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外面突然響起嘈雜聲。

    骨窟中,正在靜默眺望深坑遺骸的褚毅皺起眉，他轉(zhuǎn)過身，有禁軍快步過來抱拳：“大統(tǒng)領(lǐng),竇司徒在外請見陛下。”

    褚毅皺眉：“陛下正在閉關(guān)，誰也不見?！?/br>
    禁軍低頭道：“竇司徒堅持要見陛下,言辭間牽涉那位宣室殿李娘娘,我等不敢擅決?！?/br>
    褚毅眉頭皺得更緊。

    牽涉少夫人？

    他扶著腰側(cè)佩劍大步往外走,厚重的石門次第大開,他走出地宮，就見幾位朝臣已等候在外,為首是個身形中等的中年男人,留著長髯,頗有仙風道骨的老臣氣派。

    中年男人一見褚毅，便露出笑來，頗為殷勤拱手：“褚統(tǒng)領(lǐng)?！?/br>
    這人名叫竇洪濤,竇氏出身,四百年前，三界初統(tǒng)，各方妖魔不馴，爭相占地為王，各州叛亂不休，以昆侖為代表的仙門勢力已在之前多番打擊中損失慘重，再無力抵抗妖魔，于是帝王大肆啟用一批氏族，竇氏便為其中翹楚,家主竇洪濤積極拜伏帝王腳下甘為爪牙,竇氏也借此吞并曾經(jīng)大族王氏殘存的勢力,短短幾百年迅速發(fā)展乾坤大地最鼎盛的氏族之一，與長羅氏分庭抗衡。

    褚毅拱手回禮，不遠不近：“竇司徒，聽聞您欲求見陛下，有事涉及李娘娘。”

    竇洪濤聽弦知音，神容一正，深深搖頭嘆氣：“褚統(tǒng)領(lǐng)有所不知，今天中午從宣室殿接連傳出幾道旨意，先赦免幽宮禁足的光鸞殿長羅貴姬、將其兄從昭獄送歸家中，賜下大量賞賜，此外，還請了昆侖掌座長老赴帝都?！?/br>
    褚毅神色驟然一變：“陛下今日不曾下旨?！?/br>
    “正是如此！”竇洪濤揚起聲音：“因為這并非陛下旨意，而是出自宣室殿內(nèi)李娘娘的懿旨！”

    褚毅心里一震。

    少夫人下的旨？！

    少夫人怎么敢擅自下這樣的旨意？！

    褚毅立刻意識到嚴重性，而竇洪濤也果然言辭鑿鑿：“褚統(tǒng)領(lǐng)！陛下寬厚，多榮寵娘娘們的家族親眷，但便是之前趙淑妃之流，仰仗圣恩，也至多跋扈內(nèi)廷培植外朝黨羽，但萬事仍要恭順陛下旨意，可如今這位李娘娘，竟擅傳懿旨，公然駁回陛下曾親口所下的圣諭，這是何等猖狂悖逆！何等大逆不道！又將陛下至尊之威置于何地？！”

    褚毅眉頭緊緊擰著，看他一眼，

    褚毅心里明白，竇洪濤為司徒，長羅風玉之前為行令監(jiān)，兩人職權(quán)互有交集，為爭奪空置的相國之位暗地里廝殺不斷，卻分不出勝負，但之前趙氏那場自作聰明的大案，惹得帝王震怒，牽涉到長羅氏，長羅風玉不得不自請罷職，竇洪濤便暫代長羅風玉之職。

    竇洪濤好不容易把長羅風玉踩下去，當然不愿意長羅風玉再爬上來，前些日子長羅風玉又突然莫名其妙被陛下打入昭獄，竇洪濤高興得很，巴不得長羅風玉死在里面，如今長羅風玉被少夫人下旨放出來，他抓著這天大把柄，為斬草除根，除掉長羅風玉，也必定要把少夫人徹底拉下來。

    褚毅心知此事難纏，一個鬧不好還不知要生出多大風波，他正欲警告竇洪濤莫要抓著少夫人不放，就聽身后門里有禁軍道：“大統(tǒng)領(lǐng)，陛下召竇司徒進去?！?/br>
    竇洪濤霎時驚喜，褚毅的心陡然下沉。

    竇洪濤疾步往里走，褚毅心事重重跟在后面，走到頂層，就見竇洪濤已伏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傾訴著什么，陛下盤坐在上首一方蒲團上。

    帝王身下便是繁密的陣紋，未散盡的恐怖魔氣滾滾盤繞在周身，俊美臉孔殘留著魔紋灼燒的痕跡，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靜靜聽著竇洪濤聲嘶力竭地控告與挑撥，血色妖瞳中一片冷漠。

    褚毅望著這幕，心漸漸沉到了谷底。

    竇洪濤給帝王當了許多年爪牙，同樣敏銳察覺到帝王的平靜表面下狂風驟雨般的暴怒，他心里更喜：

    傳言前些日子那李妃恃寵而驕與陛下生出沖突，陛下震怒之下甚至毀了宣室殿，李妃不僅不伏低做小，如今反而公然違逆陛下的旨意，這純粹是找死，陛下再寵愛她，也絕不可能輕饒此事。

    李妃便是不喪命，也必定失寵，而長羅家，呵呵，受此牽連，就是第二個趙家！長羅風玉死無葬身之地，這相國之位再無人能與他相爭。

    帝王抬起手，竇洪濤適時住嘴。

    “下去?！?/br>
    竇洪濤本打算趁帝王震怒直接攛掇賜死長羅風玉，但聽著帝王不辨喜怒的聲音，他莫名心里發(fā)虛，識相把剩下話咽下去，只喊了一聲“陛下明鑒”，深深一行禮就退下去。

    竇洪濤離開，殿內(nèi)一片死寂。

    褚毅低著頭，好半響，突然聽見帝王一聲輕笑。

    “褚毅?！瘪乙懵犚姷弁踝匝宰哉Z般：“她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br>
    褚毅冷汗直冒，他猛地單膝跪下：“陛下，這必定事出有因，娘娘從不是狂妄魯莽之人，陛下萬請詳查，切不能聽信旁人一面之言，傷了與娘娘情分?！?/br>
    “她從不狂妄魯莽，所以她做一件事，必定做好萬全準備?！钡弁踺p笑著說，可眼神卻越來越冷：“她是吃定了，孤會永遠縱容她。”

    那她真是錯了。

    情分。

    他們是曾經(jīng)有深刻的情誼，可從大婚被毀掉的那一日，從她選擇自刎背棄他的那一刻，所謂的情分，就灰飛煙滅，少得可憐。

    帝王站起來，猛地拔.出不遠處懸于架上的天子劍，劍身劃過森涼的寒光，他轉(zhuǎn)身毫不猶豫往外走。

    褚毅肝膽俱裂，連忙追上：“陛下！陛下！！”

    褚無咎心里燃著一團恐怖的火，他突然不明白，不明白，她為什么不能學會聽話？

    她為什么永遠做不到柔順、乖巧、安于現(xiàn)狀。

    她為什么，總是一次一次，非要在生活足夠穩(wěn)定、安泰、甚至輕松快活的時候，在他竭盡全力試圖維系這種寧靜局面的時候，猝不及防、自作主張，毫無顧忌打碎他所有的隱忍與妥協(xié)。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還要怎么做，她還想怎么樣？她還要怎么樣？！

    褚無咎感覺眼前的色彩漸漸扭曲成一種怪異的鮮紅，他的額頭一跳一跳地疼，有只有他能感知的惡鬼在腦海里猙獰地怒吼，很多聲音在他耳邊絮絮低語，他快要被她逼瘋了，他想殺人，他想殺人。

    他要殺了她。

    她死了，他就解脫了，她死了，她就再也不會挑釁他、背叛他，從此他也不必奢望什么，他們再也不會爭吵，可以安靜地永遠在一起，這樣很好，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褚無咎越想越覺得很好，他甚至笑了起來。

    呂忠嚇得抖如篩糠。

    他眼看著帝王大步走來，眉開眼笑跑過去還沒來得及報喜，就看見帝王手中拿著的天子劍。

    “——”

    一股涼意瞬間寒到骨頭里。

    “陛下！陛下！”呂總管凄厲地喊叫，帝王卻充耳不聞，無數(shù)宮人恐懼的尖叫跌倒在地，帝王視若無睹，寬大袖口垂握冰冷的長劍，劍尖慢條斯理一寸寸劃過地面，他邁進大殿。

    阿朝剛由太醫(yī)診完脈，正倚在貴妃榻，聽老太醫(yī)絮絮叨叨講前幾個月孕事的注意事項，聽得她昏昏欲睡，腦袋一點一點往下掉。

    這個時候，外面突然傳來恐懼駭然的驚呼與哭叫，阿朝一下被驚醒，然后就聽身邊老太醫(yī)一聲慘叫顫顫跌坐在地，滿臉恐懼望著門口的方向。

    阿朝眨了眨眼，抬起頭，就看見高大頎長的帝王緩緩走進來。

    他穿著一身寬大的玄衣，是那種閉關(guān)修煉時穿的道袍，散發(fā)出濃重的血腥味，他的臉龐覆滿魔紋，眼眸已經(jīng)變作血紅的妖瞳，他的臉部輪廓冷峻，眉眼俊美，而此刻，過去所有的清冷與冷漠全部褪去，一種奇妙妖異的笑意浮現(xiàn)在他臉上，顯出鬼魅般讓人毛骨悚然的艷麗。

    帝王的袖口自然垂落，握著一柄垂地的長劍。

    他凝望著她，像望著深愛的前世重逢的情人，低柔的聲音喚她：“阿朝?！?/br>
    阿朝默不作聲看著他，慢吞吞從榻上站起來。

    他走來她面前，天子劍的劍尖不緊不慢刮過地面，發(fā)出讓人牙酸的“咔嚓咔嚓”，像逼近弱小獵物的惡鬼，充滿著一種惡意地恐嚇。

    “我說過多少次，衡明朝已經(jīng)死了，不要再提起昆侖，不要挑釁我，不要違抗我?！?/br>
    “我讓你乖，你不聽話。”他說：“阿朝，你為什么總不聽話?！?/br>
    阿朝看著他，像看著一只神經(jīng)病。

    “你總學不會聽話?！彼匝宰哉Z：“衡明朝，你知不知道，我這輩子，所有的心力都已經(jīng)耗費在你身上，我厭透了，厭煩透了，你不想低頭，你不愿意，好，我也不再逼迫你?！?/br>
    他舉起劍，輕柔架在她脖頸，劍鋒抵著她細軟白皙的脖頸。

    “我要殺了你。”他輕柔說：“我會把你切成碎塊，斬段你的骨頭，切碎你的內(nèi)臟，一口一口，喝干你的血。”

    他要把她完整吞下去，剝開她的頭顱，放在身上，她的眼睛從此只能望著他，會永世安靜地陪伴他，再也不會總試圖傷害他，讓他扭曲而痛苦。

    “呵呵，呵呵呵…”

    入魔的君王像覺得很有意思，神經(jīng)質(zhì)地低笑起來，還邊癲狂地笑，邊溫柔說：“阿朝，你別怕，我不會叫你疼，你別怕，別怕…”

    “我不怕?！?/br>
    阿朝也笑起來，邊笑，邊好脾氣說：“我不怕的，陛下?！?/br>
    神經(jīng)病，就你會發(fā)瘋，了不起??？！

    阿朝伸出手，指尖壓住劍尖，一點點壓低，對準自己的肚子。

    帝王沒有說話，他冰冷殘酷的目光盯著她，像在冷眼譏諷她還想耍什么花招，然而阿朝什么花招也沒耍，只是手慢慢放在自己腹部，輕輕摸了摸，抬頭對他笑：“陛下，剛才太醫(yī)來給我診脈。”

    “他們說，我肚子里多了點小東西。”她慢條斯理撫摸肚子：“陛下，您猜猜，這里面有什么？”

    “……”

    帝王冷冷看著她，好半響，他冰冷的眼神一寸寸凝固。

    他像是一頭深冬突然被驚醒的猛獸、猝不及防落水的妖鬼，瞳孔受驚地放大，僵硬地、艱難地低下視線，落在她單手撫著的肚腹。

    “……”

    “…………”

    帝王的手突然開始發(fā)顫。

    “啊，對了。”阿朝忽然故作驚訝道：“剛才我走神了，沒聽清，陛下您說什么來著？”

    一片死寂，死一般的寂靜。

    “呦，陛下。”阿朝不緊不慢：“怎么了，您怎么突然不說話了。”

    作者有話說：

    褚狗：晴天霹靂jpg猝不及防jpg#嚇成傻逼jpg#

    褚狗：狼奔豕突慌不擇路當場僵直暈倒jpg

    ——

    第113章

    阿朝從來沒在褚無咎臉上看過那么精彩的表情。

    毫不夸張說,真像調(diào)色盤潑他臉上了，五顏六色，繽紛多彩。

    她往前走,他不自覺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