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74節(jié)
“你是何時知曉的?”楊枝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日會這般審問起自己的堂官來。 柳軼塵道:“你入大理寺的當天夜里?!?/br> “當夜?”楊枝眉頭一皺,片時,立刻反應過來:“是因為薛大哥?” “是?!绷W塵點頭:“自燃秋山大火之后,薛聞蒼雖以為你死了,卻心底里仍有一絲不甘。一直在四處打聽大理寺之事,與我相熟,亦是因為這個?!?/br> “而那晚你的異樣表現(xiàn),幾乎是不打自招。” 楊枝微微愕然,然而這愕然之余卻是一種咎由自取的自責,若是當時遇上的并非柳軼塵而是旁人,此刻她只怕已然身首異處。 她一直自認有幾分聰慧,然而正如他先前所說,這聰慧中到底有幾分不小心是自作聰明,她也說不上來。 她的身份,在京城行事當步步如履薄冰,她是知曉的,沒想到還是失之冒失與急進。 柳軼塵于抬目間瞥見她幽微神色,心中了然她的情緒,低頭自道:“其實并不那么明顯,不過一切湊巧罷了?!?/br> 又轉(zhuǎn)向楊母,換了個話頭:“家祖留在世間的畫,人所皆知的便是這一幅《夜宴圖》與《殘陽歸鴻圖》。當年嘉安王府被抄,這兩幅圖盡皆流入宮中,落入寶公公手中。方濂案時朱鈺說從一個老嫗手中買到了《殘陽歸鴻圖》,我便猜到了伯母。” 楊母淡淡點了點頭:“不錯,那畫的確是我賣給朱鈺的?!?/br> “那《殘陽歸鴻圖》是方濂案的關(guān)鍵線索,當日是陳旺故意令那畫染上血跡的?”柳軼塵問。 楊母再次點頭:“嗯?!鳖D一頓,續(xù)道:“陳旺與朝霧想要報仇,而沆瀣門想要扳倒方家,斷江氏一條臂膀,才有了方濂案的局?!?/br> 柳軼塵垂著頭,良久,方再次開口:“伯母,晚輩其實尚有一個疑問?!?/br> “大人請問。” “沆瀣門的種種,谷君的種種,對貧窮與被忽視者的利用,可是伯母設(shè)計的?” 楊母沒有立刻應聲,半晌,方道:“大人請起來說話?!?/br> 柳軼塵卻并不肯:“伯母,方才晚輩所求之事,伯母可愿應允?”略略一頓,又補了句:“晚輩小字‘敬?!!?/br> 楊母默然片刻:“好,敬常。阿枝答應,我做母親的,自然沒有阻礙的道理?!?/br> 楊枝卻于這時忽然插口:“誰說我答應了的?” 柳軼塵整個人一愕,下意識抬起眼,眸底山川微動,浮起搖晃的星點,不等她開口,連忙道:“我發(fā)誓,往后絕不再誆你瞞你,凡事都先與你商量,像先前那樣的事,絕計不會再發(fā)生?!?/br> 楊枝卻不理會他,只向母親道:“阿娘不曉得,這人狡猾的很,一百只狐貍都敵不上他的心眼,以后少不得會尋機欺負女兒?!?/br> 楊母笑了笑——看今日這形勢,還不知道誰欺負誰? 楊枝話落,見柳軼塵張了張口,伸手止住了他,笑道:“大理寺前,東宮院內(nèi),兼之折扇扇面之事,他已騙了我三回?!鄙斐鋈摪桌w指:“要我答應也行,你也得應呈一樁事?!?/br> 柳軼塵急道:“你說?!?/br> 楊枝淺笑:“你騙了我三次,便是欠了我三次,往后我還是要討回來的。阿娘今日給我做個見證,他每騙我一次,都要答應為我做一件事,今日便立個契書和欠條在此?!?/br> 楊母忙道:“方才那事,是你心思不正在先。柳大人身為大理寺卿,自當以拘獻宵小為己任,見你企圖伺機混入大理寺,豈有不管……” “我寫?!痹捨绰?,就被一個急急的聲音打斷。 柳軼塵不待楊母再請,已徑自起身,奔至案前,鋪開一張熟宣,懸腕疾書。不一會,一封契書一蹴而就,幾乎照著她的要求,一字不落寫的。 遞給楊枝,楊母也湊過來掃了一眼:“你這丫頭,往后也不知怎么胡鬧,柳大人身為重臣,難道陪著你胡鬧?!?/br> 柳軼塵連忙道:“伯母,無妨的?!表捉K于現(xiàn)出一絲松快,雨過天晴一般。 楊枝望著他,眉眼彎彎。 楊母又請了柳軼塵坐,他方在下首落座。楊枝端上茶來,聽見母親道:“柳大人……敬常猜的不錯,方濂案是我設(shè)計的,拜谷神之事亦是我設(shè)計的,但這江州一案,卻與我無關(guān)?!?/br> 柳軼塵道:“晚輩知道。方濂案與谷神俱可觀仁心,眼前的江州案,卻只見狠厲?!?/br> 楊母垂眉沉默,少時,方問:“敬常接下來預備怎么做?” 柳軼塵不答反道:“阿枝出京前,宮中出了一樁不大不小的事?!?/br> “何事?”楊枝忍不住問,倏而想起什么:“我臨走前你忽然進宮,便是為了這事?” 柳軼塵點頭,又道:“死了個宮女,是被人勒死的?!?/br> “死了個宮女,為何要大理寺來查?”楊枝當即問:“這不是宗正的職責嗎?” 柳軼塵沉沉道:“那宮女已身懷六甲,是龍種?!?/br> 楊枝母女皆微微一怔——除太子以外,今上這些年一直沒有子嗣,這突然出現(xiàn)的子嗣意味著什么,無人不明白。 “更關(guān)鍵的是,此案太子也牽涉其中。”柳軼塵說,見兩人神色,立刻補道:“死者叫雅闌,是賢妃宮中伺候的宮女。當日午后,因打碎了賢妃最喜歡的花瓶,被賢妃下令仗責。她死命哭叫求饒,賢妃不理,才說出懷孕之事。今上這些年一直無子,茲事重大,賢妃不敢私自處置,便差了人去通報。誰知今上正在與中書令衛(wèi)尊商議重事,一直到了晚間都不得空?!?/br> “在這期間,賢妃只好將雅闌軟禁,她便是在軟禁之中被人勒死的。”柳軼塵續(xù)道:“而巧的是,當日正好是太子進宮的日子,皇后死后,太子一直養(yǎng)在賢妃宮中,是以與賢妃格外親厚。因前幾日為了太子妃案沒日沒夜,未怎么睡好,看著形容十分憔悴。賢妃看了心疼,兼之晚膳飲了點酒,腳下虛浮,便安排他膳后在偏殿小憩會再回府。恰是他小憩之時,另一邊偏殿中雅闌被人勒死了?!?/br> “可這也不能便就說與太子有關(guān)系。”楊枝道。 “正是?!绷W塵點頭:“只是那案發(fā)之時,另有宮女恰從偏殿前經(jīng)過,說是見著了一個身著藍衣的男子躍窗而出,當時害怕,趕緊藏起來了,并未瞧見人臉。而那天太子穿的,恰好是藍衣,身量體格,也與宮女形容的男子相仿。更為重要的是,那男子跳出的窗下恰植著一片薔薇,其一,宮女看見薔薇花莖將那男子的衣擺拉了一道口子,而太子的衣裳上恰好有一道尺長的口子;其二,當時那薔薇花才澆過水,花下泥土都是濕潤的,因此留下了一個腳印,是成年男子的,與太子足長相當。且那兇手鞋上沾了塵泥而不得知,太子的足底偏偏亦有些塵泥,正是那薔薇花下的泥?!?/br> “你才說那宮女當時害怕,趕緊藏起來了,怎么未瞧見人臉,卻瞧見衣擺上的口子?” 柳軼塵看著她輕笑:“許是聽見了衣裳扯破的聲音?!?/br> 楊枝皺起眉,續(xù)道:“不對。尋常布衣也不易讓花莖拉個口子,何況太子的錦衣。且那花莖上的刺極細,就算拉個口子,也不易覺察,聲音也極細,非在身邊不易聽聞。那宮女既然躲在暗處,連太子的臉都未瞧見,絕計不可能瞧見亦不可能聽見花莖扯拉衣裳。”抬目看他,專注而認真,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你若是不信,我們大可以試試,我方才見市口有賣薔薇花的……” 柳軼塵淺笑:“我何曾說過不信?”又道:“只是那宮女說,當時琉璃宮燈映照之下,將那男子的影子照的很大,所以一舉一動都格外分明,才看見了他拉扯衣裳的細小動作?!?/br> “這就更不對了?!睏钪ν蓄U沉默了片刻,道:“我記得今歲天子整壽,從年初起宮中的琉璃燈就都換成了大紅色的?!?/br> “大紅宮燈有什么講究?”柳軼塵笑問。 楊枝道:“大紅燈火下,無論藍衣綠衣都應當是黑色的,那宮女怎會依舊看到藍衣?” “所以……” “所以那宮女一定是在撒謊!人不是太子殺的?!鞭D(zhuǎn)眸間忽然瞥見柳軼塵眼底的笑,忽然反應過來,囁嚅了一聲“你早知道了。” 柳軼塵溫聲道:“我早知道是因為我見到了現(xiàn)場,你僅憑我只言片語便能定斷還是相當不凡的。” 楊枝斜乜他一眼:“你倒哄我?!庇謫枺骸熬烤故窃趺匆换厥??” 柳軼塵道:“事涉儲君與皇嗣,自然不能小心。當天各宮上下便經(jīng)了一通細查?!?/br> “既然宮女撒謊,那么她的證詞便做不得數(shù)了?!睏钪Υ姑妓妓鳎骸安贿^恰好,可以從她身上入手?!?/br> “不錯?!绷W塵點頭:“并且那偏殿當日門窗緊閉,而宮女聲稱有男子出入的窗戶確實有穿鑿的痕跡?!?/br> “是了。”楊枝忽而恍然:“要想悄無聲息鑿開偏殿窗戶且不引人注意,需要手法純熟或者說武藝高超?!?/br> “嗯,將人活活勒死而沒有動靜亦是如此,因事涉皇嗣,賢妃當日十分小心,偏殿除了落鎖以外,門口還有兩個內(nèi)侍守著,可問那兩內(nèi)侍,他們都聲稱未聽見任何動靜。”柳軼塵道:“偏殿那扇窗在院后,與長廊相連,只有一個出入口,而當時賢妃與婢女均在正殿做著女紅,院中燈火通明,若是有人從前門進來,不可能留心不到。” “除非是……”楊枝頓了一頓:“極熟悉的人?!?/br> 柳軼塵看她一眼,點了點頭:“其時我與你們譚大人都在。譚大人當即下令將滿院內(nèi)侍宮女都扣下了,分開來一一拷問,才問出來當時的確有旁人進過院子,是個內(nèi)侍,聽聞來自蜀中,針繡極佳。賢妃平素就喜歡琢磨女紅,對蜀繡十分好奇,早就想把那內(nèi)侍叫來詢問一二,恰好他跟前的徐公公去陛下宮中回來的路上遇上了那名內(nèi)侍,便將他帶回來了?!?/br> “內(nèi)侍為賢妃講解蜀繡針法之時,殿中宮女內(nèi)侍皆圍了過來。當時究竟有沒有人趁機繞到后院,無人注意。只是……那先前撒謊的宮女趁人不備一頭撞死了,臨死之前留下一句話,‘一命抵一命’。刑部順著那宮女往下查,發(fā)現(xiàn)她與徐公公頗有淵源,與今上身邊的寶隆寶公公亦頗有淵源。” “寶???” “嗯。當年初進宮時,因未伺候好貴人養(yǎng)的貓令它腹瀉,那宮女大雪天被罰跪了半夜,后來經(jīng)過寶公公說情,才免了她活活被凍死?!?/br> “那徐公公也與寶公公有淵源?” 柳軼塵笑了:“宮中內(nèi)侍由寶隆統(tǒng)領(lǐng),他想與誰有緣,便能與誰有緣。不單是這兩人,賢妃殿中只怕也找不出幾個與他私下沒有往來的。” “可我還是覺得這聯(lián)系有些牽強?!睏钪Φ?,話甫落,卻見他望向母親,沉沉道:“寶公公自己招了?!?/br> “招了?!” 楊枝愕然,好一會,方徐徐反應過來:“是了。寶公公在宮中數(shù)年經(jīng)營,為了李挺內(nèi)外cao持,活的便是一個隱字……”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朝霧的那句話“沆瀣門藏于地下,身份敗露的那天,就是身死的那天?!?/br> 柳軼塵目光在她母女二人臉上掃過,垂下眼瞼:“江州之亂,只是京城的一個縮影。伯母問我接下來什么打算,說實話我也不清楚,只是目下來看,京城不亂,舉世長安,便是晚輩心中所愿。” 近晚的霞光投在他臉上,染出一片綺色,那綺色之下,他眉目沉靜,有青山般的謖謖風儀。 ** 楊母應下之后,不肯接那畫,楊枝卻老實不客氣地奪過來:“跟他客氣什么,他這人九曲十八彎的心腸,只怕把阿娘的推拒亦算進去了,沒的讓他白占了便宜。” 楊母輕責她,柳軼塵卻只是笑:“伯母不肯收,晚輩反而心下難安。” 楊母這才默許了楊枝的行為。 用過晚飯,柳軼塵忽然趁機走到楊枝身側(cè):“出去走走?!?/br> 楊枝正好也想出去逛逛,這個小鎮(zhèn)她從未來過,方才進城之時聞到一股新鮮出爐的點心香氣,因才吃過糕餅,一時吃不下,便未再去買。但心中一直惦著,方才晚飯都特意少吃了一口,以空出肚子。 將母親安頓好,便出了門。柳軼塵已在院中等候,手中提著一個紅漆木盒。 楊枝見了木盒,忍不住問:“這是什么?” 柳軼塵卻買起了關(guān)子:“一會便知道了?!崩隽丝蜅?。 楊枝這才發(fā)現(xiàn)兩人去的并非街市方向,而是向著客棧后的半山。 “我們這是去哪?”楊枝忍不住問——她的點心怎么辦! 柳軼塵不答反問:“你可知這小鎮(zhèn)叫什么?” 這不過是他們隨意停下的小鎮(zhèn),還真沒打聽過這地方叫什么,老老實實問:“叫什么?” “溫湯?!?/br> 溫湯?楊枝一下子反應過來:“這鎮(zhèn)上亦有湯泉?” 柳軼塵點頭,向不遠處指了指——那里蒿草掩映間的確有白霧騰起:“這地方泉眼眾多,遠近鎮(zhèn)民皆有泡湯的習慣,來晚了還尋不著地方?!?/br> 邊說邊拉著楊枝往那邊走。這湯泉與陽泉鎮(zhèn)的野泉有些區(qū)別,湯池周圍遍植花木,春末時節(jié),紫藤如袖、玉蘭芬芳,與山林的幽靜相襯,頗有些雅趣。 且那湯池并非露天的,湯池之上還建著一方六角涼亭,風動落英,亦不會污染泉水。 覷見楊枝臉色,柳軼塵自解釋道:“江南多雨,此地人又好泡湯,遂建了這座亭子。且這小鎮(zhèn)南接南安、北臨豫州的元興,俱是大城,不少王公特意來此地泡湯。”到了湯池入口處,有個綠衣少女迎過來,見了柳軼塵,微微一愣,旋即垂下眼去,兩頰綻出微紅。默了一瞬,才道:“是jiejie要泡湯嗎?且隨我來?!?/br> 雖是傍晚山間,不遠處卻有嬉鬧人聲,只這一處,只一名少女,不見旁人。 楊枝隨少女進去,柳軼塵將手中木盒遞給她:“我就在那邊候你?!彼傅氖且惶幏绞c湯池相距不遠,背后有一株高樹并一片籬笆,擋著視線。其實縱然沒有這遮擋她也不怕,柳軼塵是個老道學,就算讓他偷窺他只怕也不會。 少女將楊枝引到湯池邊,要伺候她沐浴。楊枝卻不習慣,將她遣了出去。少女臨行前假裝無事般問:“外邊那位哥哥,是jiejie夫君嗎?” 楊枝自覷見她緋紅的雙頰,便已了然她心事——柳軼塵那張臉,莫說在這樣的小鎮(zhèn),在京城都是無出其右的。 笑著點了點頭:“嗯。” 這一個字如落英紛飛、如回風舞雪,在柳軼塵胸中打了半天的旋,才輕若鴻毛又重逾千鈞般在他心頭砸下。微風拂過頸項,他整個人都覺得癢癢的。低下頭,唇角不自覺浮上一個笑。 少女走后,楊枝解衣邁入池中,這才想起方才柳軼塵遞給她的那個方盒,打開盒子,微微怔了一怔——木盒共有兩層,第一層是一件淡黃羅衣,胸前和衣擺繡著淺綠色的忍冬紋,紋下另有銀絲暗提的紋路纏繞,乍看尋常,細瞧卻十分精巧。羅衣非常輕,放在手心幾乎覺察不到什么重量,柔軟輕滑,是最上等的湖絲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