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67節(jié)
楊枝一怔,下意識要甩開,卻發(fā)現(xiàn)他的臂力比自己想象中要強的多,而他的目光,卻落在江令籌身上。那目光帶著少見的侵略與占有,細看,不知怎的,莫名還有一絲幼稚。 楊枝掙脫不得,只好作罷。又想起江令籌一上來便問自己是否安好,那想必這一切來龍去脈都已知道了,而柳軼塵能夠這么快找到她,這當(dāng)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應(yīng)當(dāng)是江令梓。于是問:“令梓也來了嗎?” 江令籌點頭:“她和申冬青去尋你了?!币娝朴幸苫螅a道:“柳大人圈了幾個地方,讓我們各自去找你,我騎馬,比她快,她那邊怕是遇上了什么事,耽擱了。”忽然反應(yīng)過來柳軼塵剛才只圈了三個地方,還將他們分成三組支開去尋,不成想他自己在第四處把人給接回來了:“好你個柳敬常,狐貍都沒你心眼多!” 當(dāng)下轉(zhuǎn)向楊枝:“一個薛聞蒼一個柳敬常,都是九曲十八彎的心腸,跟著這種男人要吃虧的。”挑了挑眉,唇邊揚起一抹恣灑的笑:“阿枝,往后不如跟著我,小爺我行事坦蕩,連撬墻角都只當(dāng)面撬!” 話未落,一只腳毫無預(yù)兆地自楊枝身后踹過來,穩(wěn)準(zhǔn)狠地向著面前的紅衣踹去。 江令籌輕巧避過,桃花目迎著春光:“柳大人,文人動武,你那是自曝其短……這下我們阿枝妹子更向著我了!” 柳軼塵卻未理會他,反轉(zhuǎn)向黃鶴:“黃鶴,本官現(xiàn)疑江大人與嫌犯鐵東來勾結(jié),營私舞弊,貪贓枉法,給本官拿了?!?/br> “柳敬常你假公濟私!”江令籌臉色頃刻一變。 柳軼塵卻一臉沉靜泰然,一派你奈我何之態(tài)。 黃鶴雖打不過江令籌,但后者的確拿柳軼塵無可奈何。身在官場,當(dāng)然不是簡單的武人那一套,才說了自曝其短,他倒是從善如流,立刻就當(dāng)真用上了自己的優(yōu)勢,拿官威相壓。 而且,江令籌知道他手上還握著圣旨。在江州這地方,只要不是造反,連鐵東來都越不過他去。 江令籌恨恨咬了咬牙。楊枝看著他們兩這成熟無比的斗氣,心下不禁扶額。她知道憑柳軼塵的心眼,就算是白衣書生一個,江令籌也只有被耍地團團轉(zhuǎn)的份。但此時不是置氣的時候,忙揪住柳軼塵袖子,討好著笑了笑:“別鬧了。”又不動聲色地朝黃鶴擠了擠眼,黃鶴不是黃成,當(dāng)然沒那么虎,有江令籌前車之鑒,連她的眼神也不敢接。 心中不由嘆,自家大人以往一派從容瀟灑的樣子,沒想到圈起地來,連護食的狗都比不上他! 柳軼塵冷覷江令籌一眼,五指將楊枝肩頭箍的更緊,“滾!”向官驛大門而去。 楊枝轉(zhuǎn)身的剎那,不動聲色地朝江令籌招了招手,又安撫地笑了笑,卻立刻迎來柳軼塵冷冰冰一句“我不鬧,可你也不許對他笑!” “……” 你還肯承認你在鬧啊…… 江令籌瞇眼盯了兩人背影一瞬,輕輕一扯唇角,拍拍手,將柳軼塵那一個“滾”字踩在腳下,也跟了進去。 玩笑歸玩笑,誰都知道,此刻不是置這等小孩子氣的時候。 柳軼塵官階最高,官驛的住處也最為寬敞。幾人自覺隨著他回了院落,香蒲早已在院前候了許久,看見楊枝平安無事回來,連忙飛奔過去,一時眼圈都有些紅:“大人你沒事,可太好了!” 香蒲年紀(jì)小,泰半時候情緒都掛在臉上,楊枝見到她這個樣子,心中微微有些觸動,寬慰了她兩句。 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一事:“大人,方才有一個身穿鎧甲的人來傳話,說周捕快擅闖鐵夫人閨房,被鐵夫人捆了。鐵夫人說,刑部的人不要臉,就自己來領(lǐng)人。” “鐵夫人?” 柳軼塵道:“是鐵東來的側(cè)室羅氏。至于周堯,是我讓他去的。” 楊枝不解,柳軼塵道:“進屋內(nèi)來說話?!?/br> 到了屋內(nèi),江令籌也已跟了過來,聽見柳軼塵續(xù)道:“羅氏原是鐵東來最寵愛的側(cè)室,但三年前無故仗殺了一名鐵東來的親兵,就遭了鐵東來厭棄。后來鐵東來又另納了兩名姬妾,新人替舊人,便更不將她放在心上了。” 江令籌自在左手邊落了座:“這個羅氏我知道,與鐵東來是在幽州相識的。她本是個土匪頭子,被鐵東來收服了,便跟在了鐵東來身邊。雖說只是個側(cè)室,但鐵東來的正室是個病癆,從不管事。是以羅氏這個側(cè)室在府中便猶如正室,上下都以她為尊。且因當(dāng)日帶著一群土匪投奔鐵東來,麾下自有一些死忠的兵士,自編成一列。鐵東來還特準(zhǔn)這些將士只聽她號令,因此在軍中亦有幾分威信?!?/br> 話落,已有官仆奉上茶來,他端過呷了一口,忽而低頭一笑:“這羅氏還有一個外號,你們想必未曾聽過,叫鐵公雞——實因她彪悍起來與鐵東來不遑多讓,京中將士當(dāng)真一對一起來,沒多少能從她手下過三十招去。而且,她處處管著府里的財務(wù),十分苛刻謹(jǐn)慎,堂堂節(jié)度使府,硬是被她過出了一種縮衣節(jié)食的面貌來?!?/br> 楊枝聞言心中微微一轉(zhuǎn),轉(zhuǎn)向柳軼塵:“大人方才說,那羅氏是三年前遭鐵東來厭棄的?” 柳軼塵知道她其實想問的是什么,點了點頭。 楊枝眼瞼一垂,旋即一抬首:“那我明日便去見見這個羅氏,也順道把刑部的臉給撿回來?!?/br> 柳軼塵沉吟片刻,放下手心茶盞,看她一眼,落下一個“好”字。 一盞茶畢,院外忽響起紛亂的腳步聲,人還未至,聲音便到了:“楊jiejie,楊jiejie,你回來了嗎?” 楊枝起身相迎,還未走出兩步,便見一襲碧藍衫裙跳入門中,三兩步奔過來,抓著她手腕,實實在在轉(zhuǎn)了個圈,才道:“楊jiejie,你沒事就好!可嚇壞我了!” 江令梓笑得一雙大眼彎起新月,拉著楊枝“楊jiejie”長“楊jiejie”短。江令籌卻霍然起立,目光死死盯著她的小臂:“這是怎么回事?”那里絲緞的廣袖被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縱然袖子寬大,仍露出藕節(jié)一般的一段小臂。 再觀她眼角,仿佛亦有些紅紅的,這紅與方才香蒲眼角突然泛起的紅并不一樣,好像是才哭過。 不待她答,江令籌一把抓過她小臂:“怎么回事?誰欺負你了?那個申冬青?” 江令梓忽然被他抓住小臂,不悅地掙扎了一下,卻掙脫不了,輕呼一聲:“哥哥,你抓痛我了!” 江令籌這才松開,低頭卻見她小臂上雖無血痕,卻有隱約擦傷的痕跡,還紅了一片,眉心一擰:“申冬青呢!他人呢!”聲音已是極為不快,怒氣一觸即發(fā)。 “你別動不動就冤枉好人!”江令梓連忙道:“方才我們?nèi)そ璲iejie的路上那馬忽然發(fā)起了瘋,整個馬車都翻了,申冬青為了救我都受傷了!” 申冬青聽見江令籌的喊,已步入堂中,還未行禮,便看見江氏兄妹斗雞般的互相瞪著,江令梓眼眶微紅,方才扯壞的袖子露出一截亦染了紅的藕臂來。 方才街前那一幕毫無預(yù)兆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嬌花般連床褥硬了都耐不得的少女淚珠子和江州春雨一般,捧著他拉了道口子的小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分明也擦破了皮受了驚嚇,卻全然顧不得,任是他怎么說“沒事”都無用,硬是將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撐著他起來。一只手扶著他,另一只手不住地揩淚:“我?guī)闳フ掖蠓颉!?/br> 貼的那么近,少女身上的甜香似春雨后的霧一般,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眼前一切都霧蒙蒙的,只有少女的耳鐺,在他面前搖搖晃晃,搖搖晃晃。 就像暗夜中一盞引路的燈,引著不知所向的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穿過生死境,穿過奈何橋,回到人間。 紅塵繁華一下子有了實實在在的影子,那一襲比桑湖水還要明亮的碧藍衣裙,那裹著明玉的燦燦一點金,那烏黑如丑時天色卻綴著點點繁星的長發(fā)……俱是最真最切、仿佛觸手可及的紅塵繁華。 少女見他臂上的血始終不止,著了急,不待捱到醫(yī)官,便扶住了他。正待他以為她累了或不耐煩時,她忽然伸手向前一探,觸到了他的腰帶上。 他渾身毫無預(yù)兆地一緊,已見她自那腰封中抽出一條絲巾來:“我知道你往日都放在這里?!笔且粭l淡粉色的絲巾,是她那日拉著他一起去買的當(dāng)中的一條,角落里繡著一株嫩黃的迎春花,盎然春意噴薄欲出,一下子不知怎的,映到了他的臉上。 少女將他扶坐在巷口,不由分說,一手執(zhí)著那淡粉絲巾,穿過他負傷的小腿,輕輕一拉一扯,為他裹起傷來。 她的手法十分笨拙,可卻是那種認真到憨實的笨拙,因為先前的緊張,加之負著他出了點力氣,額上沁出點汗珠來,糯濕了幾根碎發(fā)。 然而卻更能看出她的倔強,他較她高出一頭,哪怕是他坐著她蹲著,也比她高出一截,自他的角度看過去,尚未全然褪去嬰兒肥的雙頰微微鼓起,飽滿如新摘的桃子。 倔強翹著的含珠唇無緣無故時亦像嘟了起來,至新鮮的櫻桃亦不過如此。 將那傷口捆好,還自作主張地在上面打了個蝴蝶結(jié),末了揚起臉來,自淚痕中擠出一個笑:“不疼了吧?” 本來其實不怎么疼,武人受這點傷算什么,可她方才手腳沒輕沒重地一通鼓搗,反而將他整個手臂都扎麻了,一條絲巾死死勒著他的傷口,這滋味實在不好受。然而看著她期翼的眼神,他卻是一笑:“不疼了?!?/br> 她又是一笑,桃花眼泛出或真或假的深情。明知她不過是天生長了一雙足能以假亂真的好眼,他還是不受控制地心弦一動。 簡直是咎由自取。 “我扶你起來?!彼陌缘琅c蠻橫與家中兄姊一脈相承,一點不給他拒絕的余地。他連個拒絕的字都未出口,就被他硬生生拖拽了起來。 其實他當(dāng)真?zhèn)牟恢?,可每回他一要開口自辨兩句,就被她一句兇巴巴的“閉嘴”駁了回來。 她柔軟的手臂再次穿他后背而過,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幼時在宮中養(yǎng)的那只小貓,亦是這般軟糯糯的,沒有骨頭一般。 咬牙使出來的力氣也幾可忽略。 申冬青望著自己漆黑長褲上淡粉蝴蝶結(jié),不動聲色地換了個重心,左臂九分實一分虛地撐在了她肩上。 作者有話說: 申冬青的真實身份基本也出來了。 第六十二章 見申冬青進來, 江令梓下意識沖過去攔在了他身前:“你不準(zhǔn)欺侮他!” 若是驚馬,江令籌自然沒有如何他的道理。只是見meimei這般維護,不知怎的, 心中一口難舒之氣便泛了上來:“阿梓, 讓開?!?/br> “我不讓。你少仗著自己功夫高便欺負人?!苯铊鲹P起臉, 與兄長針鋒相對。她知道哥哥本就是無法無天的性格,現(xiàn)下為了維護她, 只怕更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柳大人楊jiejie, 你們評評理?!?/br> 楊柳二人還未開口,申冬青卻深揖了一下, 道:“的確是小的未照顧好江小姐, 小的甘領(lǐng)領(lǐng)江大人責(zé)罰?!?/br> 江令梓正不計一切地維護著他, 聽他這么一說,不禁轉(zhuǎn)過頭瞪足了一雙眼怒目相視。只一瞬,又轉(zhuǎn)回去,鼓著雙頰氣呼呼道:“你看看你多么不講理, 人家都這么說了, 你還咄咄相逼!” 江令籌一愣,我?guī)讜r咄咄相逼了?分明是你倒打一耙、回護在先! 這么一想,他忽然反應(yīng)過來, 望向meimei的眸光中又新添了一把火, 一把抓過她手腕:“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方才喘勻了氣一般:“你跟我回府, 看我怎么教訓(xùn)你!” 不等話落, 拉著她就往門外走去。 楊枝覷見事態(tài)陡變, 下意識望向柳軼塵。柳軼塵幾乎在她目光投過來的一瞬便開了口:“江大人留步?!?/br> “這是我江家家務(wù)事, 就不在柳大人跟前丟人現(xiàn)眼了!”江令籌頭都未回, 也不顧及江令梓“啊啊”的叫喚,硬拉著她,將邁過門檻。 江令梓力氣上奈何不了他,目光祈求地向楊枝投來。 楊枝還未開口,柳軼塵便道:“目下事況緊急,江大人的家務(wù)事可否容后再處理?” 江令籌自然知道他口中的緊急事況是怎么一回事,雖然未窺見全貌,但他也聽說了前日這官驛中鬧的那一出和搜出來的那封密函。他這次來江州的確不是閑玩來了,事分輕重緩急,他也不是沒有分寸之人,在那門檻邊短暫地一頓,松了攥著meimei的手:“回去我再收拾你!” 江令梓的手已被他抓紅了一片,但怕他狗脾氣發(fā)作,只哼哼了兩聲,不敢再發(fā)作。 那一片紅落在申冬青眸里,他微微垂下眼瞼。 江令籌折身回來,在案邊落座,端起殘茶一口干盡,道:“柳大人有何部署,說吧?!?/br> 柳軼塵向申冬青輕抬下頜,示意他也找個位子坐了,方轉(zhuǎn)向江令籌:“江大人與鐵將軍是舊識,可否說說鐵將軍是什么樣的人?” 江令籌想了想,道:“鐵東來是個武人,不好財不好名。沒讀過幾年書,所以最不耐煩和讀書人打交道,但要說有什么害人的心,這我決計不信。他是個直腸子,除了依軍法軍令斬人外,沒什么彎彎繞繞算計人的本事,除了我江府和兵部,打交道的也極少。連封信也懶怠寫的人,你指望他與千里之外的其他朝臣聯(lián)絡(luò),是萬萬不可能的。是以昨日我聽說從刑部捕快身上搜出鐵東來的信,便覺得有幾分蹊蹺,晚上便去見了他。只是他頭風(fēng)犯了,未見著面。今日若不是楊枝這事,我也是要來官驛問問兩位的,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楊枝覺得他口中的鐵東來與方才在馬車中自己與柳軼塵推測出來的鐵東來判若兩人,心中微微轉(zhuǎn)了轉(zhuǎn),聽他提及刑部捕快,想起一事,問:“四日前在驛館,我曾見你半夜將一封信交給了姜衍,那不是給鐵東來的么?” 江令籌愣了愣,才想起來她說的究竟是哪封信:“哦,你說那個……那是給薛聞蒼的……”看了縮在楊枝身后的meimei一眼:“那晚你也聽說了,家父要將阿梓……嫁給薛家老二,薛聞蒼是長兄,一向在家中說話極有分量,我想問問薛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瞥見楊枝眼底的疑慮,又補道:“至于為何不自己上門去找他……我這番南下到底是為鐵東來一事來的。仕子案由鐵東來掀起,家父與我都滿懷疑慮,想問問清楚。而御史衙門已在查案,我怕私下里上門找他于案子不利?!?/br> 說來其實亦是藏著幾分將謝知敬置于死地的心。若是江州節(jié)度使與太守之職都落入了江家之手,那蠶食南方只是時日的問題。 此時薛穹主理此案,又是鐵東來上函告發(fā)的,若是江令籌與薛穹照會被人看見,落下個私相授受之嫌,反而弄巧成拙,給了謝知敬脫罪的由頭。 “哦,一路南下我與姜衍切磋過幾回。我見他功夫不錯,他又有意來軍中,便答應(yīng)為他舉薦北軍?!苯罨I補道:“才將那封信托他交給了薛穹,當(dāng)時也沒想到會鬧出這樁事來。只是那姜衍如何與鐵東來搭上了關(guān)系,此事是否有人誣陷,我卻實在不知了……” 柳軼塵默了默,開口問:“江大人到了南安之后可曾見過鐵將軍?” “見過一回?!苯罨I道:“到得當(dāng)天,鐵東來便擺宴為我接風(fēng),就在他府中?!?/br> “江大人可否說說當(dāng)晚宴會情形?” 江令籌道:“宴會情形沒甚特別之處,他請了歌舞姬來助興,有好酒佳肴,倒是一晌貪歡?!?/br> “當(dāng)晚燈火如何?有幾人作陪?”柳軼塵接著問。 “燈火?”江令籌有些不解,然而細思了下,還是道:“那宴廳很大,燈火……我記得算不上亮堂。后來舞姬身縛螢蟲跳舞,干脆熄了燈火。作陪的……有副使費烈,是個新秀,我不熟悉,還有行軍司馬單行簡,亦是家父麾下的舊人。此外還有幾個推官和巡官,我都不記得姓名了?!?/br> 楊柳二人對視一眼,柳軼塵又問:“那單行簡是個什么樣的人?” 江令籌皺眉:“柳大人在懷疑什么?” 柳軼塵垂下眼瞼,翻了翻袖口,方徐徐開口:“三年前的嵐山一役江大人可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