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藏驕 第13節(jié)
她說話間,口中還哈著白霧,臉頰卻因為一路奔走泛著通紅的汗意。 慕遲微微垂眸,佯做驚訝:“公主怎會來此處?” “來看你啊,”喬綰笑盈盈地開口,因著暖殿內乍然襲來的溫熱有片刻的窒息,卻很快恢復如常,打量起慕遲的房間,而后便瞥見一旁供人小憩的軟榻上團著一件暗紅色的錦裘,衣擺垂落,隱約看出被燒黑的痕跡。 喬綰疑惑地“嗯”了一聲,走上前去。 慕遲的神色微冷,指尖動了下,卻很快恢復從容。 喬綰將錦裘拿起來才發(fā)現(xiàn),那錦裘正是那件與自己那身狐裘格外般配的衣裳,只是下方被燒出一個洞來。 昂貴的錦裘,成了一片破布。 喬綰胸口微滯,轉頭看向慕遲。 慕遲垂眸,嗓音輕柔:“前幾日在火盆旁取暖時,不小心將錦裘燒了?!?/br> 他說著,手輕輕地動了下,便要隱藏在袖口中。 喬綰注意到他的動作,低頭看去,神色微變,抬手便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像是被灼燒過,不嚴重的拇指生了鮮紅的水泡,嚴重的食指與中指的皮rou被燎得蜷起,露出里面的血rou。 觸目驚心。 喬綰心中一澀:“怎會燒得這般嚴重,你不痛……” 話至一半便已頓住。 他根本不知疼痛。 轉瞬喬綰又想起什么,睜大雙眸:“你是為了護掉入火中的錦裘,手才被燒成這樣的?” 慕遲長睫輕顫了下,垂下視線,沒有否認,也未曾承認。 喬綰的呼吸一緊,睜大了眼睛望著他,不知為何陡然想起夢中那個問“糖葫蘆好吃嗎”的孩子。 還有,那些陰陽怪氣地叫他“怪物”的聲音。 她抿了抿唇,低頭望著他血rou模糊的指尖,良久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像是做了什么決定一般,定定看著他,目光堅定,隨后對他笑著露出小虎牙:“我定會治好你的,但在此之前……” 話未說完,她便停了下來,眼珠轉了轉,抓著他未曾受傷的左手朝外跑去。 慕遲一個不察,竟真的被她帶著走了幾步。 門外侯著的倚翠忙問道:“公主,您這是去哪兒?” 喬綰頭也沒回,揚聲道:“上街,買糖葫蘆!” 到底是倚翠想得周到,忙給二人帶了裘氅。 今日是整個臘月少有的晴日,街市上熙熙攘攘,難得熱鬧。 喬綰始終抓著慕遲的手,在人來人往中不斷地躥行,身上火紅的狐裘在蕭瑟冬日里飛舞,頭上的步搖搖晃著,像一團火。 慕遲淡淡地跟在她身后,只偶爾嫌惡地避開周圍的眾人,手卻始終被一股溫熱牽著,掙脫不開,惹得他心中煩躁。 直到看見前方圍著的眾人,喬綰的腳步才慢了下來。 “你聽說沒,那松竹館前日竟走水了,偌大的樓閣,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可不是,據(jù)說里頭好些人都沒跑出來,燒得都看不出人形了。” “怕是犯了太歲了,城東的張家老爺,不也半夜飲醉了,被一塊石板砸扁了,身上沒一塊好rou?!?/br> “便是城外那座小陵山上的山賊為了過冬都下山搶劫了幾回,聽說傷了好幾個山民……” “看來得去神廟拜拜了?!?/br> 人群里,有人在心有余悸地說著什么,隨后話逐漸停了,呆呆地看著前方。 眾人不解。 “老板,來兩份炒栗子!”清脆的女聲帶著一貫的嬌縱與高傲,在嘈亂的人群中清晰響起。 喬綰邊說邊轉頭對著慕遲一笑:“這家的炒栗子格外香甜?!?/br> 慕遲回了一抹溫柔的笑,眸光輕斂,掩去乍現(xiàn)的寒芒。 七歲那年,李慕玄曾經(jīng)因吃炒栗子,灼傷了手。 所以那些太監(jiān)們拿著火折子,抓著他的手,讓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食指被放在火苗中灼燒。 “嘗嘗?!毖矍巴蝗欢嗔艘恢皇?,唇被一塊溫熱甜香的小東西碰了下。 慕遲回神,垂眸看去。 喬綰正拿著一塊剝好的栗子遞到他唇前,見他不語還催促著:“張嘴啊?!?/br> 慕遲凝視著她,良久微微啟唇,將栗子含入唇齒之中,而后淺笑:“謝公主,很好吃?!?/br> 喬綰卻有些呆怔。 今日慕遲穿的是雪白的錦裘,里面是白色的綢緞圓領袍衫,上是白金絲線繡將而成的云紋,映著雪白的面色,紅唇微啟,端足了一副清貴魅人的模樣。 周圍逐漸安靜。 喬綰疑惑地轉頭看去,臉色一沉。 不少人也在看著慕遲,眼神中即便是不屑的,卻依舊難掩驚艷,更有不少姑娘家面色羞紅。 喬綰癟癟嘴,瞪了慕遲一眼:“真該讓人給你做一副羅剎面罩的。” 慕遲仍微笑著,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四周,眼中添了譏諷。 的確,世人眼中,一個高貴的長樂公主,一個低賤如泥的小倌,她覺得丟人也實屬平常。 喬綰小聲嘀咕:“如此便只有我能看你了!” 慕遲微怔,歪了下頭,似有些困惑地打量著她。 喬綰卻不愿再待在此處,抓著他的手道:“那邊的桂花糕和梨花酥也很不錯!”說完拉著他朝糕點鋪子的方向跑。 慕遲皺著眉看著她拉著自己的手,從出門便未曾放開過。 她的掌心很熱,應當是常年吃那些大補之藥的緣故,熱得他心中厭煩。 不止如此,還有周圍這眾多的人,這熱鬧的長街,繁華的商鋪,一樣樣都讓他嫌惡。 偏生她對此毫無所覺,買完糕點,還有蜜餞果子,龍須糖,奶湯杏酪,紫蘇熱水…… 對這里的一切,她都如此熟悉。 一路走走逛逛,不知多久,喬綰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慕遲凝眉,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隨后眼中碎冰乍起。 一個抱著插滿糖葫蘆的草靶子的小販站在那里,吆喝著:“冰糖葫蘆——” 冰糖葫蘆啊。 慕遲唇角的笑漸深。 一切噩夢的源頭。 五歲那年,因為一根冰糖葫蘆,被生生打斷腿的時候,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低賤。 哪怕他和李慕玄的體內,流著一樣的血。 “慕遲?!鄙韨?,喬綰在叫他。 慕遲壓下翻涌的情緒,看向她。 竟看見她眼中有幾分心疼。 她心疼什么? 他? 慕遲注視著她的眼神片刻,極輕地笑了一聲,他還厭煩她此刻的眼神。 然下瞬,喬綰卻朝小販跑了過去。 慕遲不解,只看見喬綰扔給小販一錠銀子,小販滿眼驚喜,就要將整個草靶子塞給她。 喬綰揮手拒絕了,一手拿著一把冰糖葫蘆折返了回來,站在他面前,揚手將兩把糖葫蘆全都遞到他面前:“吃吧!” “這些都是你的?!?/br> 慕遲唇角的笑微僵,目光落在那十余根糖葫蘆上,而后看向喬綰。 她在對他笑著,唇角右側的那枚小虎牙耀武揚威,迎著陽光,很刺眼。 反感至極。 喬綰眨了下眼睛,見他只看著她不伸手,干脆抓過他的手,一股腦地將冰糖葫蘆塞到他的手里。 鮮紅的紅果裹著晶亮的糖衣,一股膩人的酸甜味道涌來。 “吃啊,”喬綰催他,瞇著眼睛笑,“糖葫蘆很好吃的?!?/br> 慕遲恍惚中想起,他曾經(jīng)問太傅:“糖葫蘆好吃嗎?” 真的好吃到,讓李慕玄從宮墻上摔下去,好吃到……要打斷他一條腿嗎? “快吃啊!”喬綰仍在催著。 慕遲看了她一眼,緩緩吃了一枚紅果。 卻在此時,不遠處的繡坊門口傳來懶散肆意的聲音:“行了,老板娘,弄好了送去定國將軍府。” 聲音很耳熟。 喬綰不覺轉頭看去,隨后眉梢一挑。 景闌穿著一襲松垮垮的朱瑾色圓領官袍,腰間系著漆色革帶,頭戴平翅烏紗帽,比平日正經(jīng)了幾分,只是臉頰多了道血痕,像是被鞭子抽的。 此時他正從繡坊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喬綰想到丟失的那枚香囊。 她命人去毓秀閣問過,掌柜的說景闌當日身上有一香囊,只是距離甚遠沒能看清。 喬綰不認為景闌會偷自己的貼身之物,但一想那香囊,到底還想再問個清楚,索性轉過頭對慕遲笑了笑:“你在此處等著我,我去去就回?!?/br> 話落沒等慕遲回應,便大步流星朝繡坊門口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