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宋世范滿嘴酒氣，臉頰眼睛通通紅，看見她開門，雙手搭上她的肩。

    宋太太活了大半輩子，沒見過這樣的宋世范，她也不是秦瑜，沒有什么力氣，壓根就掙脫不了，倒霉的是，這個東西居然還一把將她抱?。骸懊饔?，明玉！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宋世范，你發(fā)什么瘋？”宋太太驚恐非常。

    她只有兒子小的時候才抱過孩子，家里父親和哥哥都不曾這樣抱過她，宋世范也不曾這樣過。

    宋世范此刻滿心的愧疚在酒精的作用下放得更大，想起黃大夫說的老妻早衰，更是滿心后悔：“明玉，苦了你了！”

    這都什么跟什么??？自己那幾句話，怎么就讓這么個東西，會發(fā)這種瘋？

    她尖利地叫：“宋世范，你放開我。”

    即便阿芳睡得很沉，此刻也被這么大的動靜給吵醒了，她慌慌張張地打開門，沖過來，看見太太被老爺緊緊地抱住。

    宋太太看見阿芳：“去叫舒彥！”

    阿芳慌慌忙忙往樓上去，跑到少爺門口，猛拍：“少爺，少爺！救救太太！”

    宋舒彥迷迷糊糊聽見求救聲，拉開燈，確認(rèn)真的是芳姨的聲音，連拖鞋都顧不得穿，拉開門見阿芳臉色慘白，額頭全是汗，以為母親發(fā)了什么病，拔腿就跑，沖到二樓的客房，到門口，卻見母親被父親抱住，父親的唇落在母親的眼上。

    “明玉，不要哭！都是我的錯，以后不會了！”

    “宋世范，求求你，饒了我……”

    聽見母親的哀嚎，宋舒彥一把拉開父親，中年男人跟大小伙子自然沒辦法比力氣，宋舒彥擁住渾身戰(zhàn)栗的母親，安撫：“媽，不怕！有我在！”

    “宋舒彥，我在跟你母親說話，你給我出去。”宋老爺拿出做父親的威嚴(yán)。

    “您這是說話嗎？”宋舒彥拿出氣勢吼他父親。

    宋舒彥就算是反抗拜堂的時候都沒這么憤怒，要不是這是自己親爹，他能上去宰了他，自己雖然不懂怎么才能對自己喜歡的人好。他在處理跟小瑜的婚姻上是做得太過于絕情。在喜歡上秦瑜之后，他是想過讓原配妻子在老家待著，可是自己從來都是一心一意的，到現(xiàn)在他都能發(fā)誓，他若是跟小瑜在一起，一輩子都不會去搞二三四五。因為他母親受夠了這樣的苦。

    “我們是夫妻！”宋老爺介于清醒和未清醒之間，他認(rèn)為自己很有道理。

    “二十多年不睡一張床的夫妻?！彼问鎻┨嵝炎约焊赣H。

    在兒子憤怒的目光中，宋老爺敗下陣來，有些狼狽：“我想跟你母親好好說話。”

    “這叫好好說話嗎？母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讓你把我那幾個小媽，尤其是你那個前兒媳婦的丫頭小媽給帶上來，放在你身邊，你非不要！”母親在懷里發(fā)抖，越發(fā)讓宋舒彥氣得腦門子青筋搏動，“實在忍不住，外頭書寓里，有才情，能說會唱，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你去泄泄火，不行嗎？”

    被兒子說得如此不堪，宋老爺想打這個逆子，看著在兒子懷里發(fā)抖的老婆，他又沒法子動手了。

    “出去??！”宋舒彥吼他爹，“還待在這里干什么？喝了點貓尿就管不住自己了。”

    “我真不是?！?/br>
    “你什么時候是假的？跟二媽在我媽面前演春宮是假的？一砸千金，追三媽是假的，把你三姨太的丫頭拉上床，成了我四媽，也是假的？兒媳婦的貼身丫頭是自己爬上你的床的？”宋舒彥一口氣爆出他親爹的荒唐事。

    被兒子這么罵，宋老爺?shù)皖^不語。

    “捉豬玀要看看豬娘，我現(xiàn)在是知道了，我要是小瑜我也不想嫁到這樣的人家來。有個這樣的公公，誰能保證自己的丈夫不會像他爹。換我也肯定選傅嘉樹，看看人家爸媽多恩愛？傅伯伯對傅伯母多一心一意？”宋舒彥見他還不走，把母親交給芳姨，走過去拉住他父親的胳膊往外扯，“回你房里去，好好想想清楚。我媽不是你那些女人。你還記得黃大夫跟你說的話嗎？她再這樣下去沒幾年好活了，你讓她多活幾年。我可以不要海東，整個宋家的所有東西我都可以不要。求求你放過我媽！”

    宋舒彥半是推，半是拉，把親爹塞進(jìn)他的房間里，拉上了門。這他媽的都是什么事兒？他快步走到他媽那里。

    那種被男人壓制得沒辦法動彈的恐懼，被他帶著口水的唇舔上眼睛的惡心，宋太太到現(xiàn)在都沒緩過勁兒來，木愣愣地由著阿芳拿毛巾給她捂眼睛，看見兒子，拉住了兒子的手。

    宋舒彥見母親這樣，跟阿芳說：“芳姨，給我地上鋪一條席子，我睡母親這里?！?/br>
    “哎！”阿芳給宋舒彥打了地鋪。

    宋舒彥扶著母親坐在床沿：“媽，我在這里守著。再睡一會兒，今天晚上，你就去小瑜那里了。小瑜那么兇，她會護(hù)著你的。”

    說著他掀開被子，讓母親睡下，他在母親床跟前的地上躺下，把手伸給母親：“媽，握著我的手睡，我一直都在?！?/br>
    他不想再叫疏遠(yuǎn)的稱呼“母親”，只想叫一聲“媽”。

    宋太太眼淚落出來，伸手給兒子，被兒子溫暖的大手包圍。

    小時候她和兒子睡覺，兒子睡不安穩(wěn)，她讓兒子握住她的手指：“寶寶，握住娘的手，乖乖睡！”

    這么多年了，兒子的手這么大了，他能護(hù)著她了，她怨過，痛心過，兒子為什么會步他爹的老路？現(xiàn)在看來，兒子和他爹終究是不同的。

    “舒彥，睡吧！”

    娘倆關(guān)燈睡下。

    被兒子塞進(jìn)屋里的宋老爺，漸漸地酒意消退，整個人算是徹底清醒了，想起剛才明玉顫抖的身體，宋老爺追悔莫及，只能拉開窗簾等天亮，等明玉起床了再跟她好好說說，求她原諒，他保證以后絕不會再犯！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宋老爺洗了臉，穿了衣服下樓，坐在沙發(fā)上，時不時看著樓梯。

    張媽住在宋公館隔開一條馬路的公寓里，昨夜她走的時候太太回來了，她一大清早過來，老頭子還說她，太太一來，她是恨不能家都不要了，比什么時候都勤快。

    她罵老頭子：“沒有太太哪有我？這些年我都在外伺候老爺和少爺，甚至還有那幾個姨太太，都沒在太太跟前盡心過。”

    張媽剛剛進(jìn)宋公館，就被一個正在打掃院子的傭人給扯住了胳膊：“張媽，昨夜上頭鬧出了好大的動靜，太太尖叫，少爺跟老爺吵架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芳姨站在樓梯上，不許人上去，沒人敢上去。所以不曉得，就是跟您說一聲，昨夜鬧得很厲害?！?/br>
    張媽一想也可能少爺還是一根筋，放不下秦小姐，這個秦小姐有什么好的？宋家這么大的家業(yè)，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走進(jìn)屋子，看見黑著眼圈的老爺坐在沙發(fā)上。

    “老爺早?！?/br>
    宋老爺左等右等，等不到明玉下來，看見張媽立馬說：“張媽，你上樓去問問阿芳，太太可起了？”

    張媽疑惑，怎么就問起太太了？

    “要是太太起了，或者沒起。你都下來告訴我一聲?！?/br>
    張媽上樓去，見阿芳的房間沒人，去太太房間，見阿芳在伺候太太起身，走進(jìn)去：“太太早?！?/br>
    “阿英，早?！?/br>
    “太太起了，老爺讓問呢？要是太太起了，就告訴他一聲。”張媽說道。

    阿芳放下手里的梳子，扯住張媽的袖子：“不許去告訴他?！?/br>
    說著貼著張媽的耳朵粗略地說了昨晚的事，阿芳想起這些就氣得發(fā)抖：“我告訴你，就是大少爺都是站在太太一邊兒的。你自己想想我們家七小姐，未出閣的時候才情樣貌哪樣不好？配他難道不夠？被他糟踐成這樣？昨夜還鬧出這般動靜，家里那么多女人還不夠他睡的，鬧到二十幾年沒同房的太太頭上？”

    “那怎么辦？”

    “反正太太不想見他?！?/br>
    宋舒彥走進(jìn)來，阿芳跟宋舒彥說：“大少爺，張媽說老爺坐在樓下客廳等太太。”

    宋舒彥扣上襯衫袖扣跟張媽說：“張媽，你從邊門下樓，讓唐師傅等在車?yán)?，我陪太太從小樓梯下樓?！?/br>
    副樓本就是樓下傭人，樓上客房，有獨立樓梯，張媽立刻下樓通知了唐師傅，上來說：“唐師傅已經(jīng)在了。”

    “媽，走吧！”宋舒彥牽著他媽的手，母子倆下樓。

    宋老爺坐在客廳里，仰頭看著樓梯，就是明玉不下來，至少張媽下來告訴他一聲，到底明玉怎么一回事？

    他想要上去，又怕嚇著明玉，不上去又坐立不安，在焦躁地等待中，聽見汽車發(fā)動的聲音。

    這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快步跑出去，走到門口卻見家里的汽車，開向大門口，張媽站在那里目送汽車離開。

    宋老爺往張媽那里去：“太太呢？”

    張媽虎著一張臉看宋老爺：“老爺忘記了，我先是朱家七小姐的貼身丫頭阿英，后來才成了您上海的管家婆張媽。”

    宋老爺想要發(fā)火，卻見張媽眼睛眼淚滾出來：“這是造了什么孽??？水靈靈的大姑娘的時候您不想，到現(xiàn)在都成了這么個老太婆，您倒是想了?！?/br>
    “我沒有！”宋老爺想解釋，他是真沒有，他是喝得有點多，滿心都是虧欠，就想跟老妻道歉，告訴她，他錯了。怎么一個兩個都覺得他跟條發(fā)了情的狗似的，他怎么可能做那種事？

    張媽鼻孔里出氣，滿臉不信地轉(zhuǎn)身進(jìn)屋，這個家是大少爺?shù)?，要不是大少爺在，她也收拾收拾走了?/br>
    宋老爺被留在院子里，聽著外頭電車“鐺鐺鐺”的聲音，他現(xiàn)在該怎么辦？

    車?yán)锼问鎻┪罩H娘的手：“媽，我?guī)コ陨搴头劢z湯，就是傅嘉樹那個東西帶小瑜去吃的那家?！?/br>
    昨夜罵他爹的時候，宋舒彥心頭最后一個癥結(jié)都打開了，秦瑜選傅嘉樹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嗎？如果不經(jīng)歷這么一回，自己哪里會真懂得他媽的苦？

    車子停在弄堂口，大清早的點心鋪子生意很好。

    拿著搪瓷缸子的女人過來叫：“老張給我打兩份豆腐漿，再來四兩生煎?！?/br>
    穿著長衫戴著眼鏡的男人正在吃豆花配上小籠饅頭。

    宋舒彥帶著主仆二人和唐師傅坐下，他要了四份份雙檔，兩籠小籠，四兩生煎。他抽了筷子遞給他媽和阿芳：“媽，芳姨，咱們寧波是吃面結(jié)面，里面是面結(jié)加上油豆腐配上面條，這里是面筋加面結(jié)配粉絲，味道差不多又不一樣，您嘗嘗！”

    看見他媽喝了一口湯：“好吃的?！?/br>
    有了兒子全力的支持，宋太太心里有底了，那事兒以后還睡著了兩個小時，反而倒是比平時更加睡得踏實了。此刻心情倒是不錯說：“阿芳，吃這個生煎，這個底很香。比小瑜帶我們在杭州吃的那個還好吃?！?/br>
    “杭州那個也好吃的?！?/br>
    “可能是那天你走得累了，所以吃什么都好吃！我還是覺得這里的好吃。”宋太太跟阿芳爭。

    聽見這話，宋舒彥發(fā)現(xiàn)作為人子，他極少像傅嘉樹那樣，動不動就說：“我得去拍我媽馬屁去了?！?/br>
    自家媽呢？很少出來，所以才會為了杭州一個攤子而跟阿芳爭執(zhí)起來。還能爭執(zhí)起來就好，至少證明他媽，心里沒事兒。

    確實，主仆倆雖然在大富之家，因為待在鄉(xiāng)下，又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所以幾乎沒有機(jī)會出來吃這些。

    最近從家里出來，住在秦瑜這里了，傅太太是個愛吃街頭巷尾小吃的，總想著帶她出去，只是宋太太知道自己一雙小腳，出行極不方便，帶著她，別人玩得都不能盡興，所以大多婉拒。傅太太時常給她們帶點兒過來，讓她嘗嘗味道，最近她倒是吃了不少，這些東西。當(dāng)然，帶回來的小籠饅頭，哪有這里剛出籠的好吃？

    “舒彥，現(xiàn)在要送我回小瑜那兒吧？現(xiàn)在小瑜應(yīng)該在做cao，還沒吃早飯。我給你傅伯母和小瑜，還有妮兒帶點兒過去，能行不？”

    確認(rèn)媽沒事兒了，宋舒彥一顆心落下，高興地說：“生煎包和小籠都可以的，他們有竹籠可以打包買的?！?/br>
    宋舒彥去買生煎包和小籠，攤子上的小丫頭，拿了幾個碗口大的竹籠出來，里面鋪上干荷葉，小籠饅頭往里一扣，再蓋上荷葉，上面放一張紅字，蓋上蓋子用繩子捆扎了，小姑娘做起來行云流水，十分熟練。

    宋舒彥接過打包好的小籠和生煎，遞給唐師傅，主仆四人一起上車，車子開到霞飛路，報童叫賣：“賣報，賣報！軟腳蟹《三日談》總編整版道歉！”

    “唐師傅，停車！我買份報紙?！彼问鎻┙?，“買報！”

    接過報紙，打開看，這份晨報倒是沒有再扯男女之事，除了刊登了莫總編的道歉之外，還寫了一份點評《宋舒彥，一個唐吉訶德式的企業(yè)少東》。

    通篇讀下來，文字里都是滿滿的對他不看好，認(rèn)為海東廠這種盲目地提高工人待遇，無疑是自尋死路，但是又翻轉(zhuǎn)過來說他守住了內(nèi)心的純真。

    昨天，在飯桌上，有好幾位商界人士跟他父親說，要讓他規(guī)勸自己，不要一意孤行，為此自己還跟那幾位爭執(zhí)辯論起來。

    當(dāng)時，傅伯伯拉了他父親到外頭抽煙，抽完煙回來，他父親就拉著他一起要回傅家找秦瑜商量。

    因為傅伯伯建議，索性借此機(jī)會，讓人認(rèn)為他們父子在管理上分歧極大，矛盾幾乎不可調(diào)和，讓東洋人看到機(jī)會不可多得，就賭一把大的。傅伯伯說秦瑜總是有奇思妙想，要回來聽聽她的意見，誰想到居然碰上兩人……

    第7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