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兩日后，九月初八，淇威王以身體不適為由退居靜心殿養(yǎng)生，并下召由太子監(jiān)國。

    與此同時，太子親信禁軍統(tǒng)領(lǐng)張清燿帶兵團(tuán)團(tuán)圍住二皇子的儲安殿，名曰保護(hù)，實(shí)則監(jiān)視。

    朝局動盪，宮中生變，是非成敗在此一舉。

    溫顗命人宣我去皇殿。

    他坐在龍椅上，光照反射著龍椅上雕刻的金龍，閃了我的眼，令我不由自主的低下頭來，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臨霞宮遠(yuǎn)遠(yuǎn)望過父王的一眼，他也是如此淡漠，如此遙遠(yuǎn)。

    「參見太子殿下。」我單膝下跪恭敬的行禮。

    「起來吧。」他的聲音還和我第一次見他一樣令人動心，卻已不復(fù)溫潤如水，只是古井無波。

    我起身后只是安靜的立在一旁，他也沉默，我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又好似沒有。

    過了很久他才走了過來，我看著他，只一瞬他又從那個遙遠(yuǎn)的太子殿下變回了溫顗。他對我說：「我明日便遣人護(hù)送你回去?！顾帜贸鲆淮聪隳痉鹬椋窨檀植?，「我瞧你手上那串佛珠也舊了，間來無事便磨了幾顆，權(quán)當(dāng)給你的餞別禮吧?！?/br>
    我接過那串佛珠，細(xì)細(xì)磨蹭著，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他轉(zhuǎn)身，「你走吧，明日我就不去送你了。」

    我慢慢踱步，走了出去，剛到門口我突回身道：「溫顗，這不是你的錯?！?/br>
    他抬眼看向我，眼中竟隱隱有一絲期待，「我聽不懂?！?/br>
    我走近他，看著他的眼認(rèn)真的說：「你父王輕信佞臣識人不明，權(quán)臣玩弄政權(quán)，稅賦連升，百姓苦不堪言，這都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太子而已，哪有辦法改變這些訂了十幾年的規(guī)矩？」

    「身為臣子，無法規(guī)勸陛下便是我的失責(zé)。」

    我想起百姓對他的評價，太子溫顗，賢明自持，才德兼?zhèn)?，百姓愛戴有加，人人稱頌，溫顗任太子這十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民生經(jīng)濟(jì)，力求減稅，廢除奴隸制度。我知道如果不是他父王和權(quán)臣處處阻撓他，他還能做的更好。只可惜，溫顗聲望過高，民間甚至有傳言淇國百姓只知太子、不知王上，終惹淇威王忌憚，處處壓制，還提拔二皇子孟襄的權(quán)力來平分太子過盛的名聲。

    我蹙眉，「你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為什么不放過自己呢？」

    「還可以更好。」

    我命人去取來桂花釀，舉著杯看他，「送別酒？」

    他笑了一下，戲謔地說，「就你這樣的酒量，明天起不來可別怪我?！?/br>
    我和他一杯又一杯喝著，我有意灌醉他，一直給他斟酒。

    他說：「你知道嗎？父王小時候?qū)ξ乙彩菢O好的，那時候他還不是帝王，只是個間散王爺，他會帶我去野外扎營，騎馬獵兔子，他教我騎射，教我如何在野外生存，生火的技巧也是他教我的，只是?」

    他的眼神變得又冷又狠，「皇爺爺死后沒立繼承人，群臣拱著我父王登上了皇位，只因他好控制，父王卻還不明其理，母后規(guī)勸他，起初父王也時常會和她議論政務(wù)，可久而久之父王和母后在政務(wù)上意見有了分岔，加上父王心中一直疑心我母后和她師兄有私情，在一次爭執(zhí)之下，失手殺了她。」

    他笑了起來，滿面諷刺，「父弒母，子毒父??呵，這便是皇家?！?/br>
    我沉默了很久，只說：「我有時候會想，如果那時候我沒有復(fù)仇，一直在婉姨娘的教養(yǎng)底下我現(xiàn)在會如何？」

    我說：「我會很痛苦，覺得無顏面對我母親，最后一起被我父王殺死。」

    我握住了他的手，「溫顗，就算命運(yùn)讓我們重新選一次我們還是會選這條路的，既然如此就不必自責(zé)了，我們只能一邊愧疚，一邊走我們該走的路?！?/br>
    「你都知道了？」他雖是問句，卻很肯定。

    我點(diǎn)頭，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在淇威王的飲食當(dāng)中下了紫鴛草之毒，紫鴛草如果低劑量下的話能夠讓人體日漸衰弱卻不被察覺，與此同時，他也給自己下了毒??。

    我抓住他的腕脈，一時驚道：「你怎么給自己下這么重？」

    我第一次在他的眼里看到迷茫，「我不知道，我恨父王，更恨他每次喝了酒便來打我母親，打完母親又來打我，我更恨他殺了我的母親?！顾氖志o緊握成拳，我輕輕抓著他，「可是我能怎么辦？他是我父王，是淇國的君主，我只能想到這個方法，給他下毒，同時也給自己下毒。」

    「想到我娘，想到淇國，我就給父王下了一次又一次的毒，可是我心里又不安，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畢竟是我父王，所以我只好給自己下雙倍的毒，用削骨噬心的痛來緩解愧疚???！?/br>
    他靠在我身上，「我沒有辦法，我也不想這樣，父王昏聵，他又殺了我娘，我得給我娘報(bào)仇，可這又是我父親??六兒，六兒，你說我要怎么辦？」

    婉姨娘殺了我娘，我又使計(jì)讓父王殺了婉姨娘。溫顗的父王殺了他母后，他給他父王下毒。本質(zhì)上我和溫顗竟是同一種人，都是從陰暗的角落里長出來的人。

    我摟著他，他埋在我的頸間，模模糊糊時感覺他好像在哭，一滴又一滴的淚滑落我的脖間，他總是如此隱忍，連大哭也不敢。

    不知道已是幾更，天都已經(jīng)矇矇亮了，恍惚間我也睡了過去。

    28.

    再次醒來，發(fā)現(xiàn)我還在皇殿偏殿的榻子上，溫顗在一旁批著奏章。

    「醒了？」

    我看向窗外，陽光正烈，好像已近午時，我不禁一驚，「什么時辰了？你也不叫我！」

    他嘲笑我，「早讓你昨日夜里別喝那么多了，你偏不聽。」

    我懶得理他，不知道昨天夜里是誰哭哭啼啼的一直拉著我講話？

    我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和他說：「我走嘍。」

    空氣突然變得有幾分凝結(jié)，一時間我竟不知我是希望他留我還是不要留我。

    他突然走過來拉起我手腕上他昨日送我的佛珠，「這珠子我磨了很久?！?/br>
    我不明所以，「我知道?！?/br>
    「禮尚往來，所以你還欠我一份禮物。」

    我瞪著他，「小氣。知道了，給你做吃的？」

    「不要，吃的一下子就沒了，無法留作紀(jì)念?！?/br>
    這人怎么要求這么多？

    「所以，你走了之后也得做禮物給我，知道嗎？我要你親手做的。」

    親手做就親手做，我敷衍他，「知道了，知道了！」

    「還有，」他又道：「我不喜鄀蓁，鄀蓁也不喜我?！?/br>
    我怎么突然跟不上他的腦回路了？我一臉莫名奇妙，「我知道啊，鄀蓁喜歡孟襄?！?/br>
    「我會和鄀蓁退婚?！?/br>
    這我也知道啊，你倆不都在淇威王面前退過一次了，再說，你不退，鄀蓁也會堅(jiān)持退，孟襄更會幫著你們退。

    他突然問：「那你可知我心喜誰？」

    他的眼里像有星星一般閃著光芒，我的心頭突然跳的很快，很快。

    然而我卻只是睜大著眼看他，沒回應(yīng)。

    他盯了我半晌，末了只嘆道：「罷了，給你三月為期，做好禮物再送回來。」

    南鎮(zhèn)到洛陽很遠(yuǎn)欸！我不滿的抗議。

    「抗議無效，你在我承安殿包吃包住這數(shù)月以來我可有跟你要過一分銀兩？」

    這倒是沒有，我馬上閉嘴了。

    「所以這個要求很過分嗎？」

    我連連搖頭，「不過分，不過分?！?/br>
    「去吧?！顾K是送走了我，「記得禮物，記得我們的約定，記得回來?！?/br>
    我便乘著馬車，踏上回程。

    我看著漸漸遠(yuǎn)去的淇宮，偌大的淇宮終只剩一小點(diǎn)，孤獨(dú)又冷寂的皇殿中終只剩溫顗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