熟悉……他是五年前從梁州調(diào)來的,性子據(jù)說相當(dāng)捉摸不定。當(dāng)初在梁州,是剿匪有功,梁州節(jié)度使霍慎為特別保舉才調(diào)來了江州,短短幾年連升數(shù)級,現(xiàn)而今才三十出頭,便已成了堂堂一州節(jié)度使的副大使。”話中的傾向已十分明顯。 五年前來的江州?那么三年前行事倒是極有可能了。 江令籌頓了片刻,又補道:“當(dāng)初費烈來江州,鐵東來十分不悅,連給我父親寫了數(shù)封信。無奈彼時……我父親與霍慎為有交好之意,便未理會他。鐵東來自己大概更來了脾氣,費烈一來,連面都未見就調(diào)到淮北守駐軍去了。后來淮水泛濫,他連夜帶了兩個營的兵南下,疏散安置流民,才避免了更大的傷亡。鐵東來是個蠻漢,天生喜歡勇士,自那以后對費烈印象大為改觀,將他調(diào)回了南安,更接連升了數(shù)級。” “這么說來,他真正與鐵東來謀面其實是三年前?”楊枝問。 江令籌點了點頭。 楊枝腦中心思急轉(zhuǎn),已聽見柳軼塵道:“江大人可否約費大人見上一面?” “這自然是可以?!苯罨I道,心思微微一轉(zhuǎn),瞇起了眼:“何時、何地,要帶什么,但請柳大人示下?!贝浇且粨P,不經(jīng)意溢出一點颯颯風(fēng)姿:“縱是鐵東來當(dāng)真這般虛偽恣肆、膽大包天,亦不怕他起什么亂子,江州軍中有不少幽州老兵,是跟了我爹十幾年的老部舊。若當(dāng)真要做什么,我與老單商量一下,十個鐵東來也制得服服帖帖的?!?/br> “好,有江大人這句話,本官自可放心。” 諸人議事畢,江家兄妹要回自己的住處,江令梓拉了拉楊枝的衣袖,楊枝正要說什么,一抬頭卻對上柳軼塵的目光,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覺柳軼塵似乎不動聲色地朝她點了點頭。默了默,轉(zhuǎn)向江令籌,道:“江大人,令妹可否在我這歇息一晚?她今日受了驚嚇,大人又是男子,還是由我來陪陪她更好?!?/br> 江令籌聞言,目光在meimei與申冬青間踱了個來回,終于輕嘆口氣:“好,我一個粗人,也確實不大會安慰人,如此就有勞你了。只是有一點,他二人不許再見面了?!秉c了點將到門邊的申冬青。 “哥哥你——”江令梓被楊枝按住手,后半句話知趣地吞了下去。 少女的眼眸明亮照人,申冬青不敢抬頭,向眾人深深行了一禮,轉(zhuǎn)身邁出了門。 ** 午時已過,香蒲見申江二人相繼走了出去,進來問要不要用飯。柳軼塵點了點頭,江令梓見兩人方才情形,窺出點端倪,忙道自己方才已在醫(yī)官簡略用過,此時不餓,現(xiàn)下一身襤褸,想去換身衣衫。 楊柳二人自然未攔。 江令梓一走,楊枝立刻問:“你有什么打算?” 香蒲送來食盒便退下去了,楊枝欲起身將飯菜拿出來,卻被他按住,親自站起來將那些菜食一樣一樣拿出來,擺開,又給她遞了筷子,方道:“下午陪我去一趟太守府?!?/br> 太守府? 楊枝頃刻便反應(yīng)過來,道:“好。但你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br> “何事?”柳軼塵抬起眼。 “你先小憩一會。”楊枝道,指了指他眼下的深青:“熬了一夜,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 柳軼塵垂下眼,默然片刻,此地?zé)o銀般輕輕擲下一句:“昨夜京中送來不少案卷,一時看的忘了時辰?!?/br> 楊枝低頭吃飯,悶悶“嗯”了一聲,也不拆穿他。 用畢飯他果然自覺去小憩了片刻,楊枝將那日謝知敬交給她的賬冊又翻了一遍。午后日光正好,江南的暮春帶了點清淡之意,金輝投到堂前,一片干干凈凈的白。 楊枝一手支頤,不知何時竟也睡了過去。 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在柳軼塵懷中,兜帽遮著臉,披風(fēng)將她裹的嚴(yán)嚴(yán)實實,恰如那日從倚翠閣出來時。 楊枝輕輕動了動,立刻換來他一句:“別動。還有幾步就到馬車了?!甭砸活D,又補了句:“看你睡得香,不忍吵醒你??扇掌谙拊诩?,此事耽擱不得,只好權(quán)宜行事?!?/br> 又是權(quán)宜二字。上一回他也說權(quán)宜之計,楊枝縮在兜帽中們低低笑了笑。 上車之后,剛剛坐穩(wěn),柳軼塵將一張字條塞到她手心,她攤開字條,微微一訝后卻覺十分合乎情理,將那字條妥帖收好。 太守府離驛館不遠,一刻鐘后便到了。謝知敬在后堂聽見下人來報,幾乎是連跑帶趕的迎了出來,淚眼漣漣:“柳大人,柳大人,你可要為下官做主?。 ?/br> 楊枝不知怎的,想到了時常引袖拭淚的鄭渠,深感在這官場,別的還是其次,這隨時隨地能擠出眼淚的本事才是頭一樁學(xué)問。 謝知敬與柳軼塵同為三品。若在往常,謝知敬身為一州之長,只怕派頭比柳軼塵還要大些。只是如今柳軼塵還添了個欽差的身份,而謝知敬的命脈,被死死掐在了他手里。 “謝大人,本官今日來,是想見一個人。”柳軼塵淡淡道。 “何人?柳大人只管說,下官這就差人去叫!”謝知敬掛了兩行淚痕切切望著柳軼塵,道。 “戶房主事,衛(wèi)脩?!?/br> 第六十三章 謝知敬眨了眨眼睛:“衛(wèi)脩?” “嗯, 衛(wèi)脩?!绷W塵沉沉回應(yīng)。 謝知敬頓了一頓,目光掃過柳軼塵與他身后的楊枝,須臾, 微一躬身:“柳大人隨下官來?!?/br> 謝知敬帶楊柳二人穿過衙門, 又繞了幾處廊廡, 在后院柴房中踢開一扇門。屋內(nèi)十分黑,連僅有的窄小窗戶也讓柴木堵住了, 因而那門陡一踢開時, 忽然涌入的日光就像一斛水銀,澆筑在不見天日的墓xue中。 屋內(nèi)五花大綁著一個人, 紫皮面龐上癩瘡密布, 一頭亂發(fā)如蓬草, 身前放著一個水盆,可能是彎腰喝水之故,胸前沾了一灘水漬,更添狼狽。 若不細看, 與御史衙門中遇害的那人確有八分相似。 那人抬起臉來, 朝方才伴著日光走進來的三人面上掃了一眼,低低一笑,聲音沙?。骸案覇柖皇悄奈粡木焷淼拇髥T?” 謝知敬未理會他, 當(dāng)先道:“柳大人, 這就是那衛(wèi)脩?!?/br> “柳大人?”衛(wèi)脩眼睛很小,但目光犀利, 透著一種在戶房多年、深入骨髓的算計:“柳風(fēng)曹骨的柳?” 柳風(fēng)曹骨——這是京城宦場傳揚的戲稱, 竟自遠在千里之外的一名江州小吏嘴中吐了出來。 柳軼塵容色沉靜, 淡淡吩咐:“給他松綁。” “是。”謝知敬連忙蹲到衛(wèi)脩身前, 忍著他身上的腐臭為他松綁。 “還請謝大人吩咐人給他送些米湯進來?!绷W塵道。 謝知敬正要答應(yīng), 衛(wèi)脩已開口道:“無妨,柳大人要審我,就這么審吧?!?/br> 柳軼塵未理會他,冰冷目光落在謝知敬身上。謝知敬暗罵自己冒死救了這么個人,想為自己留條后路,沒成想倒成忙前忙后的老媽子了。面上卻當(dāng)即堆起笑,走到門邊招呼仆從弄些米湯來。 只這一進一出的瞬間,柳軼塵已蹲下身,低聲問:“淮水貪弊的證據(jù),是你給謝云的?” 衛(wèi)脩霍然抬目,片刻,卻是悶悶應(yīng)了一聲“嗯”。 “為何?” 衛(wèi)脩一哂:“黎明何辜?” “那江州仕子呢?他們亦何辜?”柳軼塵面無表情地問。 衛(wèi)脩苦笑:“我一介小小戶房,攔不住大勢,只能順勢而為。此案能引來柳大人,便是成了,在下雖死無憾?!?/br> 柳軼塵未回,謝知敬已去而復(fù)返,顛著一身贅rou,跑的氣喘吁吁:“柳大人,下官已吩咐好了?!?/br> 柳軼塵點頭,須臾,眼皮一搭:“聽聞江州仕子的月錢,都被你侄子領(lǐng)走了?” 謝知敬聞言兩頰的rou蛋劇烈一顫:“大人,大人冤枉啊,下官半點不知這其中情由!下官確實有個侄子叫謝曙光,此人jian猾貪婪,下官雖看在本家的份上提點了他幾回,但他非但不知感恩,還伙同鐵將軍手下之人,胡作非為,陷下官于此等不仁不義之中!” 衛(wèi)脩自鼻子里出了口氣,柳軼塵問:“你說的鐵將軍手下之人,可叫成非玨?” “沒錯?!敝x知敬已顧不上疑惑他是如何知道的了,連連點頭:“除此之外,下官還有鐵東來貪弊的其他證據(jù)?!倍哙轮詰阎腥〕鲆槐举~冊,柳軼塵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他上午才命人送去御史衙門的那本。卻仍吩咐楊枝伸手接過。 楊枝依言接過賬冊,裝模作樣地翻了一翻,想起當(dāng)日來南安前柳軼塵托人帶給她的方盒。匕首與判官筆,沆瀣門的伎倆果然進行的有條不紊。 聽到“成非玨”三個字,衛(wèi)脩哼笑一聲:“成非玨算什么,不過是條走狗?!庇址路鹱猿爸恍Γ骸捌鋵嵳l又不是呢?” 謝知敬聽到這句“不過是條走狗”,以為他說的是成非玨是鐵東來的走狗,一下子雀躍起來,不知該暗嘆自己神機妙算,還是好人有好報、菩薩心腸的恰是時候——這衛(wèi)脩到底是個懂事的! “是,下官那侄子不成器,柳大人要怎么處置悉聽尊便。只是他到底亦是受了人蠱惑,求大人明察秋毫,徹查此案!” 柳軼塵輕輕“嗯”了一聲,轉(zhuǎn)向楊枝,楊枝將方才謝知敬交給她的賬冊遞過來:“聽聞衛(wèi)主事數(shù)算過人,這里有一筆似乎記得不太清楚,衛(wèi)主事替本官看看,這是個二字還是個三字?” 衛(wèi)脩微微一怔,抬目看了她一眼。他被關(guān)了半月有余,這柴房外的世事他早已不知秦漢,更無論魏晉,聽一個女子自稱本官,不由眸光在她臉上多頓了片刻,然觸上她清致沉穩(wěn)的目光,心底那一分先入為主的輕慢不知怎的蕩然無存,反莫名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惺惺之感來——他何曾少為這滿面癩瘡受人輕視過? 衛(wèi)脩接過賬冊,目色一頓,將賬冊合上,還回來:“是個三字?!?/br> “與本官猜的一樣。”楊枝淡淡一笑。 謝知敬本能覺得這一來一回有些奇怪,然還未咂摸出味道,就被柳軼塵一句話攪亂思路:“謝大人,衛(wèi)主事的性命亦關(guān)乎著大人的性命,還請大人好生照料主事。主事若有什么三長兩短,御史衙門的人發(fā)難,大人到時只怕百口莫辯?!?/br> 謝知敬肌rou反應(yīng)般擠出個笑,連連點頭:“自然,自然。謝柳大人提點。” “本官還有些別的事要忙,就不叨擾大人了?!绷W塵虛虛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就走。 謝知敬顧不得其他,連忙追過來:“下官送送大人。” 走出一道廊廡,忽然想起什么,做作嘆了一句:“柳大人當(dāng)真是神機妙算!” 柳軼塵不理會他,兀自往前走,身后卻撂下一句話:“謝大人想問什么,只管問吧?!?/br> 他身高腿長,謝知敬顛著肥胖的身軀吃力地趕上來,額上已出了不少汗,卻不敢叫苦,得了他的恩準(zhǔn),連忙問:“大人是如何知道衛(wèi)脩還活著的?”謝知敬狡兔三窟,衛(wèi)脩是他留給自己的最后退路。他并不知衛(wèi)脩暗地里查了淮水的案子,他只知道,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死個把侄子沒什么,可千萬別牽連到自己頭上。 晌午時他收到御史衙門中暗樁送來的賬冊抄本,一時覺得祥云浮動、瑞氣沖天,正打算寫信給京中的堂兄禮部尚書謝長思,還未落筆,門房便報大理寺的柳大人與刑部的楊大人來了,只好揣起那賬本,來會會兩人。 直到此刻,他仍未想明白,柳軼塵是如何知道衛(wèi)脩還活著的? 莫非,那個假衛(wèi)脩被人看出來了?那那那……御史衙門的人怎么還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謝知敬只覺得頭皮發(fā)麻,柳軼塵腳下又快了三分:“楊大人,你給謝大人解解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