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事情，對于尋常人來說，興許已是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但對于行昭jiejie來說不是。

    不是的，jiejie如今站在榮華之巔，于她而言重要的是，該是造福蒼生，肅清官場。

    守靈時再難過，有時也不免聽到人低聲談?wù)撈鸪蒙系牟ㄗH云詭，他們總是說眼下誰得太后娘娘賞識倚重，誰又成了太后娘娘落力整治的，他們總在一件事的開端嘗試揣測jiejie的心思，卻又揣測不出，有的人語氣里明顯透著不安、惶惑。

    宜家想到這些，總不免引以為榮。

    人就該是這種活法，就應(yīng)該有生死之交，有人敬重，有人畏懼。

    二伯父跟她提過，說太后娘娘交代過他，要他和二伯母好生照顧她，說你哪怕是為了宮里的jiejie，也不要沉浸于悲傷之中，看開些，盡快振作起來。又說，宜家，你要記得，你也是裴家的女兒。

    是啊，她也是裴家的女兒，她是太后的meimei，她不論有怎樣的經(jīng)歷，都不能畏懼膽怯，要像jiejie從軍中揚名再到如今一樣，無懼風(fēng)雨，一往無前。

    便是這樣，宜家在哀傷之余，漸漸地鎮(zhèn)定下來。人不是只為一兩個親人活的，她不能成為行昭jiejie和家中親人的負擔(dān)，要為了他們，好好兒地活著，讓他們心安。

    這樣的轉(zhuǎn)變，雖然細微，裴顯和二夫人、芳菲還是留意到了，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元家那邊，因著是大夫人的娘家人，一來便住進了裴府的客房，看那架勢，是大夫人一日不被放出來，他們便要逗留一日。

    裴顯和二夫人也不當(dāng)回事，說白了，這倒正合了他們的意：元家本就摻和過一些事，苦于抓不到真憑實據(jù)，人送上門來給他們監(jiān)視一陣，他們求之不得，只盼著越久越好。

    再說了，元家臉皮再厚，也不可能要求裴府衣食起居樣樣照管，一年之內(nèi)，府里都要吃素，莊子上送什么果蔬過來，主人家與客人就吃什么，私下里開小灶，就是個人自掏腰包的事兒了。

    元老夫人曾進宮一次。進宮之前，可謂威風(fēng)八面，總是一副“你裴家缺理，對不住我女兒，更對不住元家”的樣子，進宮之后，人便徹底蔫兒了。

    這不消問也想得到，行昭沒給這人好臉色。本來么，一個如同陌生人一樣的外祖母，你要她裴行昭以禮相待，那真是不如做做白日夢。

    而與元老夫人相反的是，元琦進宮之前總是謹小慎微，元家長輩待她一如小貓小狗，高興了就夸一句兩句的，不高興了就訓(xùn)斥一番，而進宮當(dāng)日安然無恙地回來之后，她做派如常，元家卻像是思量頗多，對她都和顏悅色起來——哪怕是裝的，也肯在這個女孩子面前做一做戲了。

    這情形，倒也不難猜出原委：元琦曾經(jīng)被個勞什子的算命的說辭害得被迫離開家門，這一點算是與小太后有著同病相憐之處。元家人想想長房如今的慘境，怎么可能不擔(dān)心小太后為這個表妹撐腰，等著抓他們苛待庶女的錯處，借機嚴懲。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元家在裴府漸漸直不起腰桿了，也便覺得客居很是無趣，提出要搬到大夫人陪嫁的宅子里。

    裴顯和二夫人心里其實有些失望，可要是挽留反而顯得奇怪，也就態(tài)度如常地應(yīng)下了，說了些日后要常來常往，有什么難處只管派人來傳話的客氣話。

    離開裴府之前，元老夫人背著人詢問二夫人：“我的女兒，難不成要在佛堂里過一輩子？”

    二夫人就笑道：“進家廟之前，我婆婆和我大嫂就是這么說的。

    “我婆婆的脾氣，您沒見識過，也該聽說過，那可是為著信佛的事兒把親孫女逐出家門的主兒，要不是那孫女爭氣，這一輩子可就完了。

    “而我大嫂呢，這些年對我婆婆言聽計從，您必然也是知道的。

    “眼下他們是真的誠心向佛，不再理會塵世中的事。要不是我和我家老爺拼命攔著，兩個人早就去庵堂落發(fā)了。您說你們要是見了她們，不論是規(guī)勸還是贊同她們，她們都會再度嚷嚷著去落發(fā)，這又是何苦呢？對誰都不好，您說是不是？”

    跟外人說起老夫人、大夫人的事，二夫人都是這番說辭，不用裴行昭做擋箭牌，要不然，外人想要探究的可就多了，成了人們矚目的焦點，孩子會受影響，何苦。

    與她相反，裴顯私下里與元家人卻可以咬定是太后的意思，那是他作為一家之主該有的開誠布公，和毫不遮掩地借太后的勢。

    元老夫人聽了，自是一句不信，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她垂了眼瞼，神色很是黯然。

    外孫女成了皇后，又成了攝政的皇太后，原本是女兒和元家就此徹底揚眉吐氣的轉(zhuǎn)折，誰承想，當(dāng)初的事，裴行昭不但不想一笑泯恩仇，還進行了這般徹底又殘酷的清算。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的老話果然是至理名言，當(dāng)初眼皮子淺，不看重一個女孩子，如今便遭了報應(yīng)。

    細究起來，也不能說是報應(yīng)，因果循環(huán)而已。

    可不論如何，她也不能就此放棄身為裴府長媳的女兒，元家更不能。一旦放棄，便與太后的母族再無關(guān)系，興許誰都敢蹬鼻子上臉，把元家踩在腳下，整個家族也就再無出頭之日。要知道，裴行昭今年才十八歲，誰敢說熬得過她？即便她紅顏早逝，以皇帝對她的尊敬孝心，人不在了大概會揪著曾冷待她、她嫌棄的人算舊賬，更沒出路。

    所以，元家不論出于什么考慮，都不能放棄裴府這門親戚，更不能放棄攀附太后的機會。而機會是要等待甚至創(chuàng)造才會有的。

    來日方長。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一家人慢慢籌謀，總會想到法子的。

    元家人搬到了大夫人陪嫁的宅子，短期之內(nèi)，與二夫人的娘家一樣，也不會離開京城，若能遇到良機，也就遷居此地了。

    裴顯安排人手暗中盯梢，二夫人則要等待機會，收買或安插眼線到內(nèi)宅，以便時時掌握元家的動向。

    他們不知道的是，元家里頭的元琦，已經(jīng)被人十二個時辰盯上了。

    負責(zé)監(jiān)視元琦的是老六和老九。暗衛(wèi)□□有十四名女孩子，除了能力最強的韓琳，別人當(dāng)差時不用本名，只以年齡大小排序，又以排行相互稱呼。如同一個大家族里的姐妹似的，反倒更添幾分親近之感。

    兩個人輪班盯了這些天，看到了一些感覺有些反常的事：

    元琦才十歲而已，在人前算不上八面玲瓏，但從來是笑臉迎人，誰對她說什么，總是有來有往地答對寒暄一番，與三個jiejie比起來，并不顯得沉默寡言。而一旦回到房里，她便是惜字如金的做派，要么神色冷淡，要么面無表情。

    她喜歡寫字作畫下棋。字寫得不怎么樣，畫也很是一般，這倒是不難理解，老六和老九聽下人說過，四小姐流落在外的時候，沒人正經(jīng)指點書法畫藝。或許正因不擅長，才要苦練吧。

    棋藝么，老六和老九只能保留看法：她們見識過太后娘娘高絕的棋藝，而且次數(shù)不少，再看別人下棋，便都覺得棋藝很一般，區(qū)別只在于誰更差。元琦的棋藝，到底在閨秀之中是個什么火候，她們做不出評價，別說沒時間，就算有大把的閑工夫，也懶得與嬌嬌弱弱甚至愛哭哭啼啼的閨秀打交道，更別說觀摩她們學(xué)問的深淺了。

    元琦喜歡自己與自己博弈，不少時候守著一局棋到后半夜，別人看著枯燥，她自己卻是樂在其中。下完一局棋，再習(xí)字半個時辰才歇下。

    元琦平日里來往的，不過是同來的三個jiejie，今日你送我一條帕子，明日我回送你幾朵絹花之類的，要么就是互贈點心干果、筆墨紙硯之類的。

    除了自家三個jiejie，元琦沒有朋友，也不想有朋友似的：裴家的宜室、宜家都是她的表姐妹，行川是她的表哥，她卻只是碰面了寒暄幾句，再沒別的。

    搬到大夫人的宅子之后，有親朋故友的女眷來訪，元家老夫人、大夫人總會讓四個女孩子作陪。元琦對同齡人也是點到為止，從不嘗試深交，哪怕對方明顯有意常來常往，她也婉言謝絕對方主動提出的邀請。

    這種做派，叫人有些犯嘀咕，也不知她是因著在家里沒有安全感，還是根本就不屑與年歲相仿的女孩子來往。

    老六老九將點點滴滴的發(fā)現(xiàn)每日如實上報給裴行昭。

    裴行昭便也開始犯嘀咕了：元琦進宮那次明明說過，在夢里嫁人之后，苦學(xué)過琴棋書畫這些才藝，言外之意分明是學(xué)出了點模樣。如今怎么書法畫藝都拿不出手？可她的意思明明就是她是重獲新生的人，難道活過一世，根本不能撿起曾經(jīng)擅長的才藝？怎么可能呢？即便是黃粱一夢，只要清清楚楚地記得在夢里的經(jīng)歷，便能掌握學(xué)成一門學(xué)問的精髓，就跟忽然開竅了一樣，再下筆絕不同于以往。

    又或者，元琦是怕下人、長輩看出異樣，故意寫的畫的一團糟？

    也不是沒這個可能?？伤较吕镒约簩懽之嫯?，也能忍受拙劣的筆法？再說了，字與畫這種東西，學(xué)成之后再退回到原點，怕是更難吧？

    好吧，就當(dāng)她為此下足了工夫——雖然滿心質(zhì)疑，裴行昭還是不在行動上表明對那孩子的懷疑。觀望的時日久了，元琦若沒有任何異常，而且也沒有為自己爭取扭轉(zhuǎn)命途的手段，那就隨她去吧。

    可憐的人多了去了，有的值得幫，有的不值得幫——要是明明知道自己會是個什么下場，要是真的是重獲一世，還是不能有所改變，活不出全新的光景，那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你要幫就得幫她一輩子——憑什么？

    裴行昭自認只是有善良的一面，卻不是時時善良的人。元琦要是指望著她改變運道，那就真是大錯特錯了。

    在如今什么結(jié)論都不能下，繼續(xù)觀望便是了。

    這一陣，朝堂官場關(guān)注的事，無非是康郡王被殺害、陸子春與陸雁臨相繼入獄。

    陸家父女在裴行昭這兒，必死無疑，喬景和與許徹自然明白，卻不能早早下斷言：二人入獄時間太短，他們得照章程行事，把場面功夫做完整。這也算是新帝登基以來最大的命案了，即便是刑部與錦衣衛(wèi)聯(lián)手查案，磨嘰個把月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不然日后一定有人嚼舌根，指責(zé)他們倉促武斷行事，誰吃撐了要學(xué)太后娘娘給陸家翻案也未可知。一眼可見的隱患，他們自然要避免。

    兩人聯(lián)袂向太后說明了這些顧慮，意在請她不要心急，多給他們一段做戲的時間。

    裴行昭又哪里不曉得這些，笑著應(yīng)下，說你們看著辦吧，別只一味忙著鬧虛文就行。

    許徹笑著稱是，行禮告退。他壓根兒就沒有得閑的時候，這邊得了準話，就好重新安排時間，去兼顧別的差事了。

    喬景和則與裴行昭說起女兒那邊的事，先是道：“太后娘娘怎么還給了小女那么多銀錢？她本就要買個宅子做學(xué)堂，家里已經(jīng)給她撥出了一筆銀錢?！?/br>
    太后給女兒的信封里，竟有四張五千兩的銀票，著實把女兒嚇了一跳，當(dāng)即跑去拿給他看。

    “那是你家的事兒，哀家交代爾凡的，是哀家主張的事兒，怎么能讓你們搭錢？”裴行昭笑微微的，“安心收著，哀家有先帝賞的產(chǎn)業(yè)，有皇上皇后時時貼補，想手頭拮據(jù)都難，你們卻是不同?！?/br>
    “不論如何，多謝太后娘娘?！眴叹昂陀值?，“臣和爾凡商量了一番，想到了幾位名士，有男有女。不在京城的，臣已經(jīng)命人帶著名帖書信，前去邀請來京城一趟；在京城的，爾凡已經(jīng)前去拜望，想先混個臉熟再說明意圖——那孩子行事就是這樣的，有些人也就真的喜歡繞彎子行事，跟他直來直去的，事情興許立馬就黃了?！?/br>
    裴行昭一笑，“是該如此，繞繞彎子也好，彼此都能更了解對方的心性。誰都跟哀家似的，一年得有半年無所事事?！?/br>
    喬景和撐不住，輕輕地笑了，“太后娘娘也是因人而異。總之，此事臣會全力幫襯小女，她心中所求所想，便是臣所求所想?！?/br>
    “如此再好不過?！?/br>
    喬景和這才行禮告退。

    這樣疼愛、支持女兒的人，讓裴行昭又添了三分欣賞。她已經(jīng)失去父愛，此生再不可得，但從不嫉妒在享有無盡的親情的人，相反，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被父母疼愛，來日也都成為疼愛孩子的父母。

    當(dāng)晚，裴行昭仍是與林策、楊攸一同用膳。

    起先是在壽康宮，吃飽之后，三個人還沒喝盡興，林策鬧著要去御花園，“那個水榭的景致當(dāng)真是好，就算瞧不清了，只聞著風(fēng)里的花香，便最是愜意。太后娘娘，我們還是去御花園吧？”

    “要去你只管去，做什么要我和瑟瑟陪著？”裴行昭故意逗她。

    林策一本正經(jīng)地道：“誒，您二位可都是身懷絕技，跟你們一比，我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嬌女，你們就不怕我喝高了掉水里給淹死？”

    “什么死不死的？”楊攸掐了一把林策白里透紅的小臉兒，“私下里沒個忌諱也罷了，在人前可不準這樣?！?/br>
    “我曉得?！绷植吲牧怂氖忠幌拢盅郯桶偷赝嵝姓?。

    裴行昭笑著起身，“走吧，橫豎也沒什么事兒，你真掉水里去，少不得告假，內(nèi)務(wù)府好些事兒又得落到皇后頭上。好端端的，干嘛辛苦我的兒媳婦兒？”

    林策和楊攸大笑。

    三個人溜溜達達地去了御花園。

    御花園就在坤寧宮后方，而時間已經(jīng)不早，皇后早已歇下。裴行昭見宮人想去給皇后報信，立刻攔下了，“只是去水榭坐坐，不要聲張，更不用驚動皇后?！?/br>
    宮人從善如流。

    御花園已經(jīng)下鑰，守門的宮女太監(jiān)見到太后和兩位郡主，倒也不驚訝，畢竟，這三位這幾日晚間是這兒的?？?，這次來的比較晚罷了，賠著笑行禮之后，便要層層傳話下去，喚宮人過來服侍。

    裴行昭否了，各賞了他們兩個銀錁子，“我們只是四處走走，隨意坐坐，隨行的備了酒水果饌，不用人服侍?！?/br>
    宮女太監(jiān)哪里有不喜歡清閑的，稱是謝賞，開了門，退到一旁守著。

    裴行昭一行人走進園子，隨行的只有李江海和兩名拎著食盒捧著酒壇的小太監(jiān)。

    走出去一段，裴行昭吩咐李江海，帶內(nèi)侍先去水榭，不用跟著她們晃悠。

    三名女子，兩個是絕頂和一流的高手，園子里又正是最清凈的時候，李江海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稱是而去。

    三個人走走停停，林策和楊攸通過聞到的花香識別是哪一種花的，總是說法不同，便循著味道找過去，看看誰對誰錯，錯了的要挨罰，到水榭要自罰一大杯酒，結(jié)果，連續(xù)兩次，兩個人都錯了。

    裴行昭笑得不輕，只覺得倆人跟傻乎乎的小狗似的，明明鼻子都沒那么靈，偏還要比出誰更不行。

    可是這樣一來，三個人不知不覺就走岔了路，加上對御花園都不大熟，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走近路到水榭。

    裴行昭在心里揶揄著自己，憑借直覺，帶著兩個人選了條路往前走。

    楊攸和林策乖乖跟著，相互揶揄打趣著。過了片刻，趨近一個院落的時候，裴行昭忽然停下腳步，對她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林策耳力一般，楊攸則是耳力絕佳，靜下心來，聽到院中傳來一男一女低低的交談聲。

    女子說：“死鬼，怎么才來？叫我等的好苦?！?/br>
    男子說：“一整夜呢，還擔(dān)心沒工夫享受？”

    楊攸愕然，下意識地望向裴行昭，這是后宮的事，她又不得不管閑事了。

    “等著?！迸嵝姓盐⒙暦愿蓝艘痪?，施展身法，鬼魅般消失在二人面前，潛入院落。

    林策看傻了，隨后就懵住了：堂堂的太后娘娘，親自去捉j(luò)ian？

    等了好一陣子，裴行昭出了院落，步履閑適地走回來。

    走近了，林策看到她手里多了個包袱。

    “是什么？”林策拿到手里，覺得特別輕，放到地上細究，才知不是什么包袱，是用男子外袍包裹著的男女的衣物。

    林策和楊攸愣了片刻才明白過來：小太后把那對男女的衣服偷來了！