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fā)突然，薛家兄妹及御駕之后的文武官員盡皆愣住，反而是周遭圍觀的百姓之中爆發(fā)出巨大的驚聲，又漸漸演變?yōu)槠鸷迓暸c歡笑聲，有如海浪。

    薛稚直至觸到堅硬的馬鞍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不由得羞紅了臉，踢騰著雙腿想要掙脫下馬。

    “別動?！?/br>
    桓羨用未受傷的半邊肩臂緊緊箍著她，話聲聽來很是愉悅：“我有傷呢?！?/br>
    薛稚一下子不動了，含恨瞪著他，雙頰赤紅如燒。

    可惜她生得秀美，一雙杏眼清透如秋水，眼波流轉(zhuǎn)間，即使含恨也帶著幾分情意似的，在眾人看來倒似調(diào).情。

    人群中歡聲陣陣，熱烈討論著二人。跟隨在后的薛承笑著捋須，薛家兄妹也識趣地散開一條道來。

    在人群的祝福聲里，桓羨心情大好，右手?jǐn)堉笫譅宽\催馬，向前驅(qū)馳。

    伴隨著二人一馬的走近，道旁百姓愈發(fā)熱烈，原被安排在道旁拋灑花瓣的小童也將花籃里的玫瑰花瓣拋灑在二人身上，像極了朔州人家成婚時策馬游街的儀式。而他俊顏含笑地抱著少女策馬而過，不斷微微頷首向著百姓示意。

    薛稚臉熱難堪，只好把臉深深埋在他胸膛上，臉兒貼著冰冷的鎧甲。

    一直到隊伍走過去很遠(yuǎn)，人群中仍在討論著她的身份：

    “那位小娘子是誰？生得可真美麗啊。”

    “那好像是，朔州刺史家新找回的三娘子吧?！?/br>
    “陛下喜歡她？”

    “看樣子是吧。那日，三娘子在城門口施粥，我可是親眼瞧見陛下微服私訪接她回去，說是她的夫君呢！”

    “真想不到，咱們朔州城天高皇帝遠(yuǎn)的，也能出位皇后?！?/br>
    ……

    人群的熱烈與議論漸漸遠(yuǎn)去，直至駛至下榻的館舍前，桓羨才將meimei松開。

    “矯情什么，你又不是沒這般游街過?！?/br>
    薛稚并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眉眼含嗔，別過半邊臉生悶氣。

    他將她放下馬，語氣涼涼地又問：“一回來就擺著張冷臉，哥哥平安回來，難道梔梔不高興？”

    若不高興，又巴巴地來城樓處等他做什么？

    高興！高興他死在路上才好！

    薛稚在心中惱他，語氣也就冰冷了些：“他們說你死了?！?/br>
    桓羨一噎，跳下馬來：“你就盼著我死，是不是？”

    “朕說過，就算朕死了，也一定讓他下來給朕陪葬。你要想下來，也可以。”他唇角含了些稀薄的笑，似真非真。

    莫名其妙。

    薛稚臉上紅如胭脂，默了半晌才冷冷地問：“你的傷怎么樣了？”

    “傷？”他滿不在乎地挑挑眉，“再晚回來幾日，都快愈合了?！?/br>
    雖是如此，那輕甲所覆之下，仍是纏著一圈又一圈的紗布，俱被烏黑的血打濕——賀蘭霆的箭淬了毒，被隨軍的御醫(yī)把箭□□后，又用解毒的草藥敷了數(shù)十天，一碗碗苦澀漆黑的藥汁灌下去，才算好轉(zhuǎn)了些，但仍舊碰不得，一動便疼。

    這看起來也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

    薛稚心想。

    虧得她多心，竟為此懸心數(shù)日……

    朔州府里早已備好盛大的歡慶宴，君臣同飲，犒賞三軍。

    酒酣飯飽之后，天色也暗了下來。月兒如一彎細(xì)眉掛在蒼藍(lán)色的天空，軍中破例允了蒼頭奴入營陪伴將士，徹夜歡樂。

    薛稚則被帶回了天子下榻的官驛之中，待沐浴完畢、自浴桶中起身，屏風(fēng)之前已傳來他略顯不耐煩的聲音：

    “好了沒有。”

    “先說了，我肩上有傷，梔梔得自己來?！?/br>
    屏風(fēng)之后，薛稚臉紅如燒。

    她默默在心間咒罵他數(shù)句，擦凈身子后，換上輕薄寢衣慢騰騰地走出去，忍不住抱怨：“不做這種事哥哥是會死嗎……”

    一回來找她就是為了這個，她和軍營里的蒼頭奴有什么區(qū)別。

    “嗯，會死。”桓羨面無表情。

    一句話將她未盡的話全數(shù)噎了回去，她氣得轉(zhuǎn)身要走，卻被一把拽了回去。

    略顯粗暴的吻如雨點落在眉梢眼角，又狠狠碾壓鼻梁覆下，咬住了她的唇……

    這般最是消磨女子體力，她很快便如一只嗜睡的小貓兒倒在他肩上，櫻唇嘟噥著：“不行了，好累……”

    “我不來了……”

    桓羨涼涼睨她一眼：“嬌氣。”

    “師蓮央難道不曾教過你，怎么省力？”

    她臉上一紅，泄憤似地在他肩上狠狠一咬，他低頭追過去，細(xì)細(xì)在她唇珠處親吻，間或吻一吻唇溝，直把那花朵似的唇都吻得濕漉漉的。又退出來，嗓音喑?。骸皬堊??！?/br>
    她順從地啟檀口，任他的氣息灌進(jìn)去，與她糾纏。

    好一會兒，他們才分開。

    薛稚的臉枕在他未受傷的右邊肩上，杏眼含情，紅唇咻咻。后腦還因長時間的缺氧而一陣陣發(fā)麻。

    二人身上皆是汗涔涔的，抱著彼此。她低著緋紅的臉，默認(rèn)了他發(fā)燙的指尖在她頸后輕撫。

    “我差點死在柔玄了?！?/br>
    長久的沉默后，桓羨先開了口：“你知道，傷我的那個人是誰嗎？”

    “是誰？”

    “是柔然的左賢王，賀蘭霆?！?/br>
    賀蘭……

    她似是感知到什么，愣愣地抬起眸來。

    桓羨看著她，繼續(xù)說了下去：“沒錯，是你母親的族人，也是你的表兄，前任賀蘭王賀蘭圖之子，賀蘭霆。你忘了？你母親就是出身賀蘭部，后來賀蘭部被吐谷渾所滅，他便率部歸附了柔然，娶了柔然的公主，才不過十幾年，都快鳩占鵲巢了?！?/br>
    依靠女人上位的人，他自是鄙夷的，語聲中透出嘲諷。

    薛稚聽出他的不悅，沒有應(yīng)聲。

    桓羨又道：“說起來，他可是惦記著梔梔呢。還曾問我你的下落?！?/br>
    是去年他北上并州接回桓瑾之時，曾與那人有過一面之緣。彼時賀蘭霆問過她，又假惺惺地言要來建康朝見。

    不想才過了一年，他便撕毀盟約，率部南下。倒真不愧是草原狼之子，陰險，狡詐，毫無信譽可言。

    她終于開口，卻是不解：“惦記著我做什么，我又不認(rèn)識他?！?/br>
    “表哥表妹，天生一對啊。”他屈指刮了刮她香汗瑩潤的鼻尖，似笑非笑地說。

    “……”薛稚無言，欲抽身離開。卻被他掐著腰一把按了回去：“別動，再堵一會兒。”

    “……你閉嘴?！毖χ扇虩o可忍。

    她環(huán)著他肩，左手手臂盡可能地遠(yuǎn)離了他纏裹著紗布的地方，桓羨單手摟著她纖薄的背，于銅壺清漏滴響的靜寂里，忽然喚她：“梔梔?！?/br>
    “嗯？”

    “你要乖一些，一直待在哥哥的身邊，別再亂跑了，知道嗎？”

    外面戰(zhàn)火四起，他本是好意，卻令某些久遠(yuǎn)的記憶又如春江浮萍重新浮現(xiàn)于薛稚的腦中，令薛稚瞬間清醒，頸后皆生出寒氣來。

    她這是在干什么……

    是在同他打情罵俏？

    她不該恨他的么？為何這半月以來，反而默認(rèn)了他種種無理的要求，甚至?xí)樗麚?dān)心？

    難道，因了他一時的溫和，因了蓮央和謝郎勸她的服軟，她便要忘記他從前的那些過分的舉措了嗎？

    忘了是誰喜怒無常，是誰陰鷙薄情，又是誰把她鎖在車?yán)?、屋里，用謝郎的笛子，用種種不堪的手段，一遍遍的強幸……

    安安心心地待在他身邊，做一只金絲鳥，這，是她想要的生活嗎？

    心臟處又噗通噗通跳起來，疾亂如雨。彼此緊貼，感知到她疾亂的心跳，桓羨忍不住問：“你不同意？”

    “和柔然的戰(zhàn)役還沒有結(jié)束，外面兵荒馬亂的，你打算跑到何處去？你知道落在那些蠻子手里的下場嗎？馬前懸人頭，馬后載婦女，對于你這樣的女子，說是生不如死也不為過?！?/br>
    “我不日又要出征，也不想再像過去那般監(jiān)視你，所以，為了朔州軍民也為了戰(zhàn)事，安分一些，別再亂跑了?！?/br>
    她沒有解釋，將頭埋在他肩窩處，雙目漸漸黯淡了下來，心臟處亦如有藤蔓生長，一點一點漫上苦澀。

    “知道了。”

    許久之后，桓羨才聽見她的聲音。

    作者有話說：

    第68章

    大軍在城中休整了幾天, 便又向著西北出發(fā)了。

    出征那天，薛稚裝睡沒有去。在床上一直睡到了晌午。

    這幾日她都在審視自己對兄長的感情, 她知道, 溫和只是他的假象，這個人骨子里的陰戾狠辣從來就沒有變過，一旦她稍有悖逆, 他又會像從前那般折斷她、侮辱她，迫她屈服。

    籠中鳥一樣的生活, 不是她想要的。她能做的，只是盡力讓自己過得順心一些, 但不可以沉淪于虛情假意之中, 當(dāng)真忘記了伯父伯母所遭的苦難，謝郎的被欺辱被打壓, 還有棲鸞殿里那些被像物品一樣玩弄的日日夜夜……

    戰(zhàn)事進(jìn)展不利，這一年的冬日好似格外難捱。先是懷朔久攻不下, 隨即, 兩邊傳遞消息的渠道也被秘密截斷，與大軍失去聯(lián)系。接連數(shù)日沒有收到大軍的消息后, 留守城中的薛家兄妹當(dāng)機(jī)立斷, 整頓軍備，加固城防, 同時派遣軍士在城池周邊日夜巡邏，抓緊一切時間準(zhǔn)備糧草器械等戰(zhàn)略物資，以防柔然人突然入侵。

    原因收復(fù)城池的喜悅一瞬煙消云散，一連多日, 城中都人心惶惶, 氣氛低得像夏日午后風(fēng)雨欲來前的窒悶。

    薛稚也察覺到了城中的緊張, 開始負(fù)責(zé)帶領(lǐng)城中婦女加緊為戰(zhàn)士縫制過冬的棉衣棉服——朔州地處塞上，冬日天氣極冷，常常凍死老馬。薛婧如今要主管州內(nèi)一應(yīng)事務(wù)，這樣的事情就落在了她的頭上。

    僵局被打破，則是自十一月初一的一封戰(zhàn)報始。

    清晨，薛家姐弟正在府內(nèi)用早膳時，忽有戍守城樓的將士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

    “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