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79節(jié)
李擎越長眉一揚:“朕知道你為何而來。但你也知道,朕做這么多是為了什么。” 楊枝沉沉應(yīng):“衛(wèi)尊不能殺,一殺,便中計了?!庇X察到驟然收緊的空氣,卻不敢多想,一股腦將梗在喉嚨口許久的話吐出來:“方濂案、太子妃案、江州士子案背后俱牽扯著一個地下暗門,叫沆瀣門。而這地下暗門背后之人,是寶隆?!?/br> “朕知道?!?/br> “但陛下不知是否知曉,寶隆之后,是……”楊枝一字一頓,如劈山斧一下一下鑿落:“逆太子李挺。” 室內(nèi)驟如北風(fēng)過境,泛起一陣沁人骨髓的寒意。 山倒海傾,只在剎那。 饒是已有準(zhǔn)備,楊枝撐在地上的雙臂還是因那倏忽而起的凜意微顫了顫。 然那意料之中的震天大怒卻沒有到來,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一個恍如壓抑著獅吼的聲音自那御案后緩緩響起:“你……確信?” “臣確信?!睏钪Τ脸翍?yīng),又補了句:“陛下有沒有想過,寶隆布置這么些年,為何最后死的那般無聲無息,當(dāng)真是反抗不了,還是想將計就計?” “寶隆是個半截身子入土的太監(jiān),他決計不會是為了自己去爭去搶去算,那什么樣的人,才能夠讓他臥薪嘗膽十二年,最后更不惜以性命成全那人的野心?” “陛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衛(wèi)江二氏雖不仁,但除了他二人,得利的并非殿下,而是李挺!” 楊枝說到此處,知道差不多了,有意頓了片刻,方探手入懷:“陛下若不相信臣,不妨看看柳大人的密函?!?/br> 走出承天殿之前,李擎越忽然道:“你,抬起頭來,給朕看看,朕總覺得你像一個故人。” 楊枝緩緩抬首,那一息光陰被拉的極長極長,她的脖頸,像壓了千鈞重的巨石,然四目相對的剎那終于到來,楊枝撞入那鷹隼般不怒自威的雙目中,仿佛被颶風(fēng)裹挾,斯須就會被撕個粉碎。 “是有些像?!崩钋嬖絽s忽而一笑:“只是你比他聰明些。他頑固自負(fù),最后下場不太好。不過朕總想起他在北疆意氣風(fēng)發(fā)的日子,若他當(dāng)初不回京城,后來的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罷了,和你說這些做什么。你退下吧,柳敬常沒有看錯人,若早生些年,你與我妻……故皇后大概能聊的來?!?/br> 北疆?那人是誰? 她父親嘉安王倒是在北疆待過許多年,最后下場亦不太好,只是他口中的那個人,與她記憶中的實在相差太遠(yuǎn),讓她想都不敢將兩人聯(lián)系起來。 從承天殿出來,楊枝身上的汗已濕了半身,初夏熏風(fēng)吹在身上,亦帶起一陣戰(zhàn)栗。走到殿外的丹樨上,卻見一人早在臺階下相候,不住來回踱步,聽見動靜立刻抬首,幾乎是小跑著奔上來:“哎呦小丫頭,你可嚇?biāo)牢伊诉M(jìn)去這么久。看看,我準(zhǔn)備了一沓折子進(jìn)去救你,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柳敬常不得扒了我的皮!” 第七十三章 “鄭大人, 我沒事?!睏钪Φ?,聲音卻帶著一絲被抽干的疲憊,后知后覺的一陣恐懼爬上脊背, 讓她整個人都變得單薄虛弱, 好像一陣風(fēng)就能將她吹散。然只短暫的一瞬, 她卻又重新聚起精神,輕輕一笑:“讓大人擔(dān)心了, 我請大人喝羊湯去?!?/br> 二人相攜走出宮殿, 將到宮門前,卻遠(yuǎn)遠(yuǎn)見到一人抱劍相候, 不時往這邊張望, 似有什么急事。 楊鄭二人連忙腳下緊了兩步, 走到宮門前:“黃鶴,怎么了?” “大人總算出來了!大人快回去看看吧,老夫人昏倒了!” 楊枝腳下一晃:“你說什么?” 楊黃二人連忙告別鄭渠,打馬回府?;氐礁? 楊母果然仍在昏厥之中, 請了大夫來看,只說像是中毒,至于中的什么毒, 也不知道。 母親回府后一直與自己在一起, 府中上下也俱是柳軼塵挑的人,他一向謹(jǐn)慎, 料來不會有錯, 那么究竟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只有找到癥結(jié), 她才能有的放矢地去尋解藥。 來回踱著步, 她忽然想到一事, 問大夫:“我阿娘是何時中的毒?” “像是、像是有一陣時日了?!?/br> 楊枝心中一動,眉心猝然擰了起來,只須臾,颯然奔出,聲音已在幾步之外:“替我照顧好母親,我出門一躺!” 京城薛家是自本朝開國以來便屹立京城的大族,宅子坐落在北城,緊鄰著各部司。巍峨開闊,較之王府亦不遑多讓。 楊枝通報過門房:“勞駕,請通報一聲,刑……就說楊枝尋薛大公子?!?/br> 門房應(yīng)聲,進(jìn)去通報,不一時回來:“大公子出門了,請姑娘改日再來?!?/br> “改日?”楊枝凝眉,須臾道:“我就在這候著,大公子何時回來,煩請告知一聲。” 這一候便從天亮候到了天黑,門房見她執(zhí)拗不走,也不再勸,到了飯點送來晚飯,她并不推辭,卻未動兩筷子。 天色很快從黛藍(lán)轉(zhuǎn)成了黑,明月高掛中天,遠(yuǎn)處傳來打更的聲音。整條街上已沒了人,宅前兩盞燈燭,將人影拉的很長。 楊枝這回未再耍什么心計,只是固執(zhí)地不肯離開。 門房數(shù)次走到她跟前,卻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添了些茶水,便自退下了。 天邊不知何時撕出一絲魚肚白,啟明星若隱若現(xiàn),楊枝卻不覺困倦,一雙眼像伺機(jī)而動的野獸一般,死死地盯著長街盡頭。 終于,一陣馬蹄撕破半曉的寂靜,一月白長袍揚鞭打馬,颯沓而來。 到得跟前,利落滾鞍,身上卻不染一星塵埃,連發(fā)絲也未有一絲凌亂。 “阿敏?!彼怨虉?zhí)地叫著她的舊名,快步拾級而上,上下打量她一眼,卻終究未說什么,只是自袖中取出一個瓷瓶,遞給她:“給?!?/br> 楊枝接過藥:“多謝!” “不必謝我,你今日不來,亦會有人將這藥送過去?!毖︸反怪?,未再看她:“不過這藥只能治標(biāo),治不了本,十日之后,若沒有續(xù)上的藥,伯母依舊會十分危險……” 楊枝其實已有所料,沆瀣門豈會做這般吃力不討好的事,當(dāng)日他們輕易任由她將母親帶走,固然是由于李挺在她們手中,但也未嘗不是因為他們早埋伏下了陰狠的后招。 “他們想要什么?”楊枝捏著那瓷瓶,半晌方再度開口。 “柳敬常的性命,或者……”薛穹頓了一頓,快速掃過她的面龐,垂下目光:“你嫁給我?!?/br> “你嫁給我?!?/br> 楊枝猝然抬目,撞進(jìn)他杳深的眼底。兩個月以前,他的眼神尚不是這樣的。 從江州回來后,聽聞他便上折子辭了官。她方明白過來,他那些口口聲聲的江山社稷、臥薪嘗膽,不過是托辭,當(dāng)初南下,只是為了幫她救母。 找了那一堆冠冕的理由,甚至不惜將他囚禁,也不過是為了不想讓她背負(fù)過多。 可這一回,他好容易斬斷的糾葛又因她而重新接起。楊枝怔怔望著他的眼,手心不自覺在那瓷瓶的浮凸處撫來撫去,良久:“這藥……你拿什么換的?” 薛穹垂著眼瞼,側(cè)轉(zhuǎn)過身,似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眼底的波動,有一會,方沉沉開口:“衛(wèi)尊的性命?!?/br> “衛(wèi)尊死了,我親手毒殺的?!?/br> “薛大哥!” “你斗不過他們的。這天,要變了?!狈置魇鞘⑾?,薛穹的聲音卻帶著一絲深秋的蒼涼。仿佛為了與他這句話相應(yīng),巷中卷起一陣長風(fēng),遠(yuǎn)處的天際似有黑云滾動。 楊枝整個人一震——衛(wèi)尊,死了? 天子昨日才答應(yīng)留衛(wèi)尊一條性命,今日他便死在了牢獄之中,還是被薛穹毒殺的,他是不要命了,還是天子…… 腦中思緒飛轉(zhuǎn),面上卻不見悲喜。深藏于骨血中的倔強一下子涌上來,令那長風(fēng)也添了氣勢:“斗不斗得過,總要試試才知道。”楊枝將瓷瓶揣入懷中,道一聲謝,走到薛穹才騎來的那匹駿馬旁,“借馬一用。”不待他應(yīng),便翻身上鞍,拍馬而去。 ** 回到府上,楊枝忙將那藥給母親服下,楊母很快醒轉(zhuǎn),意識到自己中了毒,立刻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目中茫然了一瞬,忽地抓住楊枝的手,沉聲道:“敏兒,我知道你舍不得阿娘,但阿娘寧可死,也不愿你做違背本心之事?!?/br> “女兒知道?!逼鋵嵲谀习仓畷r,她便想明白了。她猜,李挺也是知道她母親性格,知曉她會這么選,所以這回提的要求,才會全然不涉百姓社稷,只關(guān)乎她自己。 他們給了她兩個選擇——殺柳軼塵,她必然做不到。而嫁給薛穹,其實目的亦是為了殺柳軼塵。與薛穹成親,柳軼塵必會得到消息,到時倉促回京,只怕會撞入沆瀣門的圈套。 江州一事后,原本還打算拉攏的柳軼塵此刻只怕已成了沆瀣門心中的附骨之蛆,不除,寢食難安。 她該怎么做? 想著,她走到門邊,招呼下人取飯菜來。母親昏睡了一天一夜,粒米未進(jìn),她自己從昨日晨起到現(xiàn)下,亦是沒吃什么東西。 不知為什么,想到柳軼塵,方才尚可的胃中忽然一陣強烈的餓感襲來。不禁搖了搖頭,這廝竟不覺間將她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腸胃都養(yǎng)刁了。 廚下早備好了飯菜,仆從連忙取來,母女兩相對用飯,用了兩口,楊母忽然一陣劇烈咳嗽,低頭舉帕一掩,帕上竟赫然一片鮮紅。 楊枝整個人一驚,慌忙撂下筷子:“阿娘怎么了?!” 楊母盯著那帕上的鮮紅亦是微微一怔,旋即反應(yīng)過來,卻是淡淡一笑:“無妨的事,前幾日接連趕路,胸中火有些旺,休息幾日便好了?!?/br> 楊枝自然不信這鬼話,眸光死死盯著那帕子:“我去找薛聞蒼?!?/br> “站??!”楊母叫住她,神色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沆瀣門工于心計,他們想要挾你,自然不會當(dāng)真要了我性命,只是,亦不會讓我一點無虞,否則你便不會擔(dān)心,他們也就失了逼迫之力?!?/br> “阿娘,我知道。” “知道你還去,你是想答應(yīng)他?” 楊枝不語。 楊母看了一眼那帕上的血,沉吟片刻:“他們給了你多長時日?” “十天?!?/br> 斯須的默然之后,楊母伸手撫過楊枝的手背,微微一笑:“若非當(dāng)年的陰差陽錯,你我早已是刀下亡魂,而今你我能再相見,能一起多過這些時日,已是平白賺得。接下來的十日,你不必再為我奔走,好好陪陪我,陪我走過這最后一程,可好?” “阿娘……” 楊枝哽咽聲未落,門外忽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她本能抬頭,一襲青衫已越過門檻,徑自走進(jìn)了屋中。 “楊主事,請恕我不請自來?!眮砣耸侵x云,一身家常的青色道袍,步子跨地很大,腳下帶風(fēng),很有幾分風(fēng)塵仆仆之感。不知是否在燭火下的緣故,他的臉又白了一個度,而那白皙的有些透明的面頰上,明晃晃地映著一個紅紅的五指印。 楊枝看見忽然闖入的謝云,微微一怔,待看清他面上的五指印,更是一愣。 那五指纖長,似是女子的手掌。 楊枝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不好直問,謝云卻絲毫不以為意,在楊枝母女對面落座,向楊母行個禮,淺笑:“我從衛(wèi)府過來,這是衛(wèi)家那小妮子打的?!?/br> “衛(wèi)窈?”楊枝見過衛(wèi)窈,是個清麗溫婉的姑娘,通身帶著京中閨秀的教養(yǎng),便是著急救父時,亦不失禮數(shù)。 見楊枝面露驚愕,謝云卻是一笑:“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他父親死了,你知道吧?!?/br> 楊枝見他神色如常地提及此事,顯然這般行色匆匆而來,并非為了這事。心中不覺一凜,可眼下除了這個,還能有什么更為重大的事? 謝云一笑之后,瞥見楊枝凝起的眉,神色亦斂了起來,不再啰嗦,單刀直入道:“方才宮中傳來消息,陛下……病重了?!?/br> “什么?!”楊枝愕然。 謝云垂眸快速道:“午后整個太醫(yī)院都進(jìn)宮了,說是喘癥復(fù)發(fā),但比往日來的都要洶涌?!?/br> “可卑職昨日覲見,陛下精神還十分矍鑠,并無半分病態(tài)?!?/br> “所以說是急癥……究竟情況如何,誰也不曉得。”謝云道:“太子午后便進(jìn)宮了,此刻也困在宮中。你那日在宮中,有沒有什么特別的發(fā)現(xiàn)?” 楊枝凝眉思索,謝云卻于這當(dāng)口取出兩封折子:“還有兩件事我也覺得蹊蹺,南軍統(tǒng)領(lǐng)定了個意想不到的人,而北邊,北狄近日異動頻繁?!?/br> 楊枝已不必問他是如何弄來的這兩封折子,連忙撿起來草草掃過:“藍(lán)廷玉?”是東宮良娣藍(lán)采薇的父親,一向與江范十分不對付。當(dāng)初李擎越起事,他雖遠(yuǎn)在青州,卻亦有從龍之功。 若他也是沆瀣門的人,那沆瀣門的棋子埋得可太深了。 不過沆瀣門善于攻心,連江范手下的單行簡都能輕易策反,一個本與江范相對、不甘人下的兵部侍郎豈不更為簡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