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5. 我去了孟襄的儲安殿。 孟襄看到我的來訪很是意外。 自從我發(fā)現(xiàn)是他救了我之后便有些無法面對他,近日也一直想方設法躲著他,其實說準確點,與其說是逃避他倒不如是逃避自己。 無法面對自己救了他而間接導致禮國的生靈涂炭。 他看著我走近,挑了挑眉,「稀客。」 我微笑,「我這不是來雪中送炭,多謝你的救命之恩嗎?」 「這倒不必,是我報了你的救命之恩才對?!?/br> 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指了指幾案上的茶水,「請自便?!?/br> 我一邊倒茶,一邊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問:「那日你是被誰追殺,怎會躲在青梧寺后山中?」 「禮國三皇子帶兵圍剿?!?/br> 他只說簡單幾個字,我卻知道當日并非如此輕松,那時兩國交戰(zhàn)已近白熱化,溍水一戰(zhàn)后淇國主將失蹤,兵心渙散,后來兩軍再交戰(zhàn)時都是禮國棋高一著,隱隱有壓倒之勢。想來我三哥哥本想擒了對方首將以便一舉得勝,可誰知就在最后一戰(zhàn)之時孟襄竟如天降般完好歸來,引得淇國兵心激昂,孟襄更當場擊殺我三哥,最后竟然一路破關斬將直指皇都,后來便是禮國傾覆,皇室全族以身殉國了。 而之前儘管我身為公主,可我一直不認為我和禮國的滅亡有什么關係,畢竟我就只是一個不受寵又被丟到青梧寺的落魄皇女而已,哪能和國家大事扯上什么關係? 可卻是因為我一個無心之舉,壞了三哥的好事,害死了他,害死了皇族的所有人,更害死了我禮國千千萬萬的無辜子民。 原來,該被千夫所指、承擔亡國罪孽的人,竟是我嗎? 我只得慘笑,「如果?我是說如果?那日我沒有救你的話,你會如何?」 他看向窗外,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臉,「我會死,那時你三哥已在附近,而我的部下還沒趕到?!?/br> 我喃喃道:「那?那禮國?是不是?是不是就不會亡了?」 他沒有說話。 陽光暖烘烘的灑了進來,我卻只覺滿心冰冷。 我又問:「我一直好奇,你是如何知曉我的身份?」畢竟婉妃殺子算是皇室丑聞,只對外宣傳得了怪病靜養(yǎng),更不曾公布說我被送往青梧寺,是以除了幾位輩份較高的道長外也沒人知道我是公主。 他默了默,「我偷聽到了你和三皇子的對話。」 三皇子是皇后嫡出,和婉妃向來不對付,見到我還是不免要羞辱一番的。 我還正奇怪呢,又無人知道我在青梧寺,怎會在皇族全亡之后淇兵竟能找上寺廟來將我抓走,卻沒想到是自己引來了禍端也給淇國帶來了災難。 我不禁譏嘲,「既然抓了我,又何必假惺惺的救我?」 他倒是很平靜,「抓你是義務,如是和親成功這仗也就不用打了。只是?」他的語氣深藏恨意,「我沒想到父王竟受佞臣煽動,一怒之下要把你殺了。」 我倒是沒有想到還有和親這茬,不禁疑惑,「和親?」 「要是你嫁入我淇國皇室,禮國百姓自當樂見其成、便不會認為是我們在侵略他們,你王叔們自然也無法煽動民心,自立成王了?!?/br> 我從未想過這件事,如今細細想來竟覺得無比荒謬。 我不過就是個無人在乎又不受寵的帝姬而已,父王的子女那般多哪里輪得到我來左右國家大事呢?可先是我的無意之舉害了禮國,而今天我的婚姻又可以停止戰(zhàn)事,拯救萬千黎明百姓于水火之中,第一次,我才心生出我真正是禮國公主之感。 而我王叔們的起兵之舉更陰錯陽差的救了我的命。 我突心生一感,世間事永遠只會比戲曲話本更加荒誕離奇。 現(xiàn)今這般便是如此。 我忽又想起另一件讓我耿耿于懷許久的事,「既然你不愿再起兵戈,為何在溍水一戰(zhàn)勝了之后要屠盡我溍城百姓?」 也是那一役給孟襄換來個「戰(zhàn)神」的威名。 他的神情很漠然,「無非兵家手段而已,以此鼓舞士氣、威嚇敵方。自古以來,皆是如此?!?/br> 我質(zhì)問,「所以便讓我溍城數(shù)千百姓皆成你刀下亡魂?那可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孟襄,你又于心何忍?」 他依舊無動于衷,「換了旁人來,為了勝利,皆會如此?!?/br> 不,我不相信,我相信這世上一定有人也不愿濫殺無辜,一定! 終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對他再無言以告,隨即轉(zhuǎn)身離開儲安殿。 26. 孟襄的話點醒了我,我又開始思考起和溫顗初相識的點點滴滴。 最初承安殿驚鴻一瞥,又到雪山中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現(xiàn)在我才忽然明白為何他會邀我回宮了,可笑當時我還春心蕩漾,說白了也只不過是他一早便知道我的身份,我沒有死便是最好的籌碼。 只是鄉(xiāng)城的錦書互傳、洛陽的試探算計、再到淇宮的相伴相護讓我誤以為他有那么一點真心而已。 皇家本無情,是我過于天真了。 我望著如水洗過一般澄澈的藍天,如雪一般凈潔的云朵一簇簇飄過,是啊,天下如此之大,我還有好多地方?jīng)]有看過,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去做呢!我豈能拘于這區(qū)區(qū)淇宮之內(nèi),溺于這小情小愛之中呢? 既已想開,他是算計又如何?是虛情假意又如何?他這段時間對我的好無需置疑,他給我的幫助、陪伴都是真實的,既然如此他最初之心早就不重要了,我又豈能因為那一點不好而一桿子否認他的所有好呢? 至少,我是真的感謝他,也是真的?喜歡他。 笑意染上我的嘴角,認清了自己的心我只覺得我的天空豁然開朗,而我也有我自己的事要去做,該離開了。 我這人向來極有行動力,一決定要離開便馬上回了房內(nèi)收拾行李。 皓錚聽聞此訊便來找我,「公主,怎么突然說要離開了?」 我一邊收東西一邊道:「本就該走了,是我一直拖到現(xiàn)在,皓錚,你的傷現(xiàn)在也無礙了,你可以和我走,也可以留在這?!?/br> 皓錚以為我要把他丟了,急急道:「公主你此話何講?屬下自然是跟著公主的?!?/br> 我看著他,語氣認真,「禮本就亡了,又何來公主?而且沚裙早就死了,活著的只有六兒。你本就不需時時刻刻保護我,所以你想去哪你當然可以自己做決定?!?/br> 皓錚的臉上有困惑、有迷茫,我見此只是微微一笑,「皓錚,你才是你自己的主人,人生是你自己的,你可以自己決定,而且決定了便要為他負責?!?/br> 收完了東西,我躺在床上想著自我離開青梧寺后的點點滴滴,禮國滅了,父王殺光了皇族,被抓來淇國,結(jié)識皓錚,又進浣衣局,中毒失明,回去路上遭遇雪崩,和溫顗一起在雪地求生,進了醫(yī)署,認識師傅,學習醫(yī)術,為了皓錚又回來淇宮,認識鄀蓁,喜歡上溫顗。 可我再喜歡他我終究還是要離開的,畢竟我生來就不屬于皇宮。 僅僅只是數(shù)月里發(fā)生的事我卻覺得好像已經(jīng)過了很久很久了,禮宮和青梧寺的歲月對我來說好像上輩子一樣那么遙遠,可是有些事終究還是不能忘,有些責任還是要承擔的。 我親手做了許多糕點送給尚食宮的小宮女們權(quán)當餞別,又揀了幾份給鄀蓁送去,畢竟我不能隨意出宮,只能遣人替我送去丞相府。 鄀蓁看到我送去的糕點立刻火急火燎的跑來找我。 「小六兒,你真的要走啦?」 「是啊,皓錚已無礙,我也該回去找?guī)煾盗?。?/br> 「那溫顗?你和溫顗講了嗎?」 「還未,不過他應該已經(jīng)聽到風聲了,我等會兒再親自去和他說就好?!?/br> 她小心翼翼的問:「那你和溫顗?你們?你們?nèi)缃裨趺礃恿???/br> 我笑的坦然,「沒怎么樣啊,怎么?」 「小六兒,你是真看不出來還是在裝傻???我和溫顗相識多年,我就從未見過他帶女子回宮,更別說還讓你隨意出入尚食宮,藏書閣的典籍也任你翻看,還親自教你針灸術了?!?/br> 心頭有一塊又急急跳了起來。 她又問:「他的心思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作不明白?」 明白了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 我總歸該離開的,而他也該娶鄀蓁為妻。 鄀蓁見我只是沉默,只嘆道:「罷了,我言盡與此?!顾贸鲆粋€荷包,上面繡滿了艷麗的杜鵑花,「你的繡功那么差,送你唄,給你當個范本讓你朝我的繡工水準努力努力。」 她一如往常的挖苦我,我這次卻沒有回嘴,只是笑著。 畢竟此次一別下次再見鄀蓁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我一直躊躇,最后還是去找了溫顗。 他最近好像變得很忙,好幾個夜里承安殿都燈火通明,我去的時候他也正挑燈處理公務。 我送上自己做的桂圓紅棗茶和桂花糕,他還不忘打趣我,「天上掉餡餅了?公主殿下怎么起了興致來服侍我?」 我吐了吐舌頭,「給你送餞別禮唄,皓錚已痊癒,我也該回去找?guī)煾盗恕!?/br> 他沉默了一下,「真要走了?」 我點頭。 他神情復雜,似哀傷,似落寞,又好像松了一口氣,「如此?也好?打算什么時候走?」 「三日后啟程?!?/br> 他點頭看著奏章,不知在想什么。 我只得道:「你忙吧,我走了?!?/br> 他沒有留我。 我又想起了剛剛鄀蓁說的話,罷了罷了,就算有真心又如何,我們或許生來就該錯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