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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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皇上——不好了!” 五更天,夜色幽暗,不見星辰。劉澗安扶著頭上的帽子跌跌撞撞沖到婉妃的寢殿前,一張皺紋橫生的老臉白如宣紙,抖著唇扯著嗓子沖殿中急呼。 “皇上,出事、哎喲——!” 他手腳發(fā)軟地踩上石階,一不留神腳下踩滑了一步,狼狽地摔倒在了臺階上。 寢殿外守門的小太監(jiān)被他幾聲討命似的驚喊從夢中叫醒,胡亂用袖子擦了把嘴角睡著時流出來的口水,從地上爬起來伸手扶他。 劉澗安撿起摔在地上的帽子,一把將他推開,急得滿頭冷汗:“沒眼力見兒的!扶我做什么,去請皇上!” 皇上正與林婉在殿中歇息,那小太監(jiān)哪敢就這么闖入殿中,他猶豫地朝緊閉的殿門看了一眼:“可是,劉公公……” 劉澗安用拂塵在他腿上猛地敲了一下,恨道:“可是什么!快呀!” 崇安帝這些日憂心忡忡,本就夜不能寐,劉澗安這幾嗓子一喊,早把他從床上喊了起來。 小太監(jiān)正要推門,兩名侍女就已提著燈從里面打開了門,崇安帝身著中衣,冷著臉從殿內(nèi)出來,看著地上還沒爬得起來的劉澗安,壓著怒氣道:“這大半夜的,你在這兒鬼嚎什么?” 幾名侍女提燈款步而出,照亮了劉澗安一張慘白的臉,也照亮了他鞋底一抹并不明顯的血跡。林婉在侍女的攙扶下扶著肚子出來,她垂眸看了眼劉澗安鞋底干透的血跡,又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視線。 她從侍女手中接過崇安帝的黃袍披在他身上,看了看地上狼狽的劉澗安,皺眉對一旁的小太監(jiān)道:“愣著做甚,還不快扶劉公公起來?!?/br> 劉澗安從武英殿一步不停地跑到這兒來,剛才那一下又摔得狠,將他一身骨頭都快摔散了,眼下白著臉氣喘吁吁,在兩位小太監(jiān)的攙扶之下才勉強(qiáng)站起來。 劉澗安是崇安帝身邊老人,崇安帝還是頭一回見其這般毛躁模樣,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詳之感,皺眉問道:“出什么事了?” 劉澗安剛爬起來,聽見這話又推開身邊小太監(jiān)的手猛地跪了下去,他抖如篩糠,哭哭啼啼地道:“皇上,二殿下……二殿下把六殿下的腦袋割下來了……”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幾乎全都僵在了原地,就連崇安帝也露出了詫異不解的神色。林婉率先反應(yīng)過來,她白著臉對劉澗安道:“公公可知自己在說什么?!” 屋里內(nèi)外的宮女太監(jiān)反應(yīng)過來,立馬齊刷刷跪了一地,劉澗安以頭搶地,聲抖如琴弦:“皇上,老奴親眼所見,不敢胡言,二殿下……二殿下此刻抱著六殿下的殘首,正在武英殿等您……” 他話沒說完,崇安帝猛地朝著武英殿的方向沖了出去,但沒走兩步,又面色發(fā)白地捂住胸口停了下來,劉澗安顧不得摔傷的腿,踉踉蹌蹌爬起來跟上去扶。 林婉扶著肚子邁出殿門,面露憂色:“皇上……” 崇安帝沒有回頭,只沉聲扔下一句“回去,不要出來”便邁開大步離開了。 武英殿中,燭火通明,殿外卻空無一人,既不見禁軍,也不見宮女侍衛(wèi),崇安帝進(jìn)殿時,看見朱熙背對殿門安安靜靜坐輪椅上,腳下聚著一灘腥紅刺目的鮮血。 聽見崇安帝的腳步聲,他手推木輪緩緩轉(zhuǎn)過身,若無其事地抬起一雙被鮮血染紅的手對崇安帝行了個禮:“兒臣朱熙,問父皇安?!?/br> 他語氣平靜,姿態(tài)恭敬,可在他轉(zhuǎn)過身那一霎那,崇安帝卻猛然僵在了原地。這位南征北戰(zhàn)殺敵無數(shù)的帝王將軍,此刻怔怔看著朱熙膝上那顆鮮血淋漓的人頭,竟然露出了倉皇萬分的神色。 他眨了下那雙已不再年輕清明的眼,腳下趔趄著往后退了一步,他抬起顫抖的手想扶住身后人穩(wěn)住身形,可背后劉澗安跪伏在地,一陣?yán)浜囊癸L(fēng)涌入殿門,他身后已是無人可依。 崇安帝看著鮮血滿身仿佛修羅的朱熙,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做了什么?” 他聲音干澀得像是長刀從銹跡斑斑的刀鞘里拔出的聲音,可朱熙語氣卻平靜得駭人:“父皇疼愛六弟,下不了手,那只好由我這個心狠手辣的兄長動手?!?/br> 他說著,單手托起朱銘的腦袋,看著手中雙目輕閉卻面色猙獰的斷首。被劍斬斷的脖頸處還在往下滴血,血色褪去,一時竟分不清重傷未愈的朱熙與朱銘的面色哪個更蒼白幾分。 二子素來不合,崇安帝心知肚明,可他從來沒想過有一日其中一個會提著另一個的人頭來見他。 崇安帝忍下淚意,步履沉緩地走向朱熙,手指戰(zhàn)栗地拂開了朱銘臉上的頭發(fā)。在看清那張最為疼愛的小兒子的臉后,這位堅毅的帝王驀然露出了悲苦的神色。 他看著面前神色平靜的朱熙,喉嚨像是被哽住了:“……為何?” 他的聲音顫抖而鈍滯:“他是你弟弟,究竟是何等仇怨,你要如此殘忍地殺了他!” 這番詰問飽含苦澀,可卻叫朱熙不解,他抬眸看著崇安帝痛苦的神色:“這個問題,當(dāng)是我問父皇,父皇究竟要縱容六弟禍害百姓至何種地步,才會勉為其難降罪于六弟。” 他語氣冷肅:“百姓教子五無方如溺子,帝王教子無方則傷民。父皇昏庸,被父子之情蒙蔽了心,看不見汲縣百姓,看不見遍地尸骨。如今四方民憤難平,皆由六弟而起,父皇卻仍執(zhí)迷不悟,只將六弟關(guān)押宮中,莫非是想等到六弟的人領(lǐng)兵進(jìn)宮嗎?父皇,該醒了?!?/br> “他是你弟弟!”崇安帝心傷至極,他看著自己這突然好似變得陌生的兒子,悲痛道:“雖異母而生,卻也是你親弟弟,他既傷百姓,自有罪罰等候,你為何要?dú)⑺?!?/br> 朱熙聽得這話,低下頭,極輕地笑了一聲:“親弟弟?父皇不妨說說,這世間哪位親弟弟會害得哥哥失去雙腿,終生不能行。” 朱熙語氣嘲諷:“世間都說天下的父親最疼幼子,總是偏心,兒臣原來還不信??僧?dāng)兒臣被六弟的人打斷膝骨,推下冷湖才終于明白這話做不得假。父皇當(dāng)時根基不穩(wěn),顧及六弟母妃背后的權(quán)門,想息事寧人,兒臣便陪著您裝傻充愣??珊蘧褪呛?,這些年來,兒臣一日比一日恨?!?/br> 朱熙松了手,將朱銘的腦袋扔到地上,冷眼看著那腦袋在地上滾過幾圈,緩緩道:“母妃因我腿傷逝世后,我像個嬰兒般被太監(jiān)抱著毫無尊嚴(yán)地把尿時,我便發(fā)過誓,朱銘與我,這輩子只能活一個?!?/br> 崇安帝彎腰捧起朱銘的斷首,撫摸著他頸上那道傷疤:“你六弟陪我浴血疆場,以命救我三回,我如何不偏心,你若是恨我……” “兒子不恨。”朱熙打斷道,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腿:“只是兒子在這輪椅上坐久了,父親便也忘了,兒子本也可以陪您浴血疆場。我情愿像三弟與四弟一樣死在戰(zhàn)場上,也不愿這樣活著?!?/br> 崇安帝看著自己這仿佛一日之間變得陌生的兒子,悲憤道:“你既恨他,大可斷他一雙腿,為何殺他!” “父皇怎么就是不肯醒!六弟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早已激起天下百民對我朱家憤恨,他必須死!他若不死!天下豪杰奮起,江山何安!” 朱熙說到此處,猛然咳了幾聲,胸口浸出鮮血,蒼白的臉上浮出了一抹慘淡的血色。他緩了口氣,繼續(xù)道:“如今民憤已平,父皇可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了。如若父皇當(dāng)真覺得六弟不該死,恨我殺了六弟,那大可下令殺了我,這吃穿住行就連更衣都要人伺候的窩囊日子,兒臣也不想過?!?/br> 他說完,轉(zhuǎn)著車輪朝著殿外而去,鐵木車輪滾過冷硬的石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身后,崇安帝脫下龍袍蓋住朱銘的斷首,緩慢脫力地垂首坐在了殿中,此刻的他仿佛一名老年喪子的尋常父親,閉著眼落淚不止,良久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