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84節(jié)
“沆瀣門有文淵、武英、保和、雜成、韜行五君。”楊枝并不推辭,干脆道:“大人不耐煩舞文弄墨,這是裝不出來的,因此并非文淵君。于武藝上連黃成都不敵,更不消說李挺本人,亦非武英。保和顧名思義,擅使毒用藥,非大人所長。而韜行司策,需統(tǒng)領(lǐng)大局,我猜,是宮中的寶公公——是以,這般算下來,大人應(yīng)當(dāng)便是這個雜成君?!?/br> “大人心思細(xì)膩,所長之處甚廣甚雜,雜成二字恰恰合適?!睏钪z了口茶,道:“我還有一個大膽猜測,大人可愿聽聽?” “但說無妨。” “江湖有匪號水中月,延樂之亂時立下大功,只是這么些年,再未怎么出過手?!睏钪Φ溃骸拔医袢障攵纺憜枂枺墒谴笕??” 鄭渠微微一震,轉(zhuǎn)過臉來看她,雙眸瞇起:“為何這么猜?” “敬常告訴我,大人吃個面點都十分講究形狀,且大人捏面點的手藝更是京中一絕?!睏钪Φ溃a了一句:“我在溫湯鎮(zhèn)親眼見大人嫌棄那店家所做的面點,但那家面點已是店中的招牌。可見大人對手藝的挑剔,已到了凡人難及的地步?!?/br> “我這人貪吃,你從這點上便斷定我是水中月,也太過武斷了?!?/br> “尋常饕客挑剔飲食,但鮮少挑剔外觀到了這等程度。還有大人這雙手,纖長靈活,指腹有繭,不像是一個常年舞刀弄槍的武人,倒像是個……手藝人?!睏钪p笑:“當(dāng)然,這些的確有些牽強。所以北上途中,我故意在大人跟前露出了那幾張面具,大人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讓我更添了懷疑?!?/br> 鄭渠微微一怔,他自己都忘了當(dāng)時見到那面具時是什么反應(yīng)了,只是十?dāng)?shù)年隱藏,終究未能抹去他對自己手藝的本能自負(fù)。 到了這時,再隱瞞也沒有必要,他自胡髭中綻出一個笑:“你既已猜到我身份,今日貿(mào)然來大理寺,就不怕自投羅網(wǎng)嗎?” 楊枝迎著他的目光:“我今日來此,是因為我還有另一個猜測,大人可想聽聽?” “你說?!?/br> “大人已……” 話未落,忽聞院外響起人聲,兵甲相交,楊枝當(dāng)即住了嘴。下一息,鄭渠衙房的門被踹開,一名年輕士兵往旁邊一讓,露出身后一件深紫官袍來。 楊枝抬目,眸光被不知是日暉還是院中的雪照得晃了一瞬,方看清來人,面色沉定下來,薄唇微抿:“薛大人?!?/br> “阿敏?!卑肽晡匆姡︸贩路鹱兞瞬簧?,可那變化并非容顏上的。眼底的溫潤清澈被杳暗所替,聲音也帶著一絲涼意:“隨我走吧?!?/br> 來得這般巧——楊枝起身,覷了鄭渠一眼。鄭渠垂著頭,沒有看她。 “好,我跟你走?!?/br> 短短半年,薛穹已然升任中書令,薛家又回到了如日中天的時候。 薛穹并未為難楊枝,僅將她囚在一處別院中,隔三差五來看她。除夕夜,從宮中回來,他照例來楊枝處,也不說什么,只是命人擺菜,沉默與她喝起了酒。 他們之間已然橫亙了許多,那一日逃婚,無論如何,是對他莫大的羞辱。 窗外落雪已停,大團的雪塊抱著梅花枝,料峭寒意之中捎來幾星清淡的香。 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楊枝忽然開口:“過完年,最晚五月里,費明光就要北上豫州了?!?/br> 薛穹微微一怔,猝然抬眸,旋即卻是自哂般一笑:“你想和我說什么?” “這半年我們做了不少準(zhǔn)備?!睏钪Φ溃骸傲褐莸幕羯鳛椋缰莸男l(wèi)家軍,都會策應(yīng)?!?/br> 薛穹沒有說話,酒盞停在唇邊,只是定定看著她。燭火照進他的眼底,閃過一絲近似傷懷的情緒。 “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會在何處渡江?!闭缭ザ菀葬航瓰榻?,渡江的位置對雙方而言都至為重要。 薛穹將酒一飲而盡,輕笑:“你覺得我會相信?” 楊枝亦是一笑,抬箸為他夾了一筷子菜:“信不信隨你?!?/br> “你想換什么?”薛穹怔怔盯了那一筷子菜許久,送入口中,方垂眸問。 “我想見見柳敬常。”楊枝望著他,一字字道。不待他應(yīng),又補了句:“你可以讓我遠(yuǎn)遠(yuǎn)看他一眼,待來年五月渡江,你再據(jù)消息的真假另做決定?!?/br> 薛穹低頭又自斟了杯酒,唇畔蕩開一個對自己譏嘲般的笑:“你這回進京,為的便是這事?” 楊枝垂首,良久,淡淡應(yīng)了個“嗯”字。 薛穹眸光落在她輕輕顫動的睫簾上:“其實你不用拿什么渡江來做引子,只要你求我,我便答應(yīng)了?!?/br> 楊枝抬眸,不期然撞進他漆黑的眼底,那一點分明的情緒刺痛了她,她不自覺垂目:“是嗎?” 薛穹未語,又浮了一白。 不知過了多久:“好,我會讓你遠(yuǎn)遠(yuǎn)見他一面。你……說吧?!?/br> 楊枝這才恢復(fù)方才的沉定:“我想見李挺,親口告訴他?!?/br> 薛穹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好,我會盡快安排?!?/br> 慶歷十二年的除夕夜在一片爆竹聲與彼此的各懷心事中悄然過去。薛穹飲著飲著,漸漸覺得不滿足,干脆執(zhí)壺往喉中傾了起來。楊枝心中的愧疚火燒連營般迅速蔓延,見他已然半醉,干脆沖上來奪他酒壺。 “薛大哥……” 卻被他反手一把拉過,死死按入懷中。楊枝欲掙扎,卻發(fā)現(xiàn)他力氣大得驚人,如何也掙脫不開。而他另一只手干脆棄了酒壺,伴著哐當(dāng)一聲脆響,亦覆上了她的肩背,用盡全身力氣一般將她擁在懷中。 “阿敏,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明明是我先遇見你的……” “薛大哥,薛大哥你放開我!” 他的頭深深埋了下來,染了酒的溫?zé)釟庀⒃谒i窩中亂竄。楊枝有些慌亂,用勁推了推他:“薛大哥,你放開我!”他紋絲不動,楊枝只好另尋他法,一只腳堪堪抬起,卻聽見他道:“就一會,就讓我抱一會。明日我就帶你進宮,就讓你見他?!?/br> 楊枝的腳輕輕放了下來,屋外下雪了,爆竹聲又起,蓋過了幾可忽視的雪聲,和她心底的輕顫。 薛穹后來醉得睡了過去,楊枝將他扶到塌上,自己在外間將就了一夜。 次日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回到了塌上,薛穹早沒了蹤跡。 過了午,院中來了一位老仆,手中捧著一件簇新的華裳:“姑娘,我們大人說,晚間宮中設(shè)宴,讓姑娘一同隨行?!?/br> 近晚之時,果然另有仆人來接,楊枝換好衣裳,還稍稍打扮了一下,隨仆人穿院而過。薛穹已在門外馬車中相候,一件黑色大氅,襯地他膚色格外的白,白出了些剔透、一點不同尋常。 昨晚之事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再提。薛穹低首翻著手中的冊子,楊枝垂眸盯著手心,一路無話。 這是新帝繼位后的第一個除夕,饒是太常寺幾番上折,宮中仍極盡可能地?zé)狒[著,大紅琉璃宮燈掛滿了一條長廊,四處皆懸著茜紗與紅綢。楊枝隨薛穹坐在帝位右下手,內(nèi)侍報帝后到時,她與一張熟悉的面孔四目相對,對方不期然愣了一瞬。 幾個月前少女的天真蕩然無存,滿頭珠翠之下是一張連脂粉也遮不住的疲倦的臉。 李挺亦是往她這邊投來了目光,然只不著痕跡的一瞬,便轉(zhuǎn)向了座下諸臣。 他是天生的帝王,這么些年來,他從未忘記過他天潢貴胄的身份與威儀。其實比之李燮,他更像李擎越一些。 宴后,李挺如愿留下了她。 從承天殿出來,已近子時。楊枝順著臺階向下,幾步之外的石階盡頭有一個人正在候著他,四野的風(fēng)鼓起他的長袍,他像一個生生被拽回人間的仙人。 她想起他前夜醉酒時的呢喃,為什么,他們?yōu)槭裁磿兂蛇@樣? 她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薛穹抬眸的剎那,忽有一簇焰火竄入空中,伴著一聲長嘯和遠(yuǎn)處依稀的歡騰人聲,在黛藍(lán)夜色中炸開成一片短促卻不可逼視的繁華。 底下琉璃世界映出繁華的碎影,亦照出他眼底的一片澄澈。 楊枝緩緩走到他跟前,他看她一眼,確認(rèn)她無事,轉(zhuǎn)身向前走:“明日我會安排你遠(yuǎn)遠(yuǎn)見他一面。” 沉沉的聲音從半步之外傳來,洇入積雪與萬家團圓的喜樂之中。 次日一早,薛穹果然來接她,上車后遞給她一方黑巾,楊枝自覺以黑巾覆眼,并不多話。 馬車在城中彎來繞去,半個時辰后,終于停在了一處宅院。薛穹領(lǐng)她進入宅院,替她取下黑巾。 宅院不大,他們在長廊的鏤空花窗前住腳,隔著窗格子,穿過依稀樹叢,看見院中一坐一立兩個人影。 只一眼,楊枝便覺心口被一只手攥住,久久喘不過氣來。 記憶中描摹了無數(shù)次的眉眼在眼前剎那展開,好像祈求了半生的愿望一下子成了真,那樣一種極致的渴望如閃電般自肺腑擴散至全身,腳下不覺趨出兩步,卻被薛穹按住肩頭。 “現(xiàn)下還不是時候?!蔽〉穆曇魪纳砗髠鱽?,似壓著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楊枝當(dāng)即止步——她知道的,眼下不是沖動的時候,她與薛穹說好了的,得說到做到。 一墻之隔的院中他正揚起臉與身邊的人說著什么,臉頰似乎消瘦了一些,卻掛著淺淡從容的笑。楊枝似乎還從那笑中覺察出了一絲寵溺。 微微一愕,往立在他身邊的女子望去。那女子身量窈窕,楊枝轉(zhuǎn)目時她亦恰好偏過臉來,待看清那張臉,她猝不及防一震,身子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輕輕晃了一晃。 女子低下頭子,伸手用帕子撫過他鬢角。他只是溫柔地看著她,那一分溫柔,她曾在他望向自己的眼底窺見過。 薛穹上前下意識扶了扶她,輕道:“我們給他用了藥,他不記得眼前的事了,只依稀記得兩三年前的舊人舊事……你現(xiàn)在就算走過去,他也只會將你當(dāng)一個陌生人?!?/br> “你們……”楊枝感覺那只攥著自己心口的手一下子挪到了嗓子眼,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喉嚨口有如火鏑燎過,一片灼熱刺痛,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 “但他記得衛(wèi)窈。”薛穹道,目光在她臉上一頓,又迅速挪開。輕輕一哂:“很神奇吧?”又補道:“我們并未苛待他,反而一直讓衛(wèi)窈好生照料他——他除了自由,什么都有?!?/br> “你們想用衛(wèi)窈去套他的話,是嗎?”楊枝死死盯著他,良久,咬牙從緊抿的齒間擠出幾個字。話落,她忽而一哂:“他一定也還記得你,你為什么不自己去?” 薛穹眸光落在遠(yuǎn)處的一根枯枝上:“你怎知我沒有?”輕輕一抖袍袖:“好了,你也看到他了,該和我回去了?!?/br> 楊枝又貪婪地透窗看了一眼,一陣近似絕望的酸楚在心頭漫開,連舌頭都是苦的——他們不知說了什么,衛(wèi)窈笑得燦爛奪目,他亦整個人綻著溫潤的光,好一幅歲月靜好的畫面。 可他當(dāng)真忘了她了嗎?他們一起經(jīng)歷了那么多,他讓黃鶴叫她“夫人”,信中稱她為妻,怎么能那么輕易就忘了她? 一剎那,她有一種沖動,沖進去推開衛(wèi)窈,搖醒他,讓他看看眼前的自己,讓他認(rèn)出她。 然而她終究什么都未做,只那么又呆呆站了一瞬,轉(zhuǎn)身:“走吧。” 雪團子在她身后樹梢啪嗒一聲落下,隔窗的院中,柳軼塵像是因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受了驚,下意識轉(zhuǎn)頭。眸底幾乎是本能地一緊,又漫起令人無法穿透的大霧。 薛穹將楊枝送回別院,起身要走,走出幾步,卻忽被楊枝叫?。骸澳菢拥乃幠氵€有嗎?為什么不給我一顆?” 薛穹一愣,脊背顯見的僵直:“你知道我不會那么待你?!?/br> 那一晚的宮宴之后,皇后江氏忽然病倒了。天子連夜將整個太醫(yī)院都召進了宮,欣喜得知皇后有了喜,然而令人憂心的是,皇后思慮過重,身子骨弱,導(dǎo)致那胎相十分虛浮。 太醫(yī)院開了一堆藥,皇后的病仍不見好轉(zhuǎn),連日勤勉的天子縮短了與臣工的會面,一下了朝便來看她,卻仍無濟于事,眼見著她越來越瘦削,終于在第五日,召了楊枝入宮。 楊枝一進皇后宮中,她精神便顯見好了許多:“楊jiejie!” “娘娘……” 皇后才亮起的目光猝然暗了下去,好半天,才帶著點委屈與期冀地望著她,訥訥道:“你還像以前那樣叫我,好嗎?” 楊枝望著她,默然許久,唇邊牽起一點笑,應(yīng)下一個“好”字。 “那你叫我一聲!” 楊枝看著她一如往昔地撒嬌神態(tài),輕輕撫過她的發(fā):“令梓?!?/br> “欸!”她應(yīng)得又快又清脆。 自那以后,楊枝就經(jīng)常入宮看她,她的身體也日漸好了。 兩月中的一天夜里,宮中忽然各門緊閉,天子端坐承天殿,怒不可遏,桌上文房皆已被掃落在地,內(nèi)侍不斷進進出出,向他稟報著最新的消息。楊枝安靜地跪在他面前,周遭的凌亂仿佛與她無關(guān)?!澳愦蛄侩薏桓覛⒛闶前?!說,你把皇后和江行策弄去哪里了!” 楊枝不置一詞,沉默以對。這才是她這一回進京的目的,江家父子是他們最重的一塊籌碼,他們不能有事。 李挺借江令梓將江令籌騙回京城,又想以江氏兄妹為要求,逼江范交出兵權(quán),江范若是答應(yīng)了,那他們接下來的每一步,便陷入了被動。是以她與費烈商量,她來京城一趟,因為只有一個人可以救得出江令籌,便是他一直捧在手心的三妹、當(dāng)今的皇后江令梓。 而這一切還得仰賴鄭渠的幫助,因此她回京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見了鄭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