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郡王趙德昭停靈四十九天期滿，入土為安。他的側(cè)妃永嘉望著德昭的棺材下葬，一顆心痛得幾乎裂開來，恨不得跟去陪葬！若非荇兒寸步不離，盯著永嘉，預備隨時拉住永嘉，永嘉真會一頭撞上德昭的墓碑，一了百了！

    永嘉事先跟菊芳說好了，為德昭送葬之后，自己將要離開武功郡王府。于是，在葬禮過后，荇兒就叫來了一輛馬車，載主僕兩人返回天水染坊。

    下了馬車，才進入室內(nèi)，荇兒眼看永嘉一付心如死灰的模樣，趕快撲通一下子跪了下來，懇求道：“求求公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無論公主多么傷心，都請公主節(jié)哀！倘若公主想不開，荇兒唯有隨公主而去！”

    永嘉聽得出來，荇兒說的是真心話。這些年來，主僕二人相依為命，永嘉難免不忍心丟下荇兒，更不愿意害得荇兒萬一賠上一命，只好哽咽著囑咐荇兒趕快起來，啜泣著保證不會輕生...

    這一夜，永嘉留在染坊后面的小宅院過夜，睡她自己原來的臥房。就在這臥房內(nèi)，永嘉曾與德昭有過多少歡情纏綿！永嘉憶起了圓房之后，每一次德昭來，不管她正在做什么事，不由分說，就將她一把橫抱起來，抱進這間臥房...

    德昭身體強壯，又正當盛年，往往一夜之內(nèi)會要永嘉兩到三次。永嘉每次都熱烈迎合，經(jīng)常不敢相信，自己會如此熱情！對于男女之事，她曾因為在發(fā)育期偷窺到了皇兄與周薇偷情，而心生厭惡，甚至發(fā)誓：一輩子也不要讓男人那樣壓著！奇怪的是，一碰到德昭，她就完全變了。只要一被德昭擁入懷中，她就覺得自己在融化，心甘情愿融化！

    曾經(jīng)，永嘉想要多一些時間沉醉于歡愛之中。她記得聽說過，周薇曾在封后之前避孕，就有點想要採取同樣的做法。然而，她又很樂意讓德昭的種子在她體內(nèi)成長。矛盾之下，她沒有積極去找避孕的藥物。結(jié)果，還在遲疑時，她就懷孕了。

    偏偏，孩子沒能保??！不過，縱然未能為德昭多留一條血脈，永嘉依舊認定了，自己命中註定只屬于德昭，這輩子只有德昭一個男人。儘管他去世了，也是一樣，永嘉依然有滿腔滿懷的愛要給他！

    靜夜里，永嘉喃喃呼喚：“德昭哥，恬恬會夜夜等候你魂魄來入夢！魂兮歸來吧，德昭哥！”

    她就這樣在流淚祈求之中，漸漸睡去。朦朧間，她忽然感覺到有一隻手在輕撫她的長發(fā)，那是一隻剛硬的大手，掌膚有練武男子的粗糙，像是德昭的手。同時，她也聞到德昭身上特有的陽剛氣息。她不禁興奮起來———愿望實現(xiàn)了！德昭哥真來入夢了！

    “恬恬，恬恬！”德昭低沉渾厚的聲音在永嘉耳畔響起來。

    “德昭哥，”永嘉在睡夢中甜甜一笑，撒嬌說道：“你來啦？你答應我，每晚都到夢中來看我！”

    “恬恬，你醒醒！”德昭輕聲喊道：“睜開眼睛看看！”

    “不！我睜開眼睛，你就不見了！”永嘉嗔道：“我要留在夢中———”

    她的話尚未說完，就被熱吻堵住了———夢中的吻，怎會這般逼真？

    永嘉不禁狐疑，想想難道，這不是夢？是德昭的鬼魂尚在人間？那好！德昭哥你就做鬼來抓我吧！我不怕！你要抓我到陰間去，我就跟你去！永嘉思量至此，剛好嘴唇上的吻已經(jīng)撤開了，她就睜開了雙眼。然后，在僅有月光入窗的昏暗夜色之下，她看見德昭坐在床沿，癡癡俯視著仰臥的她。

    “德昭哥，你是不是來帶我走？”永嘉柔聲問道。

    德昭點點頭。

    “好！”永嘉又閉上了眼睛，毅然說道：“我愿意！你動手吧！”

    “恬恬，我不是鬼?！钡抡燕嵵卣f道：“我沒有死?！?/br>
    “什么？”永嘉這下子反而嚇得睜大了眼睛。

    “本來，我以為得罪了趙光義，只有死路一條，但是很幸運，有人幫我開了另一條路?！钡抡汛鸬溃骸澳阕屛衣v給你聽！”

    永嘉趕緊點頭。然后，德昭從觸怒趙光義之后開始講述。那一天，早朝解散得晚，已是午餐時間，皇帝與眾臣都匆匆散去了。只有德昭憂心忡忡，沒有馬上返回王府用餐，卻跑到皇宮后面的樹林去散步。

    樹林之中有一個大湖。德昭不禁暗忖：乾脆投湖自盡算了！只不過，會游泳的人跳下去，死不死得成？會不會在最后一刻掙扎求生？

    他正在猶豫著，就聽到一個蒼老的男性聲音從背后傳來：“王爺，千萬不要想不開！”

    德昭猛然回頭，就看到了他從小熟識的康御醫(yī)。由于他小時候頑皮，愛爬樹、愛爬墻，摔傷過不少次，經(jīng)常得看御醫(yī)，從此與康御醫(yī)之間建立了類似祖孫的感情。

    “康老！”德昭立即尊稱道。

    “早朝上的事，老臣已經(jīng)聽說了?！庇t(yī)平穩(wěn)說道：“王爺不必為此白白喪命！”

    “可是，如果自己不了斷，等到皇叔來算帳，可能滿門抄斬！”德昭訴出了心事。

    “王爺只是為將士們說話，并不至于犯上。官家還不至于為此而動殺機。”御醫(yī)分析道。

    “問題是，我犯皇叔忌諱的不只這一件事！”德昭喟嘆道：“這次我隨皇叔出征，曾有一天，皇叔忽然不見了，晚上也沒有回營。將士們都很著急。有些將士們說，國不可一日無君。他們想要擁戴我登基。我不敢造次，命令大家先全力尋找官家再說。結(jié)果，第二天皇叔就回來了，卻沒有交代去了何處。我恐怕那是一個考驗，而皇叔看我有沒有通過考驗，則很難定論！雖然，我從未同意黃袍加身，但是，皇叔曉得曾有將士意欲擁戴我。也許，那在皇叔心中，就是一根刺！”

    “嗯！”御醫(yī)沉吟道：“如果王爺認為，只有一死才能保住家人，那么，老臣愿協(xié)助王爺起死回生?！?/br>
    “康老！”德昭頓覺萬分感動，連忙表示：“康老的醫(yī)術(shù)，本王從小就有深深體會。只是這樣做，會讓康老冒太大的風險！”

    “老臣不怕風險！”御醫(yī)慷慨答道：“老臣蒙受先皇隆恩，未能在先皇突然崩逝那天及時趕到，一直是心頭最大的遺憾！無論如何，先皇留下的骨rou，老臣絕對要力保，即使賠上這條老命，也在所不惜！相信蒼天有眼，大宋的江山社稷，終究有一天，會歸還先皇的直系子孫?！?/br>
    于是，德昭千恩萬謝，接受了御醫(yī)的幫助。他有一瞬間的遲疑———萬一，康老是趙光義派來的？雖然，德昭與康老多年來幾乎情同祖孫，但在爾虞我詐的宮廷斗爭之中，真是什么人都難以信賴。

    稍后，德昭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本來就打算自殺，依照康老的方法去做，最壞的結(jié)果，也不過就是一死而已，但如果康老是真心，可就有了一條活路！

    御醫(yī)給了德昭兩顆藥丸，一顆是活血藥，一顆是迷藥。德昭吃下了活血藥之后，拿刀刎頸，不用割裂頸動脈，就會有血液噴出來，狀若切到要害。至于迷藥，則會導致德昭體溫降到如同被冷凍一樣，在兩天之內(nèi)呼吸與心跳暫停。然而滿了兩天之后，藥效過了，德昭就會自動醒來。

    這兩天時間是一場賭注，因為，德昭必須在皇帝演過撫尸痛哭的假戲之后，才能逃離停棺的靈堂。假設趙光義有要事纏身，來晚了，德昭的藥效已經(jīng)消退，趙光義就可能會發(fā)現(xiàn)棺材內(nèi)的德昭還有呼吸。那么，到時候德昭唯一能做的，就是趁著近距離，仗著年輕力壯，跟他拼了！

    所幸，趙光義一聽說德昭自刎，一刻也沒有耽擱，當天馬上跑去親自驗明死者確實是德昭無誤。他假哭了一場，連聲惋嘆道：“傻孩子！真是傻孩子！朕無心一句氣話，你怎么就想不開呢？”

    趙光義回宮后，迅速著手解散德昭手下的軍隊，分派到各地去。他并未派人去盯著德昭的靈堂，因為沒有必要。只要武功郡王手下的兵一個也不剩，武功郡王就等于死了，那具軀殼的生死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武功郡王府上下眾人輪流守靈，值大夜班的總是德昭的貼身侍衛(wèi)洪祥。洪祥也是當時唯一知道真相之人。他特地溜去掩埋死刑犯的亂葬崗，找到了一具體型類似德昭的尸體，等德昭醒來后，就把那具尸體代替德昭放入棺材。由于趙光義一哭過靈，就下令蓋棺，只要那具尸體的體重與德昭接近，下葬時，抬棺工人就不至于起疑心。

    永嘉聽到了這里，不由得驚嘆道：“原來，我哭著為你守靈的時候，那棺材里面并沒有你！”

    “沒錯！”德昭點頭應道：“你回到汴京的時候，趙光義已經(jīng)下令蓋棺了。也許，他是怕萬一我沒有死透的話，棺材蓋上也就悶死了?！?/br>
    “那么，你這些日子都在哪里？”永嘉好奇問道。

    “就在這里?！钡抡颜諏嵈鸬溃骸昂橄榘盐已b進了原本裝那具死刑犯尸體的麻袋，把我跟天水染坊進的貨，也就是一袋袋染料一起裝上馬車，送到染坊來。荇兒是第二個知道真相的人。這些日子，我一步也沒踏出這個小宅院，都是荇兒幫我弄吃的、喝的?！?/br>
    “荇兒肯冒這么大的風險，我真要好好謝謝她！”永嘉滿心感激說道，又問：“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遠走高飛。”德昭堅定答道：“我還在這里，只是為了等你來，帶你走。不然，我早就走了?！?/br>
    “可是，”永嘉立即提醒道：“你的家眷不止我一人。你有一大家子人呢！”

    “我只能帶你一個！”德昭感嘆道：“這樣做，我最對不起的是菊芳，也對不起曼妹！可是，事到如今，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武功郡王死了，菊芳是郡王妃，郡王府就得要由菊芳來主持，而曼妹在郡王府也有親生孩子要養(yǎng)，也走不開?！?/br>
    “那么，你起碼得告訴她們兩人吧？難道，你就這樣把她們曚在鼓里，作你的未亡人？”永嘉忍不住為菊芳與賀曼打抱不平，完全忘了自己跟她們兩人其實有利害衝突。

    “她們不知道，應當反而比知道好。”德昭解釋道：“不管她們多賢慧，畢竟都是女人。告訴她們真相，說我只帶你走，不帶她們走，她們是不是更難過？你說吧！你跟她們一樣是女人，你說哪樣做，她們會比較好受？”

    “這———”永嘉思索了一下，才語帶煩惱答道：“你說得沒錯。只是這樣子，我更對不起菊芳了。她照顧我生產(chǎn)，對我那么好！我簡直覺得，自己變成了另一個周薇！”

    “不！你跟周薇不一樣。你不是故意的，只是命運走到了這一步?！钡抡褳橛兰无q護道：“其實，虧欠菊芳最多的人是我。她對我好得真沒話說！我也試著對她好，可是，我就是做不到像對你一樣對她?！?/br>
    德昭稍微停頓了一下，才接下去悠悠說道：“自從第一次見到你，不知為什么，我就是想滿足你所有的愿望。我曉得你想要一夫一妻的婚姻，因此，自從先父皇把你賜給我作側(cè)妃，我一直覺得虧欠你。沒想到，現(xiàn)在命運竟然給了我們這個機會！只不過，這個機會也許沒有你想像中完美?？道细嬖V我，他給我的迷藥會有一些后遺癥，我未來的健康可能會差一點，未來的生育能力也很難說。我們不但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孩子，而且，將來也許不能再有孩子?！?/br>
    “我們將來還能不能生育，倒不是那么重要?！庇兰翁拱谆氐溃骸胺凑?，我本來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要為你守一輩子。那樣也不會再有孩子?！?/br>
    “既然如此，你就寫封信給菊芳吧！編個藉口，或許說，你又要去仲寓家?！钡抡讯卮俚溃骸拔覀儍蓚€先走。等到年底，快要過年的時候，再讓荇兒把染坊結(jié)束，跟洪祥一起去找我們。你大概還不知道，荇兒跟洪祥好上了。等我們四個人都安定下來，應當幫他們倆辦喜事才對?！?/br>
    永嘉點點頭，并不太意外荇兒跟洪祥要好。

    德昭深情款款望著永嘉，低聲問道：“天下之大，恬恬，你想去哪里？”

    永嘉怔了一怔，想了一想，才輕聲回答：“我想回家，回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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