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2節(jié)
裴行昭意態(tài)閑散,繞著手里的珠串,“說下去。” 皇后吸了吸鼻子,“后來,兒臣擱置了太皇太后的吩咐,開始理事,卻是微末小事都出岔子,嬪妃的衣食起居,大多被奴才們敷衍,一個個怨聲載道。 “兒臣也曉得慣常立威的法子,要懲戒那些大太監(jiān)、女官,他們卻有恃無恐,搬出太皇太后來壓兒臣,生生把兒臣?xì)獾梅噶丝妊呐f疾。 “太后娘娘,眼下兒臣絕不是裝病,是真的爬不起來,早間又想到太皇太后的話,索性破罐兒破摔了,想著她老人家都不在乎規(guī)矩,兒臣又?jǐn)Q不過……” 這倒真有些可憐了,裴行昭唇角彎了彎,和聲道:“皇后慎言。自先帝在位期間,太皇太后便不問世事,更不過問六宮事宜。那起子奴才跟你虛張聲勢,你也信?” “可是……”皇后剛要辯駁,對上太后凝著笑意的星眸,心頭一動,會過意來。 “該做的,只管放手去做,遇到棘手的事情、刁鉆的奴才,來找哀家?!迸嵝姓咽敲靼?,這閑事不能不管了,否則遲早出亂子,“你也不容易,地位穩(wěn)固之前,哀家理應(yīng)幫襯一二?!?/br> “謝太后娘娘隆恩!”皇后再度跪倒,誠心實(shí)意地謝恩。 “稍后哀家傳道口諭,幫你立威?!迸嵝姓颜f道,“回去吧,好生歇息,明日打起精神來?!?/br> “是!”皇后終于綻出歡顏,站起身來,剛要往外走,一名小太監(jiān)神色古怪地進(jìn)門來稟: “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皇上……呃……皇上掉溝里去了?!?/br> “……” 裴行昭和皇后很確定他說的是人話,卻真沒聽懂。 她們理解的掉溝里,是比喻處事中了圈套、有什么事情辦砸了,眼下用到皇帝身上,該怎么聽? 小太監(jiān)生怕被責(zé)難,忙不迭補(bǔ)充:“是真的,這是報信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許大人的原話,他真是這么說的?!?/br> 裴行昭又無語了一會兒,“喚許徹來回話?!?/br> 第02章 裴行昭以前常跟錦衣衛(wèi)打交道,曉得一些人說話的習(xí)慣,不是神神秘秘,就是神神叨叨,只在必須尊敬和打心底信服的人面前知無不言。許徹這毛病尤其嚴(yán)重。 要他言行間敬著太監(jiān),除非有利可圖,否則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這次小太監(jiān)就只聽到了那句不清不楚的話,再多的,人家不告訴他。 皇后想著,自己這時候甩手走人不大好,便站到一旁。 過了一陣子,許徹進(jìn)門來,畢恭畢敬地行禮。 裴行昭問他:“皇上那邊,到底怎么回事?” 許徹恭聲道:“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朝天觀建在山中,山中前幾日下過大雪,道路非常難行。皇上下山途中,有一段路需得親自策馬。微臣與同僚有罪,沒能照顧好皇上,以至于皇上摔下馬,掉入路旁的深溝,磕破了額角。皇上折回朝天觀療傷,要遲一些回宮,派微臣先行回來稟報?!?/br> 皇帝,是真的,掉到溝里去了。 裴行昭一甩手里的珠串,清越的語聲透著涼意:“知道了?!?/br> 皇后神色木然,一臉的事不關(guān)己。皇帝從修道起,一眾妻妾便成了擺設(shè),她也懶得見到他,有事派宮人傳話,無事各過各的。 許徹偷瞄了小太后一眼,躬身告退。 皇后沉了片刻,也告退離開。 騎個馬都能掉溝里,整個兒一廢物點(diǎn)心。裴行昭腹誹著。先帝說的真沒錯,那就是帝王行當(dāng)里的一頭瘸驢,可笑又可悲的是,他的手足還不如他。 . 慈寧宮,貴太妃陪太皇太后用晚膳。 太皇太后今年五十八歲,因著保養(yǎng)得極好,看起來不過四十多,頭發(fā)烏黑,面容白皙圓潤,不見一絲皺紋。 她是貴太妃的親姑姑,兩人出自宋家,姑侄兩個坐在一起,更像是有三分相似的姐妹。 “聽說太后傳了道懿旨,給皇后撐腰?”太皇太后胃口不佳,吃了幾口,放下筷子。 “是啊?!辟F太妃隨之放下銀筷,嘆了口氣,“著意敲打了宮人,意思是要他們對皇后唯命是從,否則,拎著腦袋去壽康宮見她?!?/br> 太皇太后哂笑,“有氣魄,果然是名動天下的女軍侯?!?/br> “不但如此,那樣貌也當(dāng)真是傾國傾城。”貴太妃心里開始冒酸水。 太皇太后道:“裴行昭真正的出色之處在于,在男人橫行的沙場、官場成了翹楚,而相應(yīng)的,便是她不知宅門內(nèi)的爭斗,深宮里的彎彎繞更是兩眼一抹黑。你想想,近幾年她母族從未消停過,她可有過立竿見影的法子?想來是束手無策?!?/br> 貴太妃深以為然。 太皇太后啜了口茶,表情悠然,“多少名臣良將,建功立業(yè)之后,便鬧出治家無方、養(yǎng)了一群敗家子敗家妻妾的事兒,這一點(diǎn),裴行昭也不會是例外。” “您真的也這么想?”貴太妃雙眼放光。 想她做了十年貴妃,攝六宮事的年月是何等風(fēng)光?她差的只是一個皇后的頭銜,還拿捏不住一個只會跟男人拼殺爭斗的女孩子?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你這幾個月都憋著一口氣,眼下要是再不給裴行昭添堵,保不齊要發(fā)瘋?!?/br> 貴太妃笑了,“什么都瞞不過您?!?/br> “那你便試試。若能把裴行昭收拾服帖,對你兄長的仕途也有好處?!?/br> 貴太妃神色一黯,“兄長上頭有首輔次輔壓著,那二人又跟他年歲相仿,若不另辟蹊徑,這一生都沒揚(yáng)眉吐氣之日?!?/br> “不錯?!碧侍笕粲兴?,“你娘兩日后過壽辰?” “是?!?/br> “正好,明日以賞賜的名頭給些實(shí)惠,家里拿到手換成銀錢,做一筆穩(wěn)賺的生意?!闭f到這兒,太皇太后又想起了裴行昭,“裴行昭就是個活土匪,進(jìn)宮前有兩次揪著我們宋家不放,還敲竹杠,現(xiàn)在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 貴太妃顧不上幫腔數(shù)落,只問重點(diǎn):“打算給多少實(shí)惠?賞什么?” “正為賞什么犯愁呢,怎么也得有個十萬二十萬兩。海運(yùn),入干股,穩(wěn)賺。你想想合適的名目?!?/br> 貴太妃稱是,腦筋飛快地轉(zhuǎn)起來。 . 當(dāng)晚,皇帝趕在下鑰前回到宮里,派大太監(jiān)馮琛去壽康宮報平安。 裴行昭說好生將養(yǎng),心里卻想摔輕了,要是折胳膊斷腿的,他興許就會懷疑道教的神仙不待見他,歇了修道的心。 歇下時,跟阿嫵、阿蠻說了,兩人聽了失笑。 她們是裴行昭的心腹,明里是貼身服侍的下人,實(shí)際是能力不輸錦衣衛(wèi)暗衛(wèi)的親衛(wèi),阿嫵溫柔似水,阿蠻性烈如火。 裴行昭笑盈盈一揮手,“早些歇息,明日一定有人出幺蛾子?!?/br> 她幼年被趕出家門,另有奇遇,毫無宅斗的經(jīng)歷,在宮里,也不清楚爭斗的路數(shù),但這不妨礙她做出準(zhǔn)確的推測。 不管在哪兒斗,都離不了兵法那些路數(shù),女子之間最常用的,說好聽了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說難聽些就是玩兒偷襲。無數(shù)人贊她是長途奔襲、短兵相接的天才,就不信不能活學(xué)活用。 翌日上午,掉溝里的皇帝總算是沒來請安,倒霉的皇后又哭著來了,抽噎著說起遇到的難題:“周才人天沒亮去了坤寧宮,向兒臣揭發(fā)王婕妤小產(chǎn)?!?/br> “……”裴行昭不懂,小產(chǎn)有什么好揭發(fā)的? 小太后的氣勢,真是能嚇?biāo)缼讉€那種,這會兒卻像個傻兔子似的?;屎蟮难蹨I顧自掉著,心里卻想笑,同時意識到對方為何困惑,忙解釋:“皇上修道之后,便不近女色,這幾年都如此。而聽周才人的話音兒,王婕妤有孕兩個來月了。” 以往只聽說皇帝這幾年清心寡欲,鬧半天已經(jīng)到了讓人守活寡的地步了。既然如此,那他爹的還添新人干嘛? 皇后哪里想得到,太后娘娘正特沒品的在心里罵罵咧咧,顧自說下去:“皇上不舒坦,兒臣不敢請他做主,可也不知道該怎么處置。不知怎的,貴太妃也聽到了風(fēng)聲,去坤寧宮坐了坐,說直接處置了王婕妤便是,要是狠不下心,便先拷問一番,聽聽她怎么說?!?/br> 裴行昭終于思考正事了,“剛有苗頭,貴太妃便給人定了罪?” 皇后只是殷切地望著她。 換個人也就罷了,偏偏出事的是王婕妤,偏偏又已經(jīng)答應(yīng)幫襯皇后。裴行昭迅速做出決定,“帶周才人、王婕妤過來?!?/br> “太后娘娘,這——”李江海遲疑著。 裴行昭瞥他一眼,“要哀家說第二遍?你敢聽?” 李江海連連告罪,隨即慌慌張張地趕去辦差。 皇后又一次心生笑意,垂了眼瞼。 裴行昭指了指屏風(fēng),“皇后到屏風(fēng)后用些茶點(diǎn),看看戲。” “是?!?/br> 過了約莫一刻鐘,周才人、王婕妤來到壽康宮,一同前來的還有貴太妃。 裴行昭略一思忖,道:“安置王婕妤到偏殿,其余二人請進(jìn)來。” “是!” 片刻后,貴太妃、周才人一前一后進(jìn)門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問安。 免禮賜座后,裴行昭問道:“貴太妃怎么這么清閑?來看熱鬧的?” 貴太妃欠了欠身,流利地說起場面話:“嬪妾過來學(xué)學(xué)如何理事,不都說活到老學(xué)到老么,還請?zhí)竽锬锊涣哔n教?!?/br> 裴行昭聽過就算,轉(zhuǎn)向周才人,“你揭發(fā)王婕妤有喜?說來聽聽?!?/br> “回太后娘娘,”周才人站起來回話,“王婕妤做出了與人私通的丑事,嬪妾兩個月前便覺異樣,可是生性遲鈍,到今日,發(fā)現(xiàn)她居然小產(chǎn)了……嬪妾不敢隱瞞,這才……請?zhí)竽锬锒▕Z?!?/br> “委實(shí)不成體統(tǒng)!”貴太妃重重一拍茶幾,用的是因驚怒而拔高的腔調(diào),“定要嚴(yán)懲不貸!” 裴行昭斜睇著她,“貴太妃要不要鑼鼓,敲打著四處嚷嚷一番?” 貴太妃賠著笑站起來,“嬪妾一時激憤,還望太后勿怪?!毙睦飬s想,這是遞臺階給你,你順勢發(fā)作不是更順理成章?怎的連這些門道都不懂? 裴行昭吩咐李江海:“傳王婕妤?!?/br> 李江海心里想著王婕妤小產(chǎn)了,進(jìn)太后的宮室犯忌諱啊,面上卻是即刻應(yīng)聲而去。 周才人懸起了心。太后處理的方式,怎么一開始就不在正道兒上?這是要當(dāng)案子一樣審理么?可就算審理也不該是這個章程,好歹要先聽她這個告狀的細(xì)說原委吧? 裴行昭端起茶盞,用蓋碗拂著茶湯上的浮沫。 “太后娘娘,”貴太妃盡量扯出謙卑的笑,“王婕妤那等晦氣的情形,切不可進(jìn)來回話,酌情處置了便可?!?/br> 裴行昭懶得理她。 “其實(shí)……此事本該皇上親自定奪?!辟F太妃的笑越來越勉強(qiáng),“敢問太后一句,可曾派人告知皇上?” “此事尚無定論,為何要給皇上添一份煩擾?皇上不舒坦,貴太妃要雪上加霜么?” 貴太妃忙行禮道:“太后娘娘委實(shí)誤會了。嬪妾愚鈍,只會添亂,如此,便先告辭了?!?/br> 裴行昭睨著她,緩聲問:“說來就來,想走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